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先生不是朋友关系。当初我出第一部诗集时，送他那本上面写的就是“车辐吾师指教”。尚忆昔年共事，梅里美的《卡尔曼》和《高龙巴》哈谢克的《好兵帅克》，都是他叫我读的。我戴上帽子后，承蒙先生不弃，乐意助我拉车，绝无恶语半句。派来助我拉车的人多矣，唯先生最卖力。较之某位学者，绳子从未拉伸，还要做脸做色，而为人之孰优孰劣，犁然自见。帽子戴了二十年摘了后，又是先生骑车远道来看我，回去又写采访发表。近二十年，拙作被他青睐，又说些好语言来鼓励我，始终不认我做学生。相反，颠三倒四呼拙荆为师母。此老身上原有帅克诙谐与狡黠。

　　先生趣闻，确实不少。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期，他家中子女多。他说他太太是航空母舰，上面停了八架飞机。工资不够应付家庭开支，他就翻出郭沫若给他的三封信。卖给公家，获三百元（相当于今日的四千元），趣称“出卖郭老”。1995年反胡风运动来势极凶猛，他吓慌了，赶快交出抗日时期胡风来信两封。事后又遗憾没有卖到钱。也就是这一年大祸突降，被捕入狱。起初怕被枪毙，吓得睡不着。三天后打听到同狱的“反革命”多达数百人，皆属省级机关干部，他就吃了定心汤圆，放胆做体操，能吃能睡了。送回省文联，红光满面，还长胖了。补领十一个月工资，大喜过望，买酒痛饮，而且赋诗。记得其中四句：精神被摧垮，灵魂已压扁，物质尚存在，一身胖尕尕。想当初逮他，编辑部领导人指着壁上地图（地图上有他用笔标注的街道变化），拍桌大叫：“看这罪证！”送回来后，他才弄明白，自己被误认为“特务”了。从此再也不提说东郊看建设，姑且偷着乐吧。1957年上头叫“鸣放”，他就设防，一声也不吭，总算未上“引蛇出洞”的当，经此一吓，不敢再有趣闻，天天“夹住尾巴”。
　　八十岁后，老还小，趣闻又回来。兹举四例，以博一粲。一是红袍礼帽，扮新朗倌过瘾。二是接受陈若曦啵他左脸的拥抱礼，表求亲爱。三是当着黄苗子的面，倒在郁风怀里，放嗲装小。四是为女艺人哭灵。以上“失格”之举，全有多人旁证，而且照相留影。
　　说到那位新故的女艺人，我得补充一点，逝世前多年已是老妪了。退回去六十年，她在成都唱红，拥有上自大学校长，下至贩夫走卒，一大群追星族，车辐先生那时二十岁，青年记者，非常同情她，帮她不少忙，还陪伴他登台共演，又在报上为她鼓吹。这部长篇小说《锦城旧事》就以她为主角，先从他母亲嫩豆花写起，旁涉旧社全的各种人物，而作者本人也以欧长歌的名字活跃在书中，煞是好看。论到小说章法，此书就谈不上。什么先锋荒诞种种新潮，此书一时难以说清。但有一点，读者须知，此书太真实了，真实得近乎土。优点缺点，都在这点，若有高手拿去改编成电视剧，可能打响。

　　纵观车辐一生，写，吃，玩，唱，四字可以概括完毕。倒起说吧。唱，除了扬琴，他还会唱川戏，快活时放几腔，还听得。玩，一是游山玩水，二是跳川剧中的《边鱼上水舞》，三是高台跳水，皆能超乎常人，玩得心跳。近年老迈，跳舞跳水不可能了，唯山水之游玩，念念不忘，坐在轮椅上还想出夔门，看上海，耍南京，约我明年同去。吃，到老还馋。其言日：“除了钉子，都能嚼。”夫妻肺片双份吃光，轮椅推上街，还要买两个蛋卷冰淇淋，边行边吃。一夜拙荆去他家，回来说：“看电视机睡着了，手上还拿着半边桃酥，醒来再吃。”我观其人，应是天上星宿下凡，游戏人间，还要饱享太太贤惠儿女孝顺次之福，令人羡慕。最后是写，写了一生，轮椅上还天天写信。拿太太的话说：“我就是不会写，除写以外，哪样都比他强，还绷啥名人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