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小镇上来了个马戏团。
　　说是马戏团，其实既没有马，也没有戏。不过，它给小镇带来了喧哗和骚动，带来了欢乐与笑声。
　　小镇虽然小，但它处在川西平原的腹心地带，又与几县相邻，离成都也只有几十分钟的车程，再加上那悠久的历史和古老的传说，小镇的名声从古至今都还算响亮。因此，前来访问考古探询的人不少，戏班子演出队和流浪艺人也不时来光顾。据我所知，解放前每年来小镇演出的戏班不下十个，小批艺人也就数不清了。其中还有不少名家，如康芷林、周企何、陈书舫、邹忠新、面娃娃以及成都“新”字派的前辈川剧名角。过去小镇流传一句顺口溜：“正月灯，二月戏，三月才说做生意。”可见小镇的文化氛围是很浓重的。
　　解放后虽然有所改变，但剧团、演出轻骑队、文化宣传队和业余演出队也时常来小镇。那雄踞镇中台子坝的古老戏台上一年四季锣鼓响亮，歌声不断。后来破“四旧”拆去了台子，人们又去礼堂演出。礼堂坍塌之后，就干脆移到十字街口或街口旁边的空坝坝去，这才算得上是真真正正的“大舞台”啊。

　　马戏团是近年来才在小镇出现的，算得较大的演出团体，少则一、二十人，多则二、三十人。大多自带发电机、音响和舞台，选择街口旁的空坝子作演出场地。空坝子平平坦坦，宽宽阔阔，铺满浅浅的绿草。马戏团的舞台很大，是用好几幅巨大的油毡布连接而成的，外形活像一个矮圆柱体的大帐篷，上面尖尖的如塔子的宝顶，宝顶上攒着两只高音喇叭。帐篷四周牵扯着粗粗的绳子、用铁桩子固定在地上，让狂风暴雨也难以动摇。内里分成表演台和观众席两部份。表演台用铁架支撑，台面是钢板拼凑。观众席是一条条木板锁定在铁架子上，呈半月型紧紧包着舞台，可容纳一、二百人。舞台后边靠着砖墙有塑料篷布搭就的低矮小屋，是演员宿舍和厨房。
　　那是个星期天下午，孙女媛媛听见场头高音喇叭响了，嚷着要我带她去看马戏。时间虽然还早，可那坝子里已经拥进了不少的大人娃娃。小摊贩小火锅串串香麻辣烫甘蔗水果……摆了个一弯又一拐。我们钻入大帐篷一看，静悄悄黑乎乎的，好不容易才看出个大概轮廓。钻出舞台转到后面一看，演员们有的打坐有的睡觉有的在草间踱步。临时厨房中烟熏火冒，锅里焖着萝卜白菜，地上满是菜皮纸屑，盆盆碗碗，一片凌乱。
　　辗转来到门口，才发现一个木牌斜斜地靠在石墩上，上面写满歪歪扭扭红红绿绿大大小小的字。粗略一看，大概是“马戏一流，惊喜多多，奖品多多，两元一人，小儿免费，花点小钱又看戏又抽奖，值得值得，快来快来，莫错过机会”之类。
　　七点过开始售票，我上去买了一张。卖票人说莫要丢掉了，上面有号码可以抽奖的。我想这看马戏抽奖，也算新鲜事。接二连三的有好多人围过来，有买一张的，有买两张三张的。买票的人还不少呢。不一会就卖出了一百多张。我发现邻居老芳一家子也挤在购票人群中，就惊讶地问她：“嗬！你也来看马戏啦？”
　　老芳夫妇非常老实，从来不去凑什么热闹，也少有去看坝坝戏坝坝电影，家里也没买电视、收音机，一有空就一家子在屋里呆坐着。想不到他们竟合家看马戏来了。我想这马戏还真有诱惑力呢。
　　节目一开始我就明白了，那诱惑力不在于戏而在于抽奖。马戏团来了好几天，从第一场演出开始就抽奖兑奖，小镇上好多人家都得到了甜头，有的得了脸盆毛巾，有的得了茶盅暖水瓶，有的得了绸面被套或人造棉枕芯……忠厚老实得半天迸不出一句话来的老芳前天晚上掏了两块钱买了张票，居然抽了张麻将桌，市价要值四十多！你看逗引人不逗引人？于是，来过的还来，没有来过的跟着来。人也就越来越多了。
　　约摸八点钟，场子里挤满了人。马戏开始，第一个节目是魔术。
　　饰着小丑的表演者告诉大家，这个魔术的名称叫“报纸变钞票”。只见他手展开一幅四开大小的报纸，朝观众亮亮，表明前后都无夹带，然后将报纸撕成两半，裹成两个小纸球儿，放在桌面上。在渐渐高亢的音乐声中，小丑扭腰缩背抬肩拐脚，作了不少滑稽动作，既而一个倒提，突地站到桌前，音乐也嘎然而止。
