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vious首页 Previous人物 PreviousK  康子林 2001-7-15人物Null
Previous上一篇
康子林 Kang Zilin (1870-3-24~1930) ⊙刘宗林口述 傅伯林整理


  川剧演员。又名芷林,1870年农历二月二十二日生,属,四川省邛崃市人。
  我的师傅康芷林,离开人间已经五六十年了。每想起师傅。总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现在整理同来,以缅怀师傅毕生对川剧事业所作的贡献,以飨读者。
  师傅生前,有康“圣人”之称,这个称号,虽非御赐钦封,但从康二蛮到康“圣人”,却包含了广大川剧艺人和观众对师傅的尊崇。师傅之所以被誉为“戏圣”,不仅因为他在川剧表演艺术上别具一格,独树一帜,更重要的是师傅一生为人正直,品德高尚,尊老爱幼,嫉恶如仇。正是这些高贵品质,才博得了“戏圣”这一崇高的荣誉。由于我跟师傅时间不长,当时年龄又小,这里所追忆,只是师傅生前生活的一些片段,好在曾受师傅教诲的还不乏其人,文中有不足和不确切之处,尚望不吝补充、指正。

功夫不负有心人
  康芷林,幼年曾习中医,所改行习川戏。先拜唱旦角的彭子元为师,后从何新田学小生。在初负盛名之间,亦曾拜大邑县被誉为“戏状元”的川剧名丑岳春学艺。因得名师指点,擅长文武小生,尤以表演细腻,唱腔优美的文生见长,风流一时。
  师傅的川剧表演艺术,不但继承了老一辈艺人的传统,并且善于吸收其他剧种和同行们之所长,加以丰富发展。因此,他的表演艺术独具一格,为当时许多艺人所不及。这里,我想起一件我亲自见到师傅演出的情景。
  一天夜场,师傅演出《离燕哀》一剧。这个剧目,为当时成都的“五老七贤尹昌龄等人所作,师傅在排练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场内的不少观众,与其说是看戏,不如说是专来听戏中的一段唱腔的。这段唱腔是:“风一程,雨一程,处处都是愁人景,满目黄沙草不春。南来之雁孤飞影,好男儿不得烈马天山千里骋。蓝关凄楚,却知成个塞外流人。
  那晚,我想学师傅的临场表演,便跑到台上过道边上看。在演出中,还听得见台下轻微的谈话声、嗑瓜子声、吸水烟的咕噜声。当“风一程……”一腔起唱间,台下鸦雀无声,不少观众挺直了腰杆,伸长了颈子,两眼死死盯着台上,唯恐听漏一个字。有些抱着白铜烟袋的,装好了烟丝,吹燃了纸媒,正要伸嘴过瘾,这时也忘记了吸烟,闭着双眼,摇头晃脑地过起“戏瘾”来。等到一腔过后,火已烧到指头,虽感疼痛,也心满意足。挨到坐的观众相互对视一笑,不住地点头。这一笑、一点头,无声胜有声,比起那些狂喊乱叫的喝彩,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师傅这一段唱腔,主要的功夫是用在“塞外流人”四个字上。虽得来苍凉悲壮,感情恰到好处,唱出了一个离乡背井、流落千里荒漠之外的人的凄凉心情。
