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了一阵电脑想出去走走，刚到小院门口就碰上妻子，她叫我迟一会出去，说是门外十字桥头有人在拉保保，恐怕叫人撞见被拉了不方便。我心中砰然一动，这不正是了解这种乡俗的最好时机吗？我便说用不着担心的，只在旁边瞧瞧就行了。
　　我走到门外，站到邻居的阶沿上。此时，两边阶沿和桥头桥尾上站了不少的人，都是来看拉保保的。路上行人三三两两地走着，却不知道这桥头上将要发生的事。小石桥左侧楼房下的竹丛间，隐蔽着几辆摩托和七、八个人，其中有个小娃娃。娃娃的父母和亲戚叽叽咕咕地咬着耳朵，紧紧瞅着行人，寻找猎取对象。
　　几个老街上的闲人踱过之后，后面来了个骑摩托的年轻人。楼下那拨人突然拥到桥头拦住去路。那年轻人一惊，车子猛然减速停在桥头上。年轻人跳下来就要发火。那拨子人连忙堆下笑脸，赔礼敬烟，说明缘由。
　　“嘿嘿，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这个娃娃的爹，这是他妈，这是他爷爷和奶奶，这是他的姨妈，”娃娃的父亲边介绍边说，“我娃娃体质弱，哭夜，我贴了帖子不见效，又找了个算命先生算了个八字，说他命里缺乏贵人提携，需要拉个保保，认个干爹……你有三十岁了吧？先生说出生在七一、二年的男性都可以。你就做我们娃娃的干爹吧！”
　　那青年一听就红胀了脸，把头摇得象个拨浪鼓，连说几个“不行”，脚一踏油门，车子猛然发动夺路就逃。那拔子人只得沮丧地退到一边，呆呆站着等候新的机会。
　　这时，我无意中忽然发现旁边的电线杆上贴有一幅五寸见方的红纸帖儿，走上去细细一看，上面写有四排毛笔字：“小儿夜哭，请君念读。如若不哭，谢君万福。”大概这就是那位父亲说的纸帖儿吧。这种“小儿夜哭”的字幅在乡村场镇的树干或电杆上随处可见，据我所知凡是有过小儿的人家几乎都贴过，致于灵验与乎则是另一回事。
　　忽听有人喊“来了”，那拨人又急急忙忙地拥上桥头。这回撞上的是一对年轻夫妇，瞧他们年龄就三十来岁。那娃娃的父亲说明原因之后，男青年就笑着征询妻子的意见。妻子让他自个儿拿主意。几个看热闹的人也上去帮助说合。那青年笑着答应了。
　　于是，娃娃一家人喜出望外，搀过娃娃让他向男青年磕头行礼，礼毕之后站起来叫“干爹”“干妈”。男青年脆脆地答应一声，女青年却满脸绯红躲到一边。娃娃的父亲捧过一把竹弓和三支柳枝箭请男青年射。这箭叫“将军箭”，射出之后就意味着除去病魔和邪祟，娃娃就能顺顺当当，茁壮成长。男青年举箭向着桥下长流水嗖嗖嗖连发三箭，又将弓扔到水中。娃娃的父亲热情地抓住男青年的手叫起“亲家”来，又叫那女青年“亲家母”。女青年的脸红得象个熟透了的五月桃儿。
　　接下来就是取名字。娃娃姓李，叫李立；年轻人姓傅，就给那娃娃起名叫“傅虹”。与此同事，女青年掏出九元九角钱交给男青年，男青年再揣进娃娃的衣兜。娃娃的父母一个举酒盅一个端菜盘，向“亲家”“亲家母”敬酒。男青年笑着饮了三小杯，象征性地拈了两箸菜，就要离去。娃娃一家哪里肯，非得请他们去家里吃饭不可。说着劝着簇拥着走下桥头。

　　这种拉保保又叫撞桥关，是拜干爹干大的形式之一。
　　在川西坝子，好些娃娃都认过干爹，拜过干大，以求消灾除祸，幸福吉祥。这种风俗由来已久，至今遗风犹存。有的因儿女八字欠佳，命中有劫难，不易长大成人，需要认干大；有的因为缺医少药，怕子女生疮害病而拉保保；有的是两家相好，通过拜干爹干妈而亲上加亲；也有的为攀附权势、寻找靠山而认人作父……无论出于何种目的，那拜认的形式都大同小异，既严肃认真又陈旧古朴。
　　再有一类娃娃命相比较特殊，需要认杀猪的屠夫和乞讨的乞丐为干大，一般认为屠夫和乞丐的命大八字硬，娃娃拜认他们之后就可以平安无事。此外，还有娃娃拜黄桷树和柳树为干大的，也是取其它们根须深远，坚挺长寿之意，以图携带娃娃长命百岁。此外，拜岩石或者古塔为干爹，认公鸡、母鸡作保保也是有之。
