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性狂傲，以大手笔自居，但这一次为人为诗作序却失去了信心，短短一篇序拖了两个月，几次写了撕毁，毁了又重写，始终写不好，弄得很狼狈。我想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我很久没有动笔，自感思路闭塞，笔下生涩，写作状态不佳，如像阿城所说，长期不写，手就不听话了；二是我喜欢贾志刚（牛放）的诗，更喜欢贾志刚这个人，总想写一篇漂亮的文字，结果呢，反而欲速则不达，欲善而不尽，几乎找不到什么感觉。事情往往是这样，越是急于想做好一件事情，就越是事与愿违，如像2000年欧洲足球锦标赛的半决赛，荷兰队占尽了绝对优势，不断围攻意大利的大门，结果呢，怎么也攻不破意大利的城池，裁判给了他们两个点球，却踢不进去，最后在点球大战中，赫赫有名的大牌明星竟又踢飞了三个，上演了一场世界足球史上从没有过的悲剧、喜剧和闹剧。你说怪也不怪？
　　说到荷兰、意大利两国足球之战，我想问题就出在荷兰球星的心态失常，他们太急于赢球了，他们太想表现自己太看重自己了。这倒给了我些启示，使我悟出一个道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手笔，又何必强自己所难，一定要故作姿态写什么序言呢？倒是以一个读者的平常之心，同诗人贾志刚随便聊聊的好，说不定或许能弄拙成巧呢。

　　我说过我喜欢贾志刚的诗，我更喜欢贾志刚这个人。尽管他的朋友一再证明他是汉族，而我总是固执地认为他是个藏族诗人。虽然我同他只有一面之识，只交谈了一个夜晚，但我却发现他具有藏族人特有的真诚、开朗、豪放和粗犷的气质，而在他的诗歌里，我更感觉到他有一颗燃烧着、跳动着的藏族人的灵魂。
　　当我把这种感觉告诉年轻的诗人时，他笑了，他说他诞生在民族地区，诞生在一片辽阔而神秘的土地上，他是喝羊奶长大的，他说正是“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给了他想像的翅膀，正是猎猎的嘛呢旗和悲壮的莽号给了他灵感，也正是古老的歌谣、血和泪的英雄故事陶冶了他的灵魂。
　　这就是答案，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汉族诗人能够入木三分地描写多姿多彩的草原风情，向我们展示一个英雄民族的精神世界。看来我把贾志刚当作一个藏族诗人倒是没有说错，至少他在气质上、精神上是一个真正的藏族诗人。
　　无庸讳言，贾志刚的诗歌远没有成熟，他还不善于运用艺术技巧。但这并不重要。技巧只是装饰、只是外表，如像一个人的衣着。在我看来，重要的是诗质诗风诗品和内涵，这才是诗的生命诗的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说，贾志刚极具一个优秀诗人所必须的潜质，随着不断地磨练笔锋不断地积累艺术经验，人们完全可以相信，他将会放射出光彩的。
　　这里我不想过多地就诗评诗，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每一个读者自会从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角度，获得不同的启示和感受，发现不同的美学价值的。何须我说好说坏说高说低，那反而成了多余的饶舌，令读者生厌。
　　这里我只想谈谈我曾对贾志刚提及的几个话题。
　　我曾对志刚说过，每一个诗人都有他自己的优势和劣势，有所长，也有所短，要紧的是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么，志刚的位置在哪里呢？那就是草原、牧场、帐篷和寺院。那就是养育他的那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或者说，那里的一草一木是他生命的根，那里的山川河流是他生命的本，而那里世世代代流传的传说和歌谣是他诗歌的源；而只有当回过头面对那个同他血肉相连的民族，他的诗才呈现出鲜活而富有生气，具有震撼力。譬如《阿妈啊，我的阿妈》：

　　我想，任何一个读者读了这首诗都会情不自禁地为之感动为这颤栗，这与其说是一首诗，不如说是一幅古典油画，一曲悲壮的咏叹调，一个永远也说不完的故事。尤其当我读到“终于一架母性的山轰然倒在草原”一句时，大大地吃了一惊，这沉甸甸的具有千斤重量的一句，真可谓神来之笔，令人惊心动魄。
　　那么，志刚的所短和劣势又是什么呢？我想明眼人不难发现，当这个草原之子转过身去面向城市面向现代、面向五光十色的生活时，他显得那么无能为力、那么无可奈何，尽管看起来也颇有色彩，也有抒情，偶尔也有一些警句式的语言，但他使我们看到的却是事物的表象和生活的平面。诗人只告诉我们他看到了什么，而没有告诉我们他感受到了什么，思索了什么。而诗人之所以是诗人，就因为他比一般人多了一只眼睛，如像神话传说中二郎神多了一只“天目”，我把这第三只眼称作是敏锐的智慧的思考的诗眼，它具有一种特别的穿透力，能够透视事物表层背后隐藏着的内核，也就是说，诗人所看到的不只是具象，同时也能看到具象中的抽象意义和本质。
　　这里我还要说的另一个话题，是关于诗歌中的美学问题。从贾志刚的诗中以及同他的交谈中，我注意到他特别刻意地追求诗歌的审美价值，这当然是值得肯定和赞赏的。但诗歌仅具有美感是不够的，我以为一个诗人使自己的作品富有色彩和节奏，并使之有情有境等等，只能说是达到了最基本的标准，这远远不够，真正的上品佳作还应该更上一层楼，上升到另一个更高层次的哲学和“神学”的境界，也就是说，一个优秀的诗人不仅仅是以技巧和才智创造一个美的境界，给读者以美的愉悦；还应该注入哲学的神学的素质，赋予更厚重、更深邃的内涵，给读者以哲学的启示，将读者引入一个更高的精神境界。
　　在艺术领域内，说到哲学，可说是人人皆知无须作价格体系解释的，至于说到神学，很可能引起误会，以为我在宣扬宗教，但若让我说明神学何所指，怕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的。不过，我说的绝不是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也不是佛教、道教和伊斯兰教。那究竟指什么呢？我想大概就是人类精神的最高升华，当然其中也包含着佛教、道教和基督教的某些哲学思想。这里我想起了我的老师艾青生前的一句名言，他说：“上帝和魔鬼都是人的化身。”也许同我说的“神学”是一个意思。
　　啰啰嗦嗦地说了这么多，不知对贾志刚和他的读者有没有一点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