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了，金晃晃的太阳把人照得暖洋洋的。母亲说：“陪外婆出去走走吧，她该活动活动筋骨了。”年届九十的外婆在去年冬天的一场大雪后病倒了，此后一直气色不佳。为避风寒，家人不让她出门，她窝在家里已一月有余。随着天气变暖，外婆的病好了许多，她早就想出门转悠了。

　　外婆不让我和妹妹搀扶，她要自己拄着拐杖走。我和妹妹偷偷一笑，乖乖地松开了手，一左一右在她身后护着。外婆的脚是经过包裹的“三寸金莲”，她走路时总是一颠一颠的。外婆病前身体硬朗，行走如风，但她如今却走得很慢，慢得让我有些心酸。
　　一出门，视野宽阔了，心境出奇的开朗起来。忧郁、烦恼、芜杂的琐事烟消云散了。春乍到，山就青了，水也绿了。山水间蕴藏着一股子灵气，把所有走近她的人带入一个宁静祥和的世界。外婆一路上指指点点，仿佛远离了病痛，忘却了忧伤，抛开了对生命尽头的恐惧。

　　外婆的父辈为避战乱，在清代末某年举家从成都平原迁往川西丘陵，几经转折，在一个叫杨家湾（中江县境内）的地方定居下来。杨家湾是个偏僻的小山村。因为家庭贫穷，外婆十二岁时就作了一个羊贩子的童养媳。她的身价是一背大米，在那个年代，这个价蛮高的了。羊贩经常宰杀肉羊，作童养媳的外婆不但能撑饱肚皮还能隔三岔五地吃上羊杂。五年后，干瘪瘦小的小女孩摇身一变成了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外婆成亲了，羊贩成了我的外公。外婆为外公生了五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如今，外婆的儿女都成了父亲母亲，外婆的外孙和外孙女也大多成家立业了。母亲是外婆的幺女，快上高中的妹妹是最小的也是最受外婆疼爱的外孙女。妹妹是外婆一手拉扯大的，外婆因为深爱着最小的外孙女而一直生活在我家。
　　“去菜园看你种的菜吧？”妹妹问。“就你聪明！”外婆假装嗔怒。“当然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心呀！”妹妹调皮地说。

　　菜园是外婆最常去的地方。父亲和母亲为了专心致志经商，把土地转让给别人耕种。因为外婆犟着要种地，才留下一片菜园。平日里，种菜、浇水、除草、追肥、摘菜和饲养鸡、兔就是外婆生活的全部。外婆在菜园翻出好些花样，比如种一畦早花生，种一畦秋玉米什么的。在别家的花生正开花时，我家就尝了鲜花生；在别家的玉米入仓后，我家还能啃上一两个香嫩的玉米棒子。村里人常常满怀敬意地赞美外婆，他们对母亲说：“你家老太太真是个勤快人呀。”外婆听了，脸上的笑容特别灿烂。

　　菜园被外婆分成几畦，种上了不同的蔬菜，有菠菜、青菜、萝卜，还有小畦的葱、蒜。每一株蔬菜都绿油油的，胖嘟嘟的，招人喜爱。菜园一年四季都是绿的，一年四季我家都有吃不完的新鲜蔬菜。外婆蹲在菠菜畦边，摸着肥厚的菜叶，小声地说：“一个月没来看你们了，你们还长得这样茂盛呀。”外婆在菜园转悠了几圈，看到菜畦中寸许高的杂草，她有些心疼，“该拔草了，该拔草了。”她嘀咕着。外婆有些累了，我把报纸垫在菜园里的一块光洁的石头上，扶她坐下。她问我，小妹跑什么地方去了。我指着旁边的一坝油菜地说：“她追蝴蝶去了。”“这丫头片子！”外婆举目望向那坝金黄的油菜花。
　　妹妹湮没在花的海洋，不见踪影。油菜花是极为朴实的花，但它却具有最为灿烂的色彩。这一坝金黄的菜花，从山沟涌向山脚，在微风中荡漾起层层波澜。山腰点点缀缀的油菜地，就是美丽的浪花了。油菜花在金色阳光照耀下，特别耀眼。不一会儿，眼睛就分不清是花还是光了。闭上眼睛，满耳是蜜蜂的嗡嗡声。再次睁开眼时，就看见成群结队的蜜蜂忙碌地采花授粉，还有一只七彩斑斓的蝴蝶，欢快地用翅膀拍打阳光。
　　妹妹从菜花丛中钻出来时，手中握着一束菜花。她顽皮地取下外婆的线帽，把一朵朵金光熠熠的菜花插上外婆斑白的头发。外婆被逗乐了。

　　外婆说：“你们不知道，我的名字就叫肖菜花──是你们外公给我取的。”妹妹在外婆身旁坐下，扯着外婆的手硬要她说出名字的由来。
　　在外婆幸福的回忆里，我仿佛看到七十年前外公偷偷地摘来一捧油菜花献给正值花季的外婆，并把金黄的花朵儿插满外婆乌黑的秀发，把她打扮成童话中的春姑娘……外婆由此怦然心动──这就是一个童养媳的爱情。外婆忠贞不渝地守候着这份爱情，在外公外出经商的日子里，在外公早逝后漫长的岁月中。外公在外婆四十三岁时去世的，那年，我母亲才三岁。外婆用瘦弱的肩膀扛起一个家，用一双柔嫩的手拉扯着数个子女。为了生存，外婆学会了杀羊，学会了种地，学会了推豆腐，编篾器，做木工……她用豆腐渣和红苕皮养大了我的母亲及我母亲的哥哥姐姐们。
　　外婆把爱藏在心底。多少年来，从未听她念叨过外公。可能她明白，既然在时空中相遇过，既然深爱着，那么，在漫长的岁月之后，在一个花团锦簇的初春，爱情还会重现。外婆说：“谁也不能管生死。”是的，谁也不能掌管生死，但能掌管快乐。外婆用淡泊而朴质的生死观获得豁达，获得欢乐。十年前，外婆的大女儿去世了，五年前，她的四女儿又去世了。她也曾悲伤过，但悲痛之后，她仍然坚强而快乐地活着，让更多的人因此快乐。

　　回家的路上，外婆仍然拄着拐杖颠着小脚走在最前。阳光洒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洒在她头顶金黄的油菜花上。妹妹蹦蹦跳跳地唱着一首赞美春天的歌。我祝福外婆，健康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