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的钟声已经沉默了许多年。直到2000-10-6日──华西医科大学（现已并入四川大学）九十周年校庆日。这些天来，连同这座钟楼在内的七座被列入重点文物保护的大型建筑正在被校方加紧维修。老钟楼下那扇小小的格窗木门外，几个基础医学系的女生往里窥探，只见到一片黑暗和神秘。

钟楼隐士
　　几十年都不准人进去。我们是自1926年钟楼建成以来74年间首次获准进入钟楼的记者。但为了躲避楼上那条高大凶猛的狼狗，我们不得不等了好几天。
　　主管单位华西医大仪器厂的王小斌厂长说，有钥匙也没用。守钟楼的人叫张宗远，要找到他才进得去。老张是钟楼第几代守护人，现已无从考察。外界对他有种种怪异的传言，大抵是因为他与人们总是那么疏远。他每周两次给那个大钟上“发条”，什么时候在钟楼上谁也说不清楚。他不在，便由那条大狼狗把门，旁人进得去但活不出来。
　　2000-7-4日上午10时，我们如约来到钟楼，发现甬道小门旁的窗口里透出了灯光，隐约听得见低沉的咆哮。我们在昏暗中步上仅有一人宽的木质陡梯，攀爬在如同碉楼的墙壁里面。换步转拐处的壁上有类似箭跺的窗口。爬上第五层便是弧型甬道的顶端，若我们这时站在钟楼甬道往上看，会发现那里有一扇被木板盖住的方形的小门。据说，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有一位校长躲藏在钟楼上，且利用这个小门放下吊篮接济食品，居然数月没人知道。这里视野开阔，四面是高高的西式的拱壁镶条窗，一地暗红色地板，可能是过去教徒祈祷的地方。
　　这一楼层现在的布置非常奇怪。偌大的地方仅有一张旧土漆木桌，恰恰就放在那个富有传奇色彩的方门的上面。看样子这里是大狼狗的地盘。它要么威风凛凛地坐在桌子上，要么潇洒地在这楼层地板上散步，行使钟楼霸主的权力。
　　第七层是钟楼青砖四壁托起的华丽阁楼，青瓦飞檐，四面带有砌石雕栏和朱红花格窗棂的观景台。我们在这里感受到守楼人清高的生活习性：地板重新油漆过，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张折叠床铺着卧具，位居楼层中央。立柱上挂着一把铜柄铜鞘的长剑和一只望远镜，床边地板上摆放着一些小工具和几个拆散了的旧收音机。不过，摆放最讲究的是喂狗的那些碟子，五六个整整齐齐的排成双列，里面盛着碎骨、水果和各种零食。正在想象老张如何闻鸡起舞，独享人生快意之时，那只高举前爪的大狼狗忽然冒出南面观景台的窗口，让我们紧张起来。只见老张关死了观景台的门，双臂正紧紧抱住它的脑袋，不让它嚣张。他隔着窗对我们说：“这只狼狗是德国的纯种，我从一个多月的小崽开始养起，现在它只听我的，你们三四个人都斗不过它。我抱着它，你们赶快上去！”

“心脏”有办公桌那么大
　　原以为，钟楼的心脏是一个庞大的机械传动装置，占据了钟楼阁楼以上的全部楼层；大钟时针和分针运行是由许多大大小小的齿轮和链条来推动的，而它的动力应该是由人工启动的巨大“发条”提供。但登上这层楼时的发现却出人意料。
　　我们的眼前是一个约有两m²的小房间，房顶上伸出一层楼高的梯型木架，木架里是根细细的铁轴，它顶端安装的万向节头连接着一个水平转动的“十字架”，“十字架”伸向四壁孔上的时针和分针齿轮，那外面就是在几km以外都可以看见的钟楼的表盘。
　　一个有些像老式卷扬机的铁玩艺儿躺卧在小房的地板上，体积只有一张办公桌大小。王小斌说，这就是大钟的“内瓤”。仔细看，它是座精巧的机械装置，与平日里看到的老式机械钟的结构没什么两样。一个巴掌大的摆轮均匀地转动着，发出“咔嗒咔嗒”的韵律。蹲下身去，我们还看到一只圆锥型的钟摆悠悠晃晃。
　　在这里，大钟转动之迷终于揭开：那个精巧的机械装置上有两个钢缆绞盘，其中一条钢缆被牵引到“十字架”上空的滑轮后，由几个沉甸甸的钢法码组成的重锤挂住，垂直下坠的力量拉动钢缆，驱动绞盘，连动大小齿轮和那根向上伸出小屋顶的长轴，以及它顶端水平转动的“十字架”、大钟表盘上的分针和时针……另一钢缆绞盘也是以同样的原理工作，不过，它拉动的是一柄大锤，每到整时它就会敲响钟楼顶上的大钟。钢缆被重锤拉坠到尽头，动力耗竭，守楼人便压动装置上的杠杆，把钢缆收回进绞盘，周而复始。
　　这座运行了七十多年的机械装置保养得很好，竟没有一点锈斑，钢架和齿轮在灯光下还反射着砝蓝幽幽的冷光。王小斌说，在八十年代初期，这上面有一个齿轮出了毛病，若要请外国人来修要花很多钱。我们把它拆下来，仿制了一个，但精度不够，现在大钟走得不够准确，每周要校正一次，与换了齿轮可能有关系。“上发条”也是，过去“上”一次要管半个月，现在要一周两次。毕竟它老了，成了成都唯一保存下来的机械式钟楼。

