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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东大门”的风波 ⊙源自:硝烟


  几十年前,通衢大道──东大街的尽头,距府河200m远的地方,屹立着一座古城门楼,这就是成都的东大门。面对坦荡的川西平原,雄关陡起,近可钳制府河,远可扼守东大路。这座城门好雄势啊,齿形的垛口,半矮的女墙,伸延的梯道,灰暗的城壁,在每天金红的晨曦辉映下,分外鲜明,显得恬静、安谧、妩媚、动人。“日归于西,起明于东”,朝晖天天最早照射到城门,因此,从明代复建成都城墙时,这座雄关就赢得了“迎晖门”的美称。谁也没有料到,“迎晖”二字竟然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把东门周围团转的黎民百姓逼得蚀财跳井,民怨沸腾啊!

东门老城墙之城头/雷康 摄
东门老城墙之城头
地点:北顺城街·锦江区·成都
时间2001-10-10 15:40

  话说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从三十年代初期就在报上封锁东三省“九·一八”事变消息,以后又三令五申:“侈谈妨碍中日邦交言论”者“示以惩戒。”什么叫“惩戒”,就是坐牢、杀头。国民党不准抗日,日本胃口越来越大,占了东三省,又占了上海,华北也沦陷了。在中国共产党推动下,全国发出了“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呼喊。直到“七·七”卢沟桥事变,国民党在日寇铁蹄蹂躏东北领土七年之后,才不得不喊几声“全国总动员,抗日守土”的口号。
  成都东城门附近一位与“委员长”同姓的联保主任,也给弄到区公所去听了一顿训示。现刻,他满脑子还响着区训导那鸭公嗓子“城里城外没有一点抗日气息”、“东门是进出省城咽喉,毫无抗日舆论,太不象话”,蔫梭梭地站在东城门门洞下,偏起脑壳,左瞄右瞅,仰望俯看,肚子里不住地打开滥条。他是袍哥出身,青天白日旗下的新进党员。用区训导的话说,那个舅子想拉你参加党,你滚进来还不是手痒了想多捞两个么。他边看边想,忽然眼睛一亮,要有抗日舆论么,明天先往各保各甲摊派抗日宣传捐,街坊凑钱买石灰、纸张,好在城墙上刷标语,电线杆子粑红绿纸。这是一笔只赚不赔的买卖。哼,东大街那家“日新铁匠铺”,去年开张,才给我送了半个刀头,明天先把他招牌摘来当众烧了,他敢发杂音就捆来送师管区,告他个通日罪名。可惜铁匠铺小本生意,押了人也榨不出好多油水,石灰纸张的捐钱也给姨太太落不下几文脂粉钱。他瘪了几下嘴巴,忽地把混浊的眼光,定定地停在东城门门洞上方那块刻有“迎晖门”的石板上,象个哈宝样戳在地上,几分钟没有动。
  这时,正是下午七点过,东大街两个甲长,端起板凳到城门洞来值岗。按照委员长“新生活运动”要求,对进出城拉粪水、担粪挑的农户收“卫生捐”。他们看见蒋主任神不楞吞的样子,不晓得那股风犯了,忙凑过来搭话说:“城楼上没得王宝钏丢绣球,别把脑壳想歪了。”“城门匾灰朴朴的,那有姨太太粉脸好看。
  蒋主任偏过哈蟆脸,哼了一声骂道:“都是公事人,私房话不要拿到台盘上来说。偏颈子,你认得到字,我问你,这上面是什么字?
  偏颈子甲长应声说:“迎晖门。
  蒋主任叮了一句:“你看清楚再说,驼子看清楚了没有?
  驼子甲长陪着笑说:“是迎晖门三个字。
  “三个字怎么写?
  “迎,是迎财神的迎;晖,左边一个日字,右边一个军字;门,……
  “别说了。把板凳放下,随便找两个来收卫生捐。你们跟我到‘贤居’茶铺头议事”。
  偏颈子驼子甲长摸不清路数,只好跟着蒋主任进了城,到东大街“贤居”茶铺。上桌早就坐着正赌钱的四保九甲的保甲长。原来蒋主任早就放了话,要大家来议事。
  蒋主任刚落坐,屁股象挨了弹簧又跳了起来,嘴角一咧地嚏开了:“现在是抗日新生活,坐有个坐相,把骰子,牌九收起来。
  偏颈子”了一声:“蒋哥,咋个鸡脚神戴眼镜充正神了。你在区公所挨了张训导的碰,不该把气出到弟兄身上嘛。没有这一帮贴心豆瓣,你的联保主任坐位,早就拿给人端了。
  这句话敲到锣心上。蒋主任火气消了:在座的本事不大,四时八节都少不了教敬自己,真的骂了,不贴心了,二天找谁要钱去呢。他放缓口气说:“你们晓得,张训导训得好多人开不起腔。现在抗日了,科甲巷做笑头和尚的铺子,居然仍在给胖娃娃脸上画红圆圈。你们晓得么,红圆圈是日本国旗,政府喊抗日,你在画日本旗,不是犯禁吗?
  驼子甲长“哎呀”一声问:“铺子遭封了吗?
  “那个老板精灵得很,给社会局送了几封袁大头,胖脸上的红坨改成粉红的就没事了。我们呢,张训导说是宣传抗日不力,东大街好几家铺子还在卖日货……
  偏颈子打断蒋主任的话说:“是呀,昨天我到二十四号大杂院去收慰劳抗日将士费,好几个老姆姆拉着我问,东三婶婶娘的烟袋清到了没有,我说政府派人办交涉,交涉人都焦得绊倒了,你捐了钱,就不得绊倒了。
  偏颈子的话引起好多人共鸣,七嘴八舌地说:“就是嘛,东三婶啥子烟袋那么值钱,日本人不抢金、不抢银,偏抢根烟袋?”“中日都断了交了,又咋个喊人家清烟袋,又咋个晓得没有清到呢?