　　这些古老的习俗在我的小镇上不仅盛行，而且还有所创新和发展。

　　这不，眼下来的这拨人，是刚刚从三里外的般若寺拜认了黄桷树之后又来这桥头上拉保保的。他们簇拥着衣着鲜艳、胸佩红色绸花的男娃下了小轿车，缓缓走上桥头，一边小声祷告一边点香插烛，化帛烧纸，并向挢下抛洒冥钱。事毕之后，男丁站于桥左，妇女立在桥右，男娃站在桥中，这孩子挺瘦，脸色黄黄的没有色泽。每个人的神态庄重而恭敬。
　　路上交通一时阻塞。只听铃当响喇叭叫，但那拨子人就是不让道。直到一刻钟之后，人聚集得多了，才见一个白须老叟钻出来站到男娃旁边，朝桥头下一堆人拱手：
　　“请列位原谅，耽搁大家一点工夫。我孙子要认个干大，如有年庚生月相符又愿意的，我们就不妨做个亲戚，这样，大家就可以互相帮衬与照顾了。”说完就报出男孩的生辰八字以及做干爹的年龄与属相。
　　“啊，两口子都要属金的，很难找啊！”
　　“看人家气魄，肯定很有钱。收上这样个干儿子，可算是福气罗！”
　　“老李，你属金吧，这个干爹该你当。”
　　“我那有这样的运气。我是属金，可我老婆她妈的却属火！”
　　人们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那白须老叟又发了话：“只要年龄和属相对头，不论家好家孬的都行，就是‘叫化’也要，为了孩子，就请发个慈悲吧。”见人们没有反应，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并含着几分哀求。
　　人们又议论起来，说人家既然是那般真心诚意，合乎条件的就去当个保保干爹也好嘛，一是救救娃娃，再者与这样的人家拉上亲戚也不会吃亏的……
　　桥头下的人越聚越多。内中有个挑着收荒筐子的中年男子默默站立一会之后，就扔下筐子挤出人群走到白须老叟面前，要他再说说这当保保干爹的具体条件。老人见问，止不住面露喜色，又把那条件复说一遍。收荒人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吟片刻之后又悄然退到一边。老人见状，立刻走上两步，笑模笑样地打听他的姓名与年庚生月。那人只是支支吾吾地不说个究竟。
　　人丛中忽然有人朝收荒人喊叫：“张老三，你两口子不是双属金吗？你开个腔应承下来嘛！招这样的干儿子你打着灯笼也难找呢！”
　　收荒人狠狠瞪那喊话青年一眼，说道：“你懂个屁！我这种人配给那个宝贝娃儿当干爹么！你可别让我去丢人现眼啊。”说着扭头就走。
　　白须老叟听出点门道，立刻赶上去拦住他。孩子的父母亲属也拥上来围住他递烟陪笑，同时又向拥挤在桥头下的人们一一敬烟。人们一边抽着烟一边劝那个张老三。张老三挺不过众人的面子，就有些忸怩地说：“双属金倒是双属金，就是不知道八字合不合。”
　　那喊话青年挤到收荒人面前，说：“你别狗坐轿子不受人抬。你不是收了几个干儿子吗？还愣住干啥？快报你的生辰八字呀。”张老三只得报了，娃娃的父亲记下来交给老者。老者戴上老花镜仔细瞧瞧，又掐着手指算算，忽然眉飞色舞地叫了声“好”！
　　那拨子人如像接到命令，一拥而上拉着收荒人就往桥上送，接着就是放炮沾花。娃娃走上来磕头行礼喊“干大”，老者又递过“将军箭”，收荒人射毕，给娃娃起名叫“张健康”，然后掏出一把小钞，选出九元九毛递给娃娃。娃娃父亲则谢他两瓶“泸特”一盒毛尖茶。礼成之后就邀他上车去镇上一家饭庄，他们已在那里预订了酒席。
　　“算了吧，这饭就不吃了，我还要收荒呢！”张老三推辞着，“还有我的筐子……”那喊话青年一听，连忙说：“你去吧，筐子我替你带回去。”
　　娃娃的父亲又邀约那青年作陪。青年十分爽快，答应着将筐子寄到桥头一家小店铺，就拉着收荒人的手，让一拨子人簇拥着离开了桥头。
　　这恐怕是我近年来所见到的最有气派和新意的拉保保了。
　　我看看时间，也该回去吃中午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