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vious首页 Previous人物 PreviousS Previous孙震  墨池书院 2007-07-31人物Nu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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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池书院 ⊙孙震/文


  光绪30年,余13岁。元宵节后,即叩别余母余姐,移住成都学堂,注册为甲班学生,此时堂内大部分尚在木工漆工工作中。
  “墨池书院”,为成都省城内有名的数座书院之一。其中尊经书院,系由四川总督同学台主持,在省际及省内较有名气。墨池书院,由成绵道成都府成都县和成都绅耆主持,多年来亦人才辈出。“墨池”位于成都青龙街,范围甚广,池中贯一长桥,桥上及池沿岸均种柳。池旁有子云亭,是西汉时代名儒扬雄字子云的读书著书故址,墨池传即扬氏洗墨池。扬氏著书甚多,《扬子法言》,为两千余年以来阐明儒学名著,人所共知。扬氏又曾造作奇字,即本大篆小篆隶书,以成古文的变体,仿佛今日的美术字。《野客丛谈》载有“刘棻从扬雄学书奇字”。《蜀中名胜记》载子云亭内旧有米颠书“墨池”两字刻石。又王勃诗“乱竹开三径,飞花满四邻,从来扬子宅,别有尚元人”。岑参诗:“吾悲子云居,寂寞人已去,涓涓西江月,犹照草元处。”(扬雄读书故址青龙街古地名草元堂)。
  两诗均是追忆扬雄刻石亭址,以后在兵乱中毁去。清代以来,多年就于扬宅故址建立墨池书院,即为纪念扬氏。近因北京政府将废科举,兴教育,革新读书方法,趋向科学、遂就墨池书院改为成都学堂。依已考取学生人数,分为甲班乙班、并提取年龄长者,组织师范生一班,预备作各乡镇兴办小学师资。第一任受聘主办者,为成都大儒及有名教育家龚向农的父亲龚藩侯先生。龚先生在省外任知县甫御任,由成绵道成都府挽其回乡,开创此种办学堂风气,名义初为堂长,以后改称校长。学生入学堂除缴食费外,其余一切均为官费。师范班除属于师范教材一类单独上课外,其他中学普通各学科,均与甲乙两班同讲堂。甲乙两班中亦有较年长者,为当时有名的三高二魏一黄。三高即余父好友成都名医高陶子的两侄,国文成绩较优。二魏在同学团体中较为活跃,一黄则长与技击,同学中尊为武秀才。
  余入堂后,最惬意者为改革私塾方法,不再施行体罚。老师立而教,学生坐而听,不再背旧书,只有时规定默写某章某段。另外较觉新奇者,为读东文(日本语文)及操体操。体操老师为湖北人,姓刘名斌,系两湖总督张之洞在武昌所办“自强军”内毕业,同学背后称之为刘兵兵。操法采德国式,向后转时是向左后转,右脚重重一脚,以示精神。上课3月后,学堂内发每一学生制服一套,上装是紫色密绸马褂式,窄袖,两袖口各绣金龙一条,长脚操裤为白帆布制,穿上甚为神气。但再一个月后,学堂忽出牌示,通知各学生应缴制服银若干两,同学大哗,由三高二魏一黄领头说:“此系官费学校,我们家中上粮上税,年年不欠分文,为何要缴制服费?又为何在做制服以前不先说?使贫寒学生无斟酌余地,退还你!”余等多数同学随之均大吼:“退还你”。人人立刻脱下制服,捆成一团,像投篮球一样,由监学室外,投入监学室。300余捆衣裤,如堆山般把监学先生淹没其中,立刻酿成成都开办学校以来第一次大风潮。幸龚堂长藩侯先生,学养甚深,并不责怪学生闹风潮,只怪监学不事先疏导,庶务不事先通知学生斟酌,于是监学、庶务均辞职离堂。龚先生始集合学生,严词责备大家行为卤莽决裂。少年人要学一切讲理,以后若再有此种行为,即行斥退。并通知家长赔费。制服乃由各学生领回,可回家告诉家长,分为几个学期内摊缴。一场风波,瞬息平定。以官府最先开办官式学堂,而不仗官势权威,同学对龚堂长无不心服口服。
