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vious首页 Previous历史 Previous民国  汪扎西 2000-1-2历史Nu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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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扎西 ⊙源自:文珊


  汪扎西是个藏汉合璧的人,光从这个名字就看得出来。藏族人没有姓,他姓汪,而扎西又是个地地道道的藏族人的名字。他穿藏装,说藏话,吃酥油糌粑,热爱藏地的一切,可又自称自己是大中国臣民,习惯称藏族人为蛮家。
  我是在太昭一个偶然的机会遇见汪扎西的。太昭是部队进军西藏到达拉萨的一个转折点,最艰巨的那段路程走完了,从太昭西南行只需翻一座大山就进入拉萨河谷,然后顺流而下直抵拉萨。太昭位于川藏大驿道上,人烟较多,有一条鹅卵石铺的街道,还有好几家商店,对我们这些刚从高寒荒漠地带走过来的人,好象进入了城市一般。在太昭,一位西藏上层爱国人士支援一批粮食,解决了我们缺粮的燃眉之急,部队停下来休整。
  一天上午,我和阿拉李川妹子田到太昭街上去,想买点针线来缝补衣扣和袜子。我们仨人在鹅卵石街道上东张西望地走着,看见较大的商店里卖有来自印度的丝绸、毛料、鞋帽、铝锅和铜瓢等货物。我们来到一家开着一扇小木窗户的杂货铺前,看看有没有想买的针线?杂货铺倒也收拾得干净,货架上摆着氆氇、围裙、腰带、藏靴等当地的手工产品,篾筐里装着一些奶渣、核桃和杏干等干果。
  店主是一位鬓发斑错藏族老人。
  老人哈哈笑了,“我是汉人喽,啷个不会说汉话,真是大水冲倒龙王苗──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咧。”他的话使我们仨人都吃了一惊。
  我听说当年红军长征途中,曾在甘孜一带留下过一些红军伤病员,便惊喜地问, “你是红军伤员?
  老人摇摇头,“我哪有那个福份哟!我只是个命不该死的川军兵丁。
  问他什么时候到西藏来的?他说一言难尽,请我们到里屋坐一坐。出于好奇,又是大白天,阿拉李拉着我和川妹子田走了进去。老人的里屋放着一付织氆氇的木架,堆着一些羊毛;南墙摆着卡垫和矮脚茶几,旁边的牛粪火钵里煨着一个装茶的瓦罐,完全是藏族人的生活,只有一把木圈椅是汉式的。真没想到,这一偶然机会,竟使我们听到了一段稀罕的“龙门阵”。

  光绪三十二(1906)年,二十岁的汪扎西四川老家给人顶账当了川军。一年多后,他提着辫子,拿着大刀,在赵尔丰麾下开拔到川边藏区巴塘县一带。那时,这一带藏区由于英帝国主义和西藏“噶厦” 政府的挑拨威胁,有的土司头人和寺庙上层喇嘛企图脱离清政府管辖,还杀死了一名朝廷派去处理事务的钦差大臣。赵尔丰率领的川军一举平息了川边藏区的动乱,大力推行“改土归流”。
  “改土归流是怎么回事呢?”我们问。
  汪扎西说: “我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反正把那些一辈一辈往下传的土司都给 废了,还把有的土司头人和寺庙活佛砍了脑壳,朝廷另外派官员来管辖这些地方,这些官员既不世袭,也不固定,叫什么流官。嘿!赵尔丰还真厉害,在川边藏区还真搞出了不少名堂,把拉萨派去捣乱的藏官也给吓跑咯。