  在武功戏里,师傅最初擅长于翎子功、把子功,在川剧同行中名噪一时,一次,和当时有名武生李泰昌、胡丹文三人同台演出《蟠龙剑》中《芦花救险》一场,李、胡二人对师傅素不服气,自持艺高,总想寻师傅之短,以逞自己之能。演出时,李、胡二人超出剧情内容,在台上卖弄腿功,大踢“尖子”。台上三个武生,只有师傅踢不起“尖子”,相形见拙,引起观众窃窃私语,议论纷纷。戏完退后台,何(新田)师爷用手指着师傅的额头,责备似地说道:“娃娃,你呀!你。”简短的一句话,语短情长,师傅从此重视了腿功的锻炼。
  师傅从这次演出中正视自己的不足,暗自发愤练功,当时虽已成年,练功不如年轻时得心应手。为了弥补这点,他每天天不见亮,便到浴池内泡上一会功夫。使浑身筋骨松软,然后在池边搁腿压腰。日复一日,从不间断,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师傅却练就了腿上的硬功夫。
  一次,师傅挂牌上演《水漫金山寺》,扮演戏中的韦陀,熟悉师傅的观众都议论纷纷,李、胡二人更不解其意。演韦陀是需要有过硬的腿功,大家都要看这回康芷林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随着一阵紧密的锣鼓,身扮韦陀的康芷林,精神抖擞,气宇轩昂,好一幅威武的扮像!但细心的观众,一眼就看出了破绽。原来韦陀生就的三只眼睛。今天韦陀额头上却少了一只“慧眼”,一刹时台下喧哗起来。这时,只见师傅在法海面前叫了声:“领法谕”,然后起至台前,面向观众,挺身亮相,高叫一声:“睁开慧眼一观!”起脚飞腿,一个“尖子”踢过,不偏不倚,在额头正中出现一只金灿灿的“慧眼”。一刹时掌声雷动,群情激动,莫不叫绝。
  这是师傅一年多来勤学苦练,暗中发奋的结果。这一手绝技,不但要求腿功,腰功过硬,并且还要求动作熟练、准确,飞起一脚就把预先贴在靴尖子上的“慧眼”,正正当当地踢上额头,收到了惊人的效果。从此。“开慧眼”就成了川剧的绝技之一而保存至今。
  后来,成都流传一句俗话,叫做“曹黑娃的天旋子、地旋子,当不得康芷林踢尖子”。
  其实,曹黑娃也是了不起的演员,“三变化身”就是从曹开始逐渐改进形成的。
  “变化身”这个动作原来只有《归正楼》才有。是由剧中的武生背(遮)容,带上事先准备好的纸脸壳,然后一亮相,扯去壳子开唱,这是“化身”的初胚。后来曹黑娃(曹俊臣)改用草纸蒙在脸上,涂上色彩。演出时,撒上一把“粉火”(松香),用手一抹脸,抹去“纸脸谱”,现出原形,然后开板起唱,这是一个很大的改进。
  师傅对曹黑娃这些技巧进行认真研究,把纸剪成脸谱,画上色彩,在脸上贴了三层,用绳结好头绪。演出时,利用舞台动作,用扇子一遮,不用“粉火”,一个动作一张脸,生动别致。“三变化身”从此成了川剧又一个绝技。
  后来师傅又加以发展,由三变化至五变化、九变化,甚至几十变化。如三庆会有一出戏叫《蒙面侠》的,就用了十多次变化。师傅台上或遮、或扯、或一抖披衫、或配合其它动作,使台上人物千变万化,男、女、老、少、美、丑、善、恶应有尽有。后来,在《飞云剑》、《金山寺》等剧中的变脸,都由此发展而来。不管七变八变,大家都习惯地仍叫“三变化身”。
  由于师傅勤学苦练,善于取人之长,补己之短,敢于创新,功夫过硬,很快便在川剧界中享有盛名。

宁愿让人说我 不愿让人说我丑
  前清时,成都尚无专门的戏园。艺人都在各会馆或有钱有势的人家中演出,谓之“唱堂戏”。1918年悦来茶园建立后,乃由杨素兰、康芷林、唐广体等人发起,联合“太洪”、“长乐”、“苏玉”、“升平堂”、“采和”、“翠红”等戏班组成三庆会。成立之始,公推川剧名旦杨素兰为会长,康芷林为副会长。杨死后,即由师傅担任会长。