  蒋主任一拍桌子:“偏颈子,你熬了干夜么,张嘴就放黄。啥子清倒烟袋、焦得绊倒哟,是青岛、烟台、胶州半岛,这都是日本人占去的地盘,东三省也是个地盘,哪里找东三婶嘛。也不是婶娘,是沈阳,跟成都一样,是东三省的省城府。不说这些了,找你们来,是研讨抗日大事。你们看,东城门城门洞怎么样?
  蒋主任的问话,把保甲长问哑了。鬼知道城门洞怎么样。好几个保长大烟瘾犯了,直打呵欠,催着说:“蒋哥,有话你就号盘,是派捐还是催款,早说早散。
  蒋主任也发觉自己的话问得陡,别人不易理解,便喊醒说:“你们看,迎晖门三个字,有没得庇漏?
  这一句,又把大家打哑了。打呵欠的保长,大张着嘴,口水顺着黄板牙往下流。你看我,我看你,打不出喷嚏来。
  蒋主任高兴了,他确认自己是比这帮酒囊饭袋高明,能从城门洞上找到庇漏,捞到既发财又受奖的好处,便哼哈一声说:“现在抗日了,要时时处处想到抗日。那个迎晖门三个字的晖字是怎么写的,左边一个‘日’字,右边一个‘军’字,分开来看,不就是个‘迎日军’吗,政府号召抗日,你要欢迎日军进门,这还了得?
  蒋主任刚才的问话,把大家喉咙堵住了,他揭开了谜底,顿时就引来一片慷慨激昂的议论:“我早就看着那个横匾不顺眼!
  “对了,日本又叫东洋,住在东方,城门那匾也面向东方,是通奸无疑。
  “蒋哥,快写禀贴给省党部告密,查一查是那个汉奸起的迎晖名字,是那个汉奸修的城门洞。……
  蒋主任手一摆,这一阵叽叽喳喳顿住了。他心里话不能在茶楼酒肆说,要是在姨太太身旁,就会说:“张训导算老几,他抗战口号喊得比雷响,金条大头捞了一箱又一箱。老子未必吼不来抗日口号么,抗战精神,我抗战起来,比你还要精神,比你捞得还多。”他放开喉咙把如意算盘的珠子拔动开来:“迎晖门既有碍抗战又有亲日罪名。本联保主任责无旁贷抗日第一,要亲率民众拆除东城门,断绝汉奸迎日军之望。
  保甲长听完,一个个马起脸,又闷着脑壳不开腔。蒋主任鼻孔一声干笑,压低嗓子说:“把脑壳抬起来,这个城门一拆,你们不捞个千二八百,就别来见我。
  这句话,比烧了大烟还来劲,保甲长们眼瞪大了,颈项硬了,出气粗了,口水吞了,齐齐地盯住蒋主任,盼他快说下文。偏颈子忙忙递上一根“红炮台”,点着火柴小心地给对方点着说:“蒋哥,有啥生财之道?
  蒋主任鼻子喷出两道白龙说:“附耳过来。
  十来个冒着酸气汗臭的脑壳凑拢一堆,活象爬在烂肉上的绿头苍蝇在会聚。
  第二天,东门内外各条街上,保甲长们跑得脚板翻,东家进,西家出,送通知,发告示,逢家挨户把政府决心抗日、街坊责无旁货的话说了一箩筐又一箩筐,直说得嘴角上白泡子起漩漩。末尾少不了几句例行公事话:
  “抗日第一,有人出人去挖城门,没有人就有钱出钱,挖城门要夫子,你不当夫子就出钱雇人呀;担土运砖要拿钱买鸳兜扁担呀,废土倒在府河边占了地要赔偿青苗呀”。
  对商贾铺面的话,就因人而异了,要是跟军警政界有勾扯的铺子,保长们就会说:“地方办事,小手小脚,望宝号捐款抗战,多少不拘,表个心意。
  要是平民百姓开设店铺,则是:“抗日如救火,捐税不能躲,晚交一天,加倍处罚。
  老一点的人记得,蒋主任的拆城门洞的捐税名目,多得数都数不过来。水津街是个穷人聚居街道,保甲长坐着催捐收税,逼得好多家人卖衣裳裤子,端起破锅当钟敲啊!又逼得好多人借债啊!
  这边在收税,那边蒋主任又派人去一些店铺,要木器铺出款收购拆城门楼房的木料,打家具做棺材卖;要熬硝行预先出款包购城墙老土熬硝卖;要建造行把大匹大匹城墙砖吞进好拿去修公馆;要铁匠铺、针线铺垫款准备铁锄、麻绳、扁担、铁钩;……所有这些,都在“全民抗日,人人有责”口号下进行。店铺如果不买,破坏抗日罪名谁担得了?霸王生意逼着做了,还得记住一句话:是蒋主任照顾你们铺子发财,生意做成了,别忘了跟蒋主任三七分帐。
  这几天,蒋主任象喝了神仙尿,走路都是轻飘飘的,东大街酒店饭铺,常见他出出进进,还听到他打着酒嗝哼川戏:“该当我时来运转坐龙廷……”他云里雾里过了好几天,天天都有保长来报财讯,他哈蟆脸欢喜得快要流出油了。不料有一天,刚从“朵颐”饭铺出来,几两白兰地灌得脚板打飘飘,突然,胸口给人一把抓住,耳边响起一声炸雷:“好你个蒋发财,发到老子头上了?
  蒋主任睁开眼一看,认得是驻扎在东城门旁的师管区钟垮皮营副,酒都变成冷汗冒出来了。他知道抗战期间,军人见官高三分,这几天忙昏了,怎么就忘了给他上寿呢?他忙立正拱手作了三个大揖说:“钟营副,进去消消气。你哥子天天要上操,你要的货,我几次送上门都没有碰到,又不敢交给勤务兵。
  钟垮皮眼一横,咬牙一问:“啥子货?
  “黄白货”。
  “有好多?
  “先送上一点,开工后再孝敬你老人家。
  钟垮皮松开蒋主任,要抡皮带的右手也放下了。他又钉了一句:“师座的呢?
  “请老兄代送。
  “那你叫我百多弟兄到那里出操?
  “城墙拆了,空地一大片,还不够老兄操正步么?蒋主任笑扯扯地说。钟垮皮带着一个连住在椒子街,每天十点过,都要集合队伍到城墙上出早操,他凑拢钟垮皮耳边说:“其实,我拆城墙,也为了老兄方便,你满可以打报告说没有操场,免出早操。
  钟垮皮照胸口给了蒋主任一拳:“货还没送过手,你又想赢转去呀?哎,师座昨天晚上在烟灯边问,你干那么件大事,向上峰备案了吗?
  “递了呈文了。听说明天就要批下来。别站着说,进去,我请客。蒋主任边说边把钟垮皮往饭铺内边请。