  赵尔丰在川边藏区实行“改土归流”,虽然搞大汉族主义,有些过火行为,伤害了少数民族的感情,但当时却稳住了那里的局势,受到清政府赞许。为了遏制英帝国主义在西藏的影响,特委任赵尔丰为驻藏大臣,率兵入藏,于宣统元年(1909)秋到达通往拉萨的咽喉重镇昌都。赵大帅以新任驻藏大臣的头衔,带着川边藏区“改土归流”的威名,领兵直逼拉萨,引起英帝国主义和西藏噶厦政府的恐慌,他们一面令藏军在昌都以西沿途阻击,一面向清政府施加压力,不许赵尔丰进藏。腐败的清政府屈服于压力,撤去了赵尔丰驻藏大臣的职衔,令其返川,改派钟统领率川军两千入藏,汪扎西就是其中的一名。
  “龟儿子藏巴娃还真鬼嘞!一路上光打埋伏,特别是在那些山崖口口,弟兄们吃了不少苦头。我们川军的家伙比藏巴娃的好一些,有压四发子弹的钢枪,藏巴娃地形熟悉,爬山也不累。有一次,我举着大刀追赶一个前来偷袭我们营寨的藏巴娃,眼看差一步就要追上了,我累得呼哧呼哧地张着大嘴,心都快跳出来了,就差这一步追不上,终究让他给老子跑掉了。