  三庆会是旧社会川剧艺人的一种封建行会组织,也是川剧艺人团结自救的一种组织形式。凡加入三庆会的师生,实行有戏大家唱,有饭大家吃的宗旨,因此,深受艺人们的欢迎。凡外地来蓉的戏班,也欢迎在三庆会搭班,免得大家唱对台戏。关于三庆会的历史,因不涉及本篇内容,这里就不赘述了。
  那时,与师傅齐名、唱小生的肖楷成(成都并称“康、肖”),年轻好胜,自持艺高,不愿与师傅同班。放出话说:“一个老鸹守个滩,一笼不藏二虎。”后经众人劝说,肖才加入了三庆会。师傅为了争取肖共同办好三庆会,不以个人意气用事,主动在演出时给他当配角。如《双洞房》一戏,肖演韩文玉独树一旗,师傅配演戏中的罗文孝。《渔夫辞剑》一戏,师傅让肖演伍子胥,自己配演渔丈人。小丑戏《醉隶》,肖演皂隶,师傅配小生。《破峡寨》大营会一场,师傅让肖演白靠生,自己演黄靠生。师傅和肖同台演出,甘当配角,使肖深受感动。师傅病逝,肖楷成接任三庆会会长至解放,凡二十年,尽心竭力,不能不说是受了师傅的影响,这是后话。
  成都的观众,在看了师傅和肖同台演出后,不但没有认为师傅是“瘟症”,反而说:“今天康芷林肖楷成这个戏简直演绝了”,总是把师傅的名字提在肖楷成的前面。
  一次,肖演《吊翠》。戏毕,师傅很认真地对肖说:“楷成,生、旦同场的戏很多,在演调情方面,只能点缀一下,不能表演过火,如做尽道绝,那是要捐阴德的哟”。师傅的这一番话,肖楷成心领神会。原来,那时台下看戏的人中,不乏遗老、遗少、阔小姐、姨太太之辈,这些人平时吃饱喝足,精神空虚,经常主动和一些唱生角的打情骂俏,干出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来。事后有的演员弄得来身败名裂,甚至糊里糊涂就丢了性命。
  师傅还说:“虽然观众在发笑,不一定完全是笑你演的好,其实有的是笑你做得丑”。从此,肖在台上演出这些调情戏时(在旧社会,演调情戏是不可少的),做了很大的改进,掌握得很有分寸。后来,调情戏而不淫,淫词多的戏不演,成了三庆会的优良传统。追本溯源,不能不推师傅之功。
  师傅和唱旦角的刘世照,长期同台演出《红袍记》,配合默契,十分成功。在一次演出中,演到《夺棍找瓜》一折,其中有这样下段台词。
  刘高:“三娘撒手,我要去制服妖精。
  李三娘:“若是妖精将你伤着,你妻靠何人?
  刘高:“如不制服妖精,夫妻如何度日?
  李三娘:“老子,老子,我不要你去,我不要你去。
  戏完之后,师傅对刘说道:“义生(刘世照别名)啦,好好一本红袍记,被你两声‘老子,老子’演坏了。李三娘是员外之女,看上了当时还是长工的刘智远,可见她是一个有学才、有见识的女人,你都把她演成个庸俗的泼妇了。”刘在以后的演出中,再也不“老子、老子”地叫了。
  师傅一生演过几百个戏,从不演出那些诲淫诲盗的戏。一个叫“红甘蔗(尹华轩)”的艺人,常和师傅开玩笑。一次,他说:“有人说康芷林是文武小生,你啥子文武小生哟?你文不能‘打令牌’,武不能‘打红台’,你是狗屎做钢鞭──闻(文)也闻不得,舞(武)也舞(武)不得。”师傅坐在竹椅子,一边吸着叶子烟,微笑着说:“康芷林不是那样的人,我就不得唱那样的戏。
  这是事实。师傅在生活上是正派人,有损艺人的声誉,毒害艺人的戏,师傅是绝对不演的。师傅常说:“宁肯让人说我瘟,不愿让人说我丑”。这种对待演戏的严肃态度,是多么令人尊敬啊!