伦敦警察的高顶帽
　　钟楼的灵魂被供奉在它最高的顶层。在这里，我们见到了大钟深藏不露达74年的真身。
　　它没有外国钟楼里那种大小钟排列连动奏鸣的结构，是一个孤独的“单身汉”；它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高大，仅约有半人高，两个人就能把它合抱，它与我们中国传统铸造大钟峻挺修长的造型不同，钟沿向外展开，整个看起来像伦敦警察头上的高顶帽，被悬挂在门型铸钢架上。敲击大钟的方式最为独特：它不是由悬挂在钟身里的钟锤敲击内壁，而是由一柄安装在活动支架上的大铁锤，从外面均匀地敲击它那宽宽的钟沿，发出传越云天的鸣响。强烈的声波震荡使钟楼顶层的花格窗无法安装玻璃，王小斌说，在他的印象中这里一直都是安装的纱窗，也是为了防止小鸟飞虫在钟楼上生息吧。
　　岁月的苍桑竟没有在这口大钟身上留下锈蚀斑驳的痕迹，而且鲜见浮尘。这只能让人感叹铸造者精湛的工艺和历代守楼人对它的敬畏。粗糙的钟身上两面有凸起的英语铭文。一面是：

　　（米里利制钟公司，特洛依，纽约，美国，公元1924年）
另一面是：

　　（此钟为J.克尔曼 科鲁斯，……所赠。为了纪念基督，我们的指引者和救世主。
光荣属于至高无上的神和世界的和平，人类明天更美好。）
　　我们这时才知道这尊大钟的来历，它在钟楼落成前两年就由它的赞助者定制铸就，漂洋过海来到了中国西南成都一个叫华西坝的地方。其实，早在1913年英国著名建筑师·荣杜易就开始了华西大学的建筑设计。一个曾在华大当过教师的加拿大人里韦斯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更早的时候，成都的传教士已秘密查勘了成都及其周围的建校位置。1907年时，他们在成都南门外护城河边发现了150余亩可以购买的土地，加拿大教会提前支付了第一张支票。此后20年钟楼才得以建成。
　　钟楼华丽的飞檐托举起红色雕花宝顶，张扬着纯粹的东方神韵。站在钟楼顶层内部，我们仰脸看到，支撑瓦盖的是中国传统建筑的木斗拱结构。这难道是英国著名建筑师荣杜易的作品？据说，在当时，哪一种建筑式样最适合华大，是中式还是西式？中西合璧式？一直困扰着建筑师。荣杜易先生定稿的设计融合了东西方建筑物的精华部分，要使整个校园形成统一与和谐的风格，让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都感到满意。荣杜易先生为此在建筑工地上操劳了好几年。
　　但加拿大人里韦斯在他的回忆录中指出，另一个在中国有数年经历的英国建筑师·李克忠后来成了华大建筑的主管，他大胆地突破了荣杜易的设计思想，完全遵照中国人建筑理念中整齐、平衡和对称的原则，让一幢建筑物相配对的另一幢建筑物都与中轴点处于相等的距离。我们在钟楼上向东眺望，钟楼正对着中轴线：一条架着小桥的笔直的观赏水渠。在它的两侧相对着两幢具有强烈中国传统建筑风格的老教学大楼。往西下近看，弓形的荷花池拱卫着箭状的钟楼。难怪里韦斯对此的赞叹情不自禁，“这种美丽高贵的大学中式建筑式样使得华大在中国众多院校里独一无二，别具风格。”

后记
　　城南晚钟是哪一年停止敲响的？在这浮躁喧嚣的都市中，城南晚钟能不能再度敲响它那悠远空灵的钟声？这是我们在探访这座老钟楼的过程中，时时自问和被人问及的问题。文化大革命期间？八十年代初期？至今没有准确的考证。而对于可否敲响那伴随了几代人成长的流连不绝的钟声至今居然还有争议。有一种说法是，它如果在深更半夜敲响，会使那些挑灯苦读的学子“受到刺激”，但是华大的老教授们对此却不以为然：“我们就是在这钟声中读完大学的，现在的学生就那么脆弱？”在实地的采访中，我们确认钟楼上那口大钟定时敲响的机构保存完好，任何时候它都可以恢复宏亮的钟声。那么，在华大90周年校庆之际，钟楼发出鸣响之时，它那孤寂的尘封在铁与木中的灵魂还会继续沉默下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