  光绪31年,余14岁。余家迁移北门火神庙街,余续在成都中学读书。自去年底,成都学堂已奉令正式定名为成都县中学校。龚先生已辅缺高迁、继任校长为成都举人刘鼎彝先生,监学亦易人为刘士志先生。师范班去年底毕业,即分发城乡新办各小学教书,本校今年不再设师范班,只新收丙丁两班新同学。
  余家二兄,去年由巡警教练所毕业后,已分发外州县任警官,开办各州县警察。上述原与二兄同考入警练所的族侄孙孙绍基,在末毕业前已申送入日本士官学校。以后在士官毕业后,分派到奉天新军中任营长,由朱庆澜调入四川新军第17镇(请参阅余80年国事川事见闻录中《辛亥革命见闻录》,余在陆小毕业时参观陆军17镇孙绍基标统全标演习)。自二兄去外县,熊师辞馆,已无有人再以所见辕门抄向余转述外面发生的大事。唯成都县曾正式具文通知学校,已奉到北京诏书謄黄,从本年起完全停止已有千年以上历史的科举办法、朝廷以后即从学校毕业生中拔用人才。正如余上文所述黄遂生舅父劝亲友子弟离私塾新进办学校的判断。
  余读书的成都中学,今年有一特别的事即规定读经,除聘有讲经的老师外,又另聘井研廖经师讲春秋。余只读过春秋左传、廖师则举出另有春秋公羊传,春秋谷梁传,三传并讲。廖师年事已高,讲堂上特为设座备茶,并由其自带一学生代写黑板。廖师讲法甚深奥,同学多数不懂,亦不敢问。因每次同学起立发问,廖师必先问读《白虎通》没有?或你读过《马氏文献通考》没有?余等中多为十三四岁童子,何曾见过《白虎通》,只有默默坐下。廖师同时亦在省城许多学校受聘讲经,同样常常发言荒诞。因此一部分教育界中人,以廖经师所讲,有时近与离经叛道,加以“经妖”尊号。及余以后年稍长,始知廖师是清朝末季大儒,一生分析考证“西汉”及“东汉”前后《五经》的“今文”、“古文”异同真伪,穷参天人之学,著述甚多,其学问尚在公车上书的康有为以上。只因与康曾有多次共同参研六经经义,及康梁佐光绪行新政失败,慈禧太后视为叛逆。后党夺权后,凡与康梁曾有往来者,均被以罪名,廖师因此被罪回井研。数年以后,禁令稍弛,廖师始由井研应聘出而讲经。自此以后,廖师无论著书与讲经,均内中大半含真理,一部属于详狂,是避后党在川耳目,用心可谓甚苦。
  上述自二兄与余分家并去外县作警官后,即无人转告辕门抄中省外省内消息,但成都自前年秋冬起,已有傅樵村先生开创风气,自己编辑发行一种通俗日报。总督锡良甚为器重,并委托其筹办官方组织的成都日报,组官印刷局印行、通俗日报去年起即迭次报道,东邻日本与北邻俄国,自前年冬起,蹂躏我国东三省交战消息。
  中国自因肃清烟毒,英法联军为烟毒护航进犯北京后,连接“安南”,“甲午”各役,对外战败,光绪皇帝即因此刺激,奋发图强推行新政,国人稍有智识者,无不力求振作,从“革命”或“立宪”,“政治”或“军事”,多方面谋救国,以图雪耻。前年岑春暄在四川总督任内,即曾奉北京通令,裁撤数百年来担任地方卫戍的汉军绿营,另练可以对外作战的新军,各省因此均有秀才投笔从军的壮闻。今年通俗日报连接报导日俄两军在我东三省破坏,虐待同胞,视中国如无人。益激发同时代的青年视加入新军为报国主要手段。正值北京政府为筹备新军,训练干部,在各省开办陆军小学,夏季首批招生。余等同学多人,均相约参加,及往报名时,殊考期已过。第一期只规定收正取120名,备取20名,但各府州县赶到成都报名者至三四千人之多,发榜后有在榜下痛哭者。余等同学决定明年留神报考时间,提早参加报名。
  光绪31年暑假,完全在从军热潮嚷嚷中度过。但暑假后真如俗语所说:“莫与一起来”。
  一、是余胞姐庆姑,入秋即患咳嗽,痰中带血,本非致命的病,但为庸医一再所误。余家在余父生前,全家均信赖父亲好友省城名医高陶子,但高陶子不幸在余父故世不久亦去世。以后出世在省城赫赫有名的名医沈绍久,在当