  1943年,我从重庆、川北一带演出回到成都,在“悦来”演出《抢伞》一戏。当剧的蒋世龙唱完“放下雨械,又来等你”一句时,我把雨伞往腋下一夹,向着王瑞兰点了两点头。戏演完后,周企何喊到我说:“喂!刘师兄,你离开三庆会十多年,你简直变了喃。你变丑了!你那个蒋世龙,哪象个秀才,秀才要说秀才话嘛。”可见师傅对肖楷成等人所说的一番话,对三庆会所产生的深远影响。

嫉恶如仇
  师傅一生正直,嫉恶如仇。从不干坏事,不演坏戏。对于同辈中败坏风俗、伤害伦理的事,也深恶痛绝。
  三庆会的一个艺人,曾利用小恩小惠侮辱了一个科生。师傅知道后,经过查对核实,立即把他叫来,义正词严地说道:“我问你,‘人之儿女,己之儿女’,你知道不知道?三庆会的科生,都是我们唱戏人的子弟,你的兄弟也还是里面的科生。要是别人也这样糟蹋他们,你那心头痛也不痛?”说到激动之处,师傅伸手就是一记耳光。这是师傅生平第一次打人,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
  这个艺人恼羞成怒,要和师傅动武,这一下激起了公愤。唱花脸的杨青云(外号‘扪扪’)叫道:“他们屋头供的是天地君亲牛,不是天地君亲师。”唱老生的周明超(外号‘满板’)说:“班有班规,家有家法,叫化子还有个草坝场嘛,坐公堂!
  “坐公堂”是当时行会中的一种聚会形式,近似现在的全团大会。在大多数师生的赞同下,立即在正中供起太子菩萨的牌位,两排太师椅八字排开,正副会长及有名望的师傅分坐两旁,其余的或坐、或站,围成一个半园形。这个艺人在众人谴责之下,自知理亏,只好低头认错,叩头盟誓:“从今永不再犯,如若食言,一辈子塞(哑)嗓子”。(唱戏的人若失掉嗓子,就意味着失去了衣食饭碗),一场风波才算罢休。
  在这次会上,师傅当众公布了条规矩:任何师傅不准背地拿东西给科生,科生也不准收别人的东西。这条规定,虽不是那么合乎情理,但师傅对于后代的关心爱护,确实用心良苦。

道吾晋者是吾师
  一次,在“悦来”演出《小放牛》,杨云凤演村女,我和周企何(外号“小精灵”)二人争演牧童哥,几乎动起武来。本来我和周企何从小相处,感情甚密,这一次却为演戏争吵,互不服气。师傅知道后,将我拉至一旁,让周扮演。回到家中,师傅问我为啥要争。我说:“《小放牛》是尹国才(外号‘尹讨口’)师傅教我的,今天他硬要演。别人也说我没有他演得好。
  师傅听了我的“理由”,关切地说:“道吾恶者是吾师嘛。你不但《小放牛》莫得园娃子(这是师傅们对周企何的称呼)唱得好,很多戏你也唱不赢他。这个娃娃从小失去父母,流落在‘太洪’班,被何狗宝收养。何师傅死后,才进三庆会,参师升春(唐荫甫),他好学,尊重长辈,比你好得多。”师傅见我还有不服气的样子,语重心长地继续说道:“不要说你,就是师傅已经名声在外了,还有人说我唱得不好。”接着,师傅对我讲起了他自己的一段往事。事情发生在师傅在川剧舞台上已很有名的时候:
  师傅的《评雪辨踪》,别具一格,确有独到之处,师傅也自鸣得意。一天,师傅戏毕归家。行至一条小街,迎面过来一个老人。师傅不识此人,但由于平素尊老爱幼养成习惯,便主动至道旁让路,目送老人过去后,方才起步。那老人走过数步,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叫了一声“康芷林