东门老城墙之城头/雷康 摄
东门老城墙之城头
地点:北顺城街·锦江区·成都
时间2001-10-10 15:38

  过二天,蒋主任联合四保九甲公事人盖章的拆城门呈文,从区公所给批回来。在“贤居”茶社,保甲长们正板着指头互相计算捞了多少油水帐,看见蒋主任上得楼来,脸上既不欢天喜地,也不黑脸秋风,便都凑上去问:“怎么批的?
  蒋主任不开腔,从马褂袖子里拿出大信封,抽出盖有青天白日印鉴的批文。偏颈子甲长朗朗读道:“嗯,前头几句是照倒公事,嗯,这句才是:‘迎晖门’迎日军不准,城门可防日军,蒋等干员赴难心切可嘉,传令褒奖,以励其志。
  驼子甲长叹口气说:“城门可防,还拆个铲铲。妈哟,我的那些穷人户,大半还没交拆城费呢。
  好几个保长同声叫起来:“收了的捐,要喊退出来咋个办?”他们的眼睛盯住蒋主任,要他拿话来说。
  蒋主任不动声色地说:“天垮了有我高脚汉,你们象个抗日公事人样么?捐,照收不误,还要加码!
  保甲长们又“”地一声,个个都哑了。
  “过去收的是拆城捐,现在收的是防日加固城墙捐,拆墙捐收费少,加固费工多,收得自然要高,加码收捐,不得出拐。蒋主任到底进过党训班,肚里弯弯拐拐多,这几句话说得好些个蔫了的甲保长,又打起精神。
  “那些木器铺要木料呢?砖瓦铺要砖要土熬硝呢?我们咋个报盘”。偏颈子甲长叫起来。
  “告诉他们,已付的款作为购买抗日公债了,我蒋某人是抗日第一,想让他们发财的,现在么,迎晖门迎日军不准,是政府不同意嘛,他们有屁,向政府去放。
  聚在一堆的散放汗臭气息的脑袋,一个个发出笑声,活象一些粪桶滚岩,呵呵呵地轰响。
  东城门免遭蒋主任拆毁厄运,仍然站在成都东门大桥之旁。升了个啥子委员的蒋主任,常常坐着私包车走东城门门洞穿过,总爱偏着哈蟆脸望着“迎晖门”三个字,不晓得又在打啥子滥条子呢!
纪实
  1. 2001-10-10日:成都东门古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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