  说到这里,汪扎西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见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又说:“嘿!跟藏巴娃的魔兵打仗那才古怪咧,老子给他整惨咯!有一次,我们一帮人马来到一个峡谷口外的坡地上,刚打算埋锅造饭,忽听得峡谷里响起一阵阿嘻嘻的怪叫声,这叫声好象鬼哭狼嚎,把人的汗毛都整得倒立起来。随着怪叫声,从峡谷里冲出一群怪模怪样的魔兵,他们的头发上、颈子上不知挂了些花花绿绿、巾巾条条的啥子东西?魔兵后面,一个身披兽皮的魔头,手摇经幡,口念咒经,驱赶魔兵朝我们扑来。这哪里是在打仗,活像我们四川的端公下神作法,开头把弟兄们都搞瞢了。魔兵仗着自己戴有护身符,刀砍不入,斧劈不伤,还以为魔头念咒经,早把汉兵的魂魄摄走了,于是便大摇大摆地朝我们杀来。走在前面的被我们打死,后面的又拥了上来,这些魔兵还真邪,一阵狂呼乱叫,横冲直撞,把我们的阵脚冲乱了。一个魔兵冲到我跟前,朝我肚子上捅了一刀,我大叫一声滚落山涧。也是我命不该死,不知过了多久才苏醒了,等我从弟兄们的尸体下爬出来,魔兵不见了,队伍也开拔了。那些日子,我捂着肚子,又不敢到有人烟的地方去,怕碰到藏巴娃,只好在荒山野岭间住山洞,吃野果,活像个野人,真够惨咯!
  正说话间,从门外进来一位藏族老阿妈,看样子也已年逾六旬,她的肤色比一般藏族妇女要白净些。老阿妈面容开朗,目光热情,一看便知是位心地宽厚善良的人。汪扎西介绍说她叫次仁拉姆,是他的“阿甲啦”(妻子),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次仁拉姆是个藏汉混血儿,她的阿妈跟一个从四川来做药材生意的汉族商人相好,还跟汉商到雅安、成都等地观光过,次仁拉姆很小就听阿妈讲过汉族地区的一些风土人情。从她五岁那年起,就再也没见过汉商阿爸了,阿妈从雅安驮砖茶来的骡帮那里也没打听出什么消息。阿妈带着她靠捻羊毛线织氆氇过了十多年贫苦生活,次仁拉姆的心里也留下了对汉人的记恨。
  阿妈病倒了,阿妈跟汉商在一起时,也认识了一些能治病的藏药。次仁拉姆按照阿妈说的样子,到后山去找藏药来给阿妈治病。在一块岩石后面,她发现了一个倒卧在草丛中不住呻吟的人。仔细一看,是个汉兵。汉族阿爸抛弃她们母女的记恨,使次仁拉姆朝那个汉兵呸了一声:活该!
  “唉! 真作孽呀!汪扎西接着说,“在荒山野岭爬了好几天,好不容易盼来 了一个藏族姑娘,竟朝我吐泡口水扭头就走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赵大帅改土归流,砍藏族土司活佛的脑壳,报应却落在了我这个小兵头上!看来我只有等着喂老鹰咯。噫!没想到过了一天,那个藏族姑娘又来了,这回非但没朝我吐口水,还喂了我一碗香喷喷的酥油茶。
  我们打断他的话,问为什么姑娘又对你这么好了呢?
  汪扎西指指他的“阿甲啦”,“让她给你们说吧。
  次仁拉姆掠掠鬓角,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也许是神的安排吧,在第一次见 到汪扎西回来的路上,那个汉兵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晃来晃去,他很年轻,比我大不了几岁,高高大大的,模样倒也让人喜欢,看来并不是个坏人。我怎么能把汉商阿爸抛弃我们母女的记恨,平白无故地算在他的身上!回到家就把这个事跟阿妈说了。阿妈开导我,汉兵是从你阿爸那个地方来的,你阿爸没能再回来,不一定就是要抛弃我们,也可能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缘故。我们藏族人讲慈悲,讲宽恕,蚂蚁尚且是一条命,何况是一个受伤的人,行行好吧,神佛会护佑你的。
  我插嘴说,“于是神佛就把你俩护佑成了一家人。
  “是这样。次仁拉姆甜甜地笑了。
  汪扎西来到了次仁拉姆的家。起初,次仁拉姆懂得一丝丝汉话,不多久,汪扎西也学会了一丝丝藏话,两个一丝丝很快就把两颗心变成了一颗心。那时,汪扎西四川老家军阀正在混战,兵荒马乱的,他也不想回去了,打算就在藏区安家,还 把自己的名字大海改成了扎西,表示扎根西藏的决心。次仁拉姆带着汪扎西去向她的头人献哈达。这位头人见过世面,通情达理,便对次仁拉姆说,“川军认为汪扎西战死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川军了,成了一个流落的汉族老百姓,就让他在这里住下吧,只要不偷懒,酥油糌粑总是有他吃的。历史上就有唐蕃联姻,藏汉通婚嘛,祝福你们成为夫妻,扎西德勒(吉祥如意)!
  次仁拉姆汪扎西成婚后不久,阿妈病逝,她继续搞羊毛编织,在街边开了一爿小杂货铺。汪扎西在当兵时就会干些木匠活,他拜托运输砖茶的骡帮从四川雅安带来斧头、锯子、推刨等工具,当起了木匠。尽管他自嘲自己当木匠是秃子当和尚──将就这块料,但他心灵手巧,木匠活越干越精,寺庙经堂的梁柱和贵族小姐的绣楼,也来请他装饰。加之他为人仗义,人缘好,远近藏族百姓都称他为“辛索切莫”(大木匠)。
  四十多年岁月,汪扎西次仁拉姆这对藏汉夫妻恩爱和谐,他们生了一儿一女, 儿子在寺庙里当喇嘛,女儿嫁到南边的工布地方去了。
  汪扎西身居藏区,与世隔绝,“乃不知今是何世”,仍自称大中国臣民,令阿拉李和我忍俊不禁。川妹子田年纪轻,好奇心重,她说她在戏台上看见过胸配勇字、腰挂大刀的清兵,问眼前这位当过清兵的老乡,还会不会耍大刀?
  汪扎西沉吟半晌,“哦!几十年啦,大刀生锈咯,路数也忘咯,不过,你们三位是远道来的贵客,我就耍几下给你们看看吧。
  这位老清兵从他的藏式小柜里取出一把大片刀,首先来了个骑马蹬裆式,腰板挺得直直的,接着挥刀上下左右砍杀一通。我们不懂什么招数,只觉得老清兵翻身腾挪,倒也有些功底。突然,大片刀停在面前,汪扎西握住刀把,朝我们连连拱手:献丑了!献丑了!

  从汪扎西的杂货店里出来,天空灰蒙蒙的,远山在落雪,这样的天气,容易让人想起过去。汪扎西次仁拉姆的故事,有没有给逝去的高原岁月留下一点什么痕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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