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逢场。出门一看，桥头上的鱼市特别火爆。卖鱼的人多了几成，添了不少陌生面孔。除了卖鱼的之外，卖虾蟹鳅鳝的也不少；买鱼的也增加了几倍，尤其是买小鲤鱼小鲫鱼以及螃蟹泥鳅之类的人特多，而且大多为老妈妈老奶奶和中年妇女。
　　一打听，原来今天是四月八。
农历四月初八是浴佛节，又是放生会。相传这天是佛祖释迦牟尼的生日，并沐浴于这天，所以民间要庆祝，寺庙要办法会。其中一个内容就是放生，将小鱼大鱼，泥鳅黄鳝，土鳖乌龟，飞鸟野兔……一一放入河池与山林，让其重返自然，以结善缘。
　　过去，小镇周围的几大寺庙，每年四月初一这天就拉开浴佛法会的序幕。整日整夜，诵经声声，香烟缭绕，善男信女摩肩接踵。到初八正期，便用各种名香浸水为佛像洗浴涤尘。众香客磕头礼拜之后，慈善者也就广施钱财周济穷人，一般人就拎鸟提鱼到山林河边放生。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要数场镇西头铜佛寺的法会办得隆重而又热闹了。那寺里有尊当家菩萨──铜佛，佛高3m，重达千斤，系紫铜铸成，终日金光灿然，香火不断，在四里八乡都极负盛名。浴佛节这天，前来瞻仰拜谒的人成千上万，把佛寺坐落的高地挤了个爆满。放生的人站满沟边地角，成百上千桶鱼虾倾进流水清清的环城沟中，无数只雀鸟被放出笼子回归蓝天……
　　在法会上，人们还可以求取“毛虫架”和逐蟊消灾的揭帖。是时，正值初夏，是毒虫孳生、毛虫肆虐的季节，农家为求平安，都要在这天请僧人和先生书写“佛祖诞辰，毛虫远行”“佛生四月八，我把毛虫嫁。嫁到深山里，永世不回家”之类的字幅，带回去贴在墙壁上。或者用诛笔在小幅黄笺纸上写二个“白”字或“有”字，倒贴在房内以除毒虫。
　　我记得我家堂屋和宿舍的木制镌花窗扇上年年都要贴上这些字符。我很疑惑，便问奶奶贴上它们后真的就没有毛毛虫了么？奶奶肯定地说“是啊，毛毛虫一见到它们就会逃得远远的。”
　　那时我很怕毛毛虫，贴上这些字符之后就大胆多了。可是有一回却发现一只黄褐色的大毛虫居然悠闲地在“白”字上面爬来绕去，便惊叫奶奶。奶奶一看也没有了主意，只得用一支青香将它挑下来放到土墙边的草丛里，然后烧几张纸钱念几声经文，又祈求几句希望那些虫子不再出现……从那以后，我便对那些字符失去信任。不过，每年四月八这天还是照贴不误。
　　可惜，后来菩萨变成肥料，寺庙改作学府，铜佛被砸碎送进了废品站之后，法会不能开了，生也不能放了，除虫帖子也无人写了。那时候，连麻雀、斑鸡、黄鳝、蚯蚓等弱小生命都属于诛灭九族的范畴，还有什么“放生”可言！那些僧道先生已成为“牛鬼蛇神”，岂能让他们再写帖放毒？！

　　近年来，随着日子的逐步富裕与环境的日渐宽松，人们又悄悄在原庙宇的旧址上盖起房屋，塑上菩萨，开始久违了的祭拜。虽然房屋简陋得不能再简陋，菩萨形像也“惨不忍睹”，然善男信女、求神拜佛者却络绎不绝。有关方面也曾经劝阻和禁止过，但收效甚微，只好不了了之，视而不见。放生──这一传统习俗与环境意识兼备的活动又时兴开来，无论是结善缘也好，保护生态也好，这终归是一件好事。
　　我穿出鱼市，沿沟而下四处看看，却发现在沟边放生的人很少，二三里路之间，只有两个老婆婆。一问才知道大多沿河一带放去了，她们腿脚痛走不远才就近放的。问那些人因何要去几里远的河边，两位老人冲着我苦笑笑，说：
　　“真个你是先生呢！你大概不知道这外头的怪事吧。那些可恶的鱼贩子，真没良心，那头把鱼卖给你，等你放到沟里头，他们又跑到下面去抓。你就是做了记号的，他们也不饶过。一条鱼要被抓卖几回，最后还是落进他们的手板心……这些人啊，连佛祖都治不了他们啊！”