　　小丑拈起两个纸球，拆开让观众查看，内中没有馅儿，依旧裹成球形置于桌上。接着，他请前排一个男娃拿过其中一个纸球放到他的右手心里。又请一位中年男人拈起一个纸团放于他的左手心。于是两手握拳，相互交换，再一蹬脚，左右手朝东西方向忽一伸，再缩回来将纸团搁在案头。
　　小男娃和中年男人重新被请上台，各自取一个纸团打开，里面竟然冒出两张五元面值的人民币来。
　　“好啊！报纸能变钱！好得很啊！”看客们惊讶地呐喊起来。
　　主持人走上场来，向四方鞠躬之后说：“这报纸能不能变钱，怎样变钱，我暂起不说──等完了节目之后，我再把秘密告诉大家。现在我唱首歌，给大伙提提神。”于是，他手一伸头一摆，学着刘欢的样子唱起了《好汉歌》：
　　“大河向东流哇，天上星星朝北斗呀……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台上一唱，台下渐渐和了起来，先是几个娃娃，后来又惹动了青年人，到后来整个帐篷内都充满了“哎嘿哟呀嘿哟”“闯九洲要出手”的喊叫声。这倒不是那个表演者有什么魅力，而是那首歌本身就动人就深入人心。
　　高潮落定，场子静下来。突然一声凄厉的音乐声起，表演台上窜出一只“猴子”来，头戴红帽，手提铜锣，连扯几个倒提，最后一个翻起一米多高，突地落将下来立于台边，摇晃几下，恶楞楞的眼睛直瞪观众。
　　媛媛连忙闭上眼睛紧偎着我，小声说：“爷爷，我怕。”
　　我拍拍她的肩膀，说：“别怕，那是人装的。”
　　媛媛这才睁开眼睛，怯生生瞅着台上：“人装的！是真的吗？”
　　我正要回答，那“猴子”就敲响铜锣，瘸瘸拐拐地蹦达着唱开了：“老子当年闹天空，火海刀山也敢冲，偷蟠桃偷御酒，东南西北任我走。走东遇到猛张飞，张飞请我喝烧酒。走南碰见刘罗锅，罗锅约我吃火锅。走西见到刘三姐，三姐请我唱阿凯。走北遇着武二郎，景阳岗上走一趟……”东拉西扯半小时，人猴的节目总算告一段落。
　　紧接着，主持人上场宣布抽奖开始。两小丑抬着奖品上场，一只塑料洗澡盆，三只小塑料凳，一张麻将桌。场子里一阵骚动，有人大声问还有么？怎么奖品越来越少了？主持人见问又一挥手，两位红装艳女又捧出一辆儿童车来。于是场子里爆出了掌声。
　　小丑走到台下，依次将写有号码的纸条儿交给一个个持票观众。交到我们手上时已是二百六十多张。直到三百八十几张才算交完。小丑返回台上，宣布分单、双号抽出名次，然后再经过两轮筛选，共抽出十个候选人。其中就有小孙女媛媛。
　　媛媛狠激动，但又怕上台去复抽。我鼓励她大胆去，说一年级的小学生应该勇敢一点。她问我抽不到咋办？我告诉她抽到抽不到都不要紧的，一是图个快乐，二是经受经受锻炼嘛。她听了我的话，大步走上台子。结果她竟然抽到了一张麻将桌……
　　见小媛媛抽了个“大奖”，场子里都轰动了。她那批小伙伴蜂拥上台，帮她抬下桌子往家里送。奖品一颁，今晚的马戏就算完。众演员上台欢送大家，说明晚还有意想不到的奖品，请大家早早光临。
　　走出帐篷，只见星斗满天。媛媛小声问我那小丑为啥没把报纸变钞票的秘密告诉大家呢？我说：“没有什么秘密，魔术都是假的。要是报纸真能变钱，那普天下的人都能成为富翁啦！”
　　我们边说边朝家里走，刚到十字街口，就听见我小院门口响起了清清脆脆的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急忙跑到门口，才知道邻里乡亲们贺喜来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只不过抽了张小小的桌子呢。”邻居们却说：“桌子虽小也是个好兆头嘛！”我只得热忱地请大家明日来家喝酒。
　　小小的马戏团虽然没有马也没有戏，却给平静的小镇带来了欢乐和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