  师傅听见喊声,立即回过身来,走至老人面前,恭敬地抱拳一揖:“长者有何见教?”那老人望了师傅一眼,然后认真地对师傅说:“康芷林,你那个‘吕蒙正’,咋个那么一副窘相?”老人边比划说:“你看你那副样儿──两手抱到肩膀,颈项一缩起,一副讨口子像。”师傅演了这么多年品蒙正,居然有人如此评论,使他大为震惊。
  老人正色地接着说:“这哪像一个有学识、有抱负的秀才,倒像个十足的叫化子。要是这样一个人,日后又怎能金榜题名?刘翠屏还爱他的哪一门?寒窑还有啥子守头?”一席话问得师傅哑口无言。
  事后,师傅对吕蒙正这个角色,作了认真反复地推敲,并且在大雪天一个人跑到野外去体验生活,在演出时有了很大改进。第二次遇见老人的时候,他拍着师傅的肩头说:“我就有点像‘吕蒙正’了”。经过几次谈话,才知道老人原来是前清的一位“廪生”(可惜我把他的名字忘记了)。此人学识渊博,对诗、词、歌、赋十分在科,并精通声律。师傅自从和老人结识以后,经常登门求教,多得老先生的指点。师傅演出剧本中的不少唱词、念白,经过老人修改,更富有诗意。师傅认字不多,在老先生教诲下,不多久功夫,竟把一部《聊斋志异》读得滚瓜烂熟。

道在人为修在己
  我是一九二五年秋拜师学习川剧的。
  师傅生前只收了五个弟子。大师兄李志云,二师兄陈洪君,三师兄崇善,四师兄贺云章(双喜),我是最后一个徒弟。后来给师傅参师学艺的人也就多了,如现在乐山市川剧团的傅幼林(兴隆,已退休),名旦周慕莲,时常和师傅同台演生,也曾向师傅参师学艺。
  我跟随师傅几年,住在科甲巷师傅家中,每日早出晚归。除料理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事外,师傅便教我练基本功。演出的时候,师傅叫升芳(晋明全)给我练六合剑上下翻,升文(黄开文)教我练枪、阴阳手。熟悉一个把式,他们就把我带到师傅面前,练给师傅看,直到师傅点头验收。有时师傅没有戏,也在后台亲自教我“扯势口”、练“蹬打”。师傅经常对我说:“师傅是块指路碑,道在人为修在己。要尊敬长辈,他们都会指点你。平时要多看,看别人咋个样子演,咋个样子唱?
  有一天,我对师傅说:“师傅,教我演《八阵图》吧。”我知道这出戏是师傅生平最拿手的杰作。
  师傅笑了笑说:“师傅教你的,你要好好练,到了那一天,这些戏不教你都会唱,功到自然成嘛。再说,你这么大点点,唱起来也不象嘛。”我口虽不说,心想,世上那有不练就会的戏?
  事情真凑巧。在一次演出前,一个观众(当然是有势的人),指名要看师傅的《八阵图》,管事的回绝师傅有病不能登台。这位观众随口说:“康芷林不能演吗,那就叫他的么徒弟小宗林演嘛。”戏就这么定了。我正在后台练功,打杂师喊到我说:“么师弟,你上演《八阵图》哟。”我以为是在给我逗着玩,等到明白这是真的时,便吓得哭了起来。
  师傅见我吓哭了,拍着我的肩膀,象是给我壮胆:“要你唱,你就唱嘛。”回过头来就喊晋明全:“升芳,给师递练一下。”晋明全笑嘻嘻地对我说:“把子拿来,我给你练嘛。”离开戏只有几小时了,真比几个月还认真。热炒热卖,丑媳妇难免见公婆,我也横下心。《八阵图》居然演完了,居然没有出大的差错。在演出中,听得出台下的笑声是善意的,包含着鼓励和希望。许久以后,我都在想这件事。象《八阵图》这样的硬功戏,平常从未排过,到时为什么能演下来呢?