　　我暗自吃惊，就朝下游走去，不上半里，果真见有人在沟中撒网，在闸口处安放鱼箭，甚至用捕鱼器打鱼……频频上演“捉放曹”的闹剧。老人说的话不假。我替那些弱小生灵难受，更替这些人悲伤，他们的良心和爱意真的被狗吃了！真的就不怕天谴么？
　　我回到家中，妻子不在。水塔下的塑料桶里装着上百只鱼虾，活鲜鲜地在清水中翻上翻下。我知道妻子要等我回来一块儿去放生。可是找遍前院后园都没有她的影子。等了好一会，她才急匆匆跑回来，笑着对我说：“我们去趟铜佛寺吧，上那儿放生去。”
　　我吃了一惊：“去铜佛寺！那儿的菩萨不是砸了么？”
　　妻子说：“砸是砸了，不过又塑起来了嘛，比过去热闹多啦。”
　　铜佛砸过之后不上几年，一些善男信女和居士婆婆又抠出他们省吃省穿集攒下来的钱请江湖艺人塑了三尊菩萨，安放在寺内一间偏僻幽暗的房舍里，初一十五让人供奉祭拜，平时则由一位老和尚管理。老师傅年近八十，却十分认真勤谨，弄得井井有条，香火越来越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上头来了将菩萨砸的砸了扔的扔了。
　　然而沉寂了几月之后，庙里又出现了几尊菩萨，香火也出奇的好，附近乡镇的人也来庙里敬香，给菩萨沾花挂红。红红火火几年，去年秋天，上头又派人来将那些菩萨砸了个粉碎。我以为这下总该歇手了吧，谁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呢！
　　我决定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会事。

　　我和妻子在铜佛寺侧面的环城沟中放生了鱼虾，然后才去到庙里。庙小人多，许多人都被挤得跑到竹林里来。竹林中一大块长方形空地被收拾得整齐干净，用作敬神祭天的场所。庙里每年要组织两次祭天活动，一次就是这日，再一次是冬日十九，据说那一日是太阳菩萨的生辰。眼下的这次祭天活动规模也不算小，看样子有三四百人参加，上千堂天。祭一堂天交香烛纸钱费三元，一家人至少一堂，多的有五堂十堂二十堂不等。
　　坝子里横竖摆了几十排蜂窝煤块，每个煤块眼里插四支蜡烛，明晃晃的光天耀地。周围燃着几大堆香火，灼烤得人不敢靠近。在青烟袅袅，纸钱飘飘的氛围中，虔诚的居士婆婆们井然有序地沿着狭长的蜡烛巷道缓步而行，秉烛换烛点烛，神情异常严峻。数十位穿着僧袍道服的和尚道士，或敲木鱼或摇铜铃或持经幡，布成方阵，在菩萨面前和香火场中转转悠悠，起起跪跪，口念经文，每隔半个辰便将一道道祭天黄表焚化。整个场面很是安详肃穆，没有笑声，也没有喧哗，就连那些淘菜做饭的厨子帮办们也收声敛气，脚步轻轻。
　　妻子加入秉烛的行列，跟着那些婆婆大娘们亦步亦趋，我知道她又在为全家人的安宁而祈祷。我站在旁边，静静地观看这一隆重的民俗演示，细细品味它所包含的深刻的文化内涵和现实意义，我明白了它割刈不尽的缘由。
　　祭天仪式一直举行到午后一点半，结束之后就是吃斋饭。每人交一元钱吃上一顿斋饭，说是可以消灾祈福的。往年的斋饭只是素菜，红烧豆腐清炖土豆凉拌葫豆米……之类，今年有所革新，除常规素肴之外，又加了回锅肉和炒蒜苔。这样的饭我一般不去凑热闹的。我妻子却是要去吃的。我怕被熟人们招呼拖劝，就站到旁边一棵树下等她。谁知庙里那位高龄大师傅蹒蹒跚跚走到我面前，微笑着将一只皱巴巴的红桔递到我手上，慈祥地说：“这是观音大士前的贡果。你吃了它，就会没灾没难，没病没痛，平平安安过一生的……”
　　“谢谢，谢谢……”我感动得几乎流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