一种叩问人生的姿态

“我的爱情是一部水经，从发源的泉眼开始已然注定了流程与消逝。因而，奔流途中所遇到的惊喜之漩涡与悲哀的暗礁，都是不得不的心愿。”简媜如是说。

简媜 本名简敏媜，生于1961年10月9日，极具天分的散文家，代表作有《水问》、《只缘身在此山中》、《女儿红》、《私房书》等

谈情道禅：简媜笔下的生命光谱

实则，爱情之余，千转流水，浮映出的不啻为简媜人生，由青春到年长，由少女到母亲，重重更迭里，幽然释出一个更为广袤的芸芸人世。而这样的人世与人生如那一双轮轨，扣在社会脉流里运行。

时逢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散文跨入多元纷呈的阶段，这批中流砥柱的作家们已不似外省第一代，流连于孤臣的怅望里；也少了战后第一代台籍作家那抹孤儿的焦虑，他们生于斯，长于斯，搭盖累累的台湾经验，遂酝酿出新的关怀和价值观。乡土、女性、饮食等词汇，开始与散文勾连，但是，简媜交出的第一本书，别异于这些选项，透过少女的视角，流眄校园内外的故事，展现青春学子的热切关怀，这是十分特别的。

《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伊始于《水问》，简媜以蒙者之姿叩问人世，于情于景于事，经古典文学的膏泽英华，透过诗化语言编织青春纪事。没有现代派的技巧，而具缛丽、细腻且多情的笔调，使得简媜初出茅庐，旋即受到重视。

既后，简媜每次出版，总能带来自我突破的意义，同时，也不断见证她的经验与历程，反思的课题由私我扩展到群众，家乡宜兰再到家国福尔摩沙，随着视角的递进与拓增，辐辏出岛屿的面容，那是极度细腻地贴合社会呼吸，正如简媜自己所说，那些包括“身世之书”（《月娘照明床》、《天涯海角》）、“出生之书”（《红婴仔》），抑或是“教育之书”（《老师的十二样见面礼》），乃至现在的“死荫之书”（《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自称是“无可救药的散文爱好者”，实际上，若览顾简媜的出版作品，自一九八六年以迄二○一三年，一共出版二十部散文专著，合著散文达十一篇，产量丰沛。综述这些散文素材，大抵可归纳为：校园、禅学、乡土、饮食、女性、家庭与老年等几种类型，在生老死的轮回内，经纬多重向度的生命感悟，俨然宕开一张生命光谱。

在那银闪闪的地方：诉说病、老、死

一九九九年，黄春明小说《放生》业已历历刻画老年村居的模样，写老翁在大宅院中闲到发慌，而练就一手打苍蝇的本事；失智老妪从小儿子家中出走，为了找寻记忆中的家与儿子；或一群为孙儿排队买火车票的辛苦神态，诸此总总，演绎那些迈入老化的乡镇。只是，那故事似乎偏远，未迫切察觉。

终于，当我们诧异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行人，以老者为众，数据统计台湾老年人口的比例年趋高涨，幼童的比例日益下降，简媜如预言者，早站在银亮亮的地方，告诉大家生命终程的应对与准备。

那时，我们也惊觉，彼时那位谈情道禅的女子，摇身跨入另一阶段，遇见苍老，关心衰老。与此之际，我们又当讶异，简媜的独到关怀为散文题材挹注迥异往常的类别──老年书写。那老迈的灵魂，在散文畛域中，却是以极其年轻新颖的姿态出现。而这种新兴话题，鞭辟入里地点出社会现状。

在《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主要分成五辑撰述老年与幻想。在第一辑“肉身是浪荡的独木舟”，首以《在街头，邂逅一位盛装的女员外》，诉说偶遇老者所带来的启发，作为敷衍全书的关锁。此书从外在肉身谈起，说病、论养生，无论消极或积极抵抗死亡、延缓死亡，肉身在茫茫人海中悠悠荡荡。然而，身非不系之舟，在肉体内存封的累世血印，串织起第二辑“你属于你今生的包袱”，从外在而内里，都意要人重新培养生命态度──知足。

海明威在《老人与海》里，借由老人之口说：“年龄却是身体的闹钟”“为什么老年人都会醒得那么早？难道是要日子显得长些吗？”身体产生皱褶的纹路，皮囊耗损，简媜透过书写，透过对各种老人的观察，在第三辑“老人共和国”内，不是要提醒那日子因生理闹钟而变得漫长，而是老人们如何在漫长的时光里，学会参透死亡。其中，读者不难发现，祖母在此为简媜反复记诵的对象，固然是因为祖母过世的影响，却也由此反思亡者遗下永恒的资产──爱。于是，选择借由祖母勾勒鎏银岁月。其实，祖母的形象一直是简媜的创作源泉，这种与老者相处的生命经验，俨然为养料。从《月娘照眠床》述祖孙之情，到《红婴仔》不忘传统育婴方法，女人与女人之间的隔代相处，情深挚沉跃然纸面。

人生无非生老病死，病与死往往带有暧昧关系。特别是衰朽的躯体，在第四辑“病，最后一项修炼”，化为必修课题，检视疾病的隐喻，苏珊桑塔格为疾病披上浪漫面纱，在简媜的笔下，试图轻松、幽默化疾病带来的磨难，从而让死变得解脱、终结苦难的方式。

有了前面四辑对于病与老的实例表述，在最末一辑“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作为简媜驰骋想象那死后世界的模样，仿佛《神曲》中的游历。面对高龄化的社会，无论老者，或年轻人，如何备妥面对老病死的态度，一个人生永恒的课题。甚至，从而去反思社会对于老者的福利与关注。

在这本书中，我们可以看见简媜的转变，走过浪漫情怀、空灵典雅、朴实诚恳的基调，越走，热情转深情，个体转群众。简媜在度过流金岁月后，选择立足银闪闪的地方，以另一种叩问人生的姿态，说爱与老。

⊙ 徐祯苓（青年作家，台湾政治大学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