  原来,师傅平时教我的,师兄们给我练的,大多是《八阵图》的基本功。无论腰、腿、板翎子、翻跟斗、撕卡子,以及各种把子,把这些动作连贯起来,就是一出《八阵图》。另外,师傅和师兄晋明全上演《八阵图》时,我就“穿”一个“吼班”,扮一个“”。他们在台上演,我就在台上看。师傅和师兄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句唱腔,一个动作,台步、架势,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记在心上,不知不觉差不多都记熟了。所以,这次演《八阵图》,虽是初次上阵,总算没有“倒彩”之声,不能不归于师傅平时严教之功。从这二十多年里,我演过无数次《八阵图》,虽都是按师傅的本子演,但由于基本功还不过硬,比起师傅来,实在差得很远,有负师傅的厚望。

功盖三庆会 名在八阵图
  在二十年代末,师傅已是盛名的远扬了。
  一九二九年秋,重庆“悦合”大舞台派人专程来蓉,重金聘请师傅赴渝演出。报酬是相当优厚的,言明包接包送,每天酬金大洋二十元。师傅不为重金所诱,婉言谢绝了对方的邀请,并申以大义,说道:“我是三庆会一会之长,我不能丢了大家不管。三庆会在哪里,我康芷林就在哪里。
  “悦合”的人回到重庆不久,二次来到成都,聘请三庆会全班到重庆演出。经过师生的商议,师傅答应了去重庆演。签订了为期三个月的合同,订于一九三O年正月初一日正式演出。
  一九二九年冬,三庆会赴渝演出,在同行中也引起一场风波。当时,在重庆有三家大戏院。除“悦合”外,尚有“章华”大舞台,“又新”大舞台,各戏院都有军政大员作后台。“又新”是刘文辉的侄儿、一个叫刘树澄的团长开办;“章毕”是二十一军师长蓝文彬的妻弟章久华的;而“悦合”的后台则是潘文华师部一个叫冯石竹的什么处长。
  “章华”、“又新”两家舞台,闻讯“悦合”聘三庆会要来重庆,也不甘寂寞,四处聘请名角齐集山城,准备唱对台戏,在“章华”的有张德成、彭天喜、张勋培、赵瞎子、傅三乾、陈翠屏等人。“又新”有曹黑娃、魏香庭、吴晓雷、邱小邱、罗新明、莜牡丹、肖翠碧等。真可算得川剧史上的一次群英盛会。
  一九三O年农历正月初一,三庆会按期正式演出(“悦合”也于当天改名“鼎新模范”舞台),每天早晚两场,场场客满,座无虚席。连续三月,演出盛况经久不衰。由于三庆会家底厚,剧目多,很少演重台戏。而师傅的拿手戏《三变化身》、《八阵图》又是最叫座的剧目,观众纷纷要求续演。经过协商,又续订了三个月的合同。
  山城的气候,一开始立夏,就十分炎热了。到了六月,正是酷暑盛夏季节,炎风扑面,酷热难当。白天坐在室内,尚且汗透衣衫,夜来的闷热,更使人难受。夜场演出后回到住地,虽已凌晨一点过,床上的竹席还烫手。那时的剧场,设备简陋,更少通风设备,场内抽烟、喝茶,闹得乌烟瘴气。演员们在台上还要穿上厚厚的戏装,这对于长期生活在川西坝上的师傅们来说,其热可想,其苦可知。
  师傅那年正好六十高龄,连场演出,热气攻心,已积劳成疾,出现病状。身体眼看着一天天瘦下去,终日感到胸中烦闷。对硬功戏已感体力不济了,不得不间断演出。
  这时的“章华”、“又新”两家舞台,只要一看戏牌上没有师傅的戏,便挂出张德成、曹黑娃等名角的牌来拉观众,立刻奏效。只要师傅不演出,“鼎新”就只能卖六、七成座,而“章华”、“又新”则立时客满。
  “鼎新”慌了手脚,冯石竹亲自出马,前往师傅住地,一则慰劳,一则逼戏。几句套话之后,冯开门见山地说:“康芷林,你的《三变化身》、《八阵图》要演啊。
  师傅早已料到对方来意,“要演,要演,等我好一点就演,等我好一点就演。”师傅对人说话习惯叠句。
  师兄施春和(师傅长兄康杰三的徒弟),眼见师傅体力日渐不支,力主师傅返蓉。因场内不便细谈,乃借邀师傅去长江边看新到的大客轮,陪师傅来到朝天门码头一家茶铺喝茶。
  几口茶过,师兄用试探的口气说道:“师傅,这几个月,真把你累惨了。
  师傅吸着叶子烟,眼睛望着窗外的景色,没有什么表示。
  师兄认真地继续说:“师傅,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师傅……
  师傅转过头来,不满意地用眼睛盯着师兄。
  “我的意思是,你老人家先走一步,合同演满,我们就跟回成都。”师兄急解释。
  “我宁愿死到重庆,也不会一个人背着离开三庆会!”师傅说话,很少有这么激动过。
  师傅揭开茶盖,喝了两口,吸了吸早已熄了火的叶子烟。师兄赶心擦燃火柴,给师傅接燃了火。
  两人无声地坐了几分钟,师傅用一种温和的口气对师兄说道:“春和,你经常都在演戏嘛,唱词上有这样两句:‘上阵不知生与死,归来才算将一员’,三庆会下重庆,园东花了不少钱,为了啥子?还不是为我康芷林。我要走,人家答应吗?万一走不成,一反脸,那时就不好看了。
  “可是《三变化身》、《八阵图》这些戏……”师兄仍不死心。“演!”师傅一拍茶桌,“康芷林演了一辈子戏,我不信这一回会‘翻船’”。
  当天晚场,师傅演出了《三变化身》。等到《八阵图》的戏牌一挂出,戏票就一抢而空,听说黑市票有卖到五元一张的。
  师傅经过几天的调养,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登台演出,用尽了平生的绝技。只见他翎子如凤点头、太极图左右摆尾,用剑片草,腰弯触地。腿上的功夫不减当年,偏尖子,正尖子、撕卡子、矫健灵活。在表演怒发冲冠这一情节时,只见他将花枪往身后一抛,一个倒踢腿把枪踢了回来,伸手接住,头向后一甩,抛去金冠,水发直立头顶,一个亮相,一声“擒不着刘备不回东吴”的拖腔,字正腔园,余音绕梁。功夫不减当年,台下的掌声经久不绝。
  师傅退至后场,早有周慕莲、冯石竹等人双手掺扶。师傅虽然汗透几重衣衫,筋疲力尽,但仍能强打精神,抱拳带笑对前来祝贺的人连连打恭:“现丑,现丑,我有病,等我病好了,我还要演,我还要演。
  话虽如此,师傅回到住地后,就卧床不起了。
  农历六月末,“鼎新”大舞台及山城各界设宴为三庆会饯别。师傅抱病谢辞,由周慕莲在家陪待。席桌上,宾客坚持要师傅出席。乃由冯石竹驱车前往九龙坎师傅住地迎接,正好碰上师傅寿终正寝。冯和周慕莲二人,就成了在场给师傅送终之人。
  一代名伶,就此累死山城。
  噩耗传来,宴会不欢而散,大家齐赴师傅住地。只见师傅紧闭双目,面无血色,和几天前在台上那一副飒爽英姿,判若两人。师生目睹此状,都忍不住声泪俱下,嚎啕痛哭。其情至诚,其景也哀。
  为了悼念川剧之圣,重庆各界在“鼎新”大舞台设灵公祭。重庆川剧名角张德成、曹黑娃等人举行义务演出,募捐为师傅后事筹集费用。当时,山城各界送来的挽联、祭幛不下数百幅。灵堂正中树立一块丝绒金字玻屏,上书“戏圣”两个大字。最有代表意义的,是当时任省参议长的蒲伯英(殿俊)送来的一幅挽联:“功盖三庆会,名成八阵图”。前来参加祭奠和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其后事之隆重,实为川剧艺人空前之举。
  灵堂在重庆设了半个多月,决定扶柩还乡,运回成都安葬。(为了防止遗体腐坏,在咽气当日,就在腹内灌了四十个大洋的水银)。灵柩由朝天门码头下船,沿河经泸州、叙府(宜宾)、乐山市运回成都。当天,沿途及朝天门码头送别遗体及围观者上万人。灵柩运回成都,安葬在东门外三瓦窑附近的高板桥。据师傅后人言谈,至今坟茔依旧,可惜墓碑已无下落。

相关标签姓|属|演员
下一篇Next
发表评论
 
关闭本页
最佳浏览:IE 7.0,1024x768 | 维护日期:2008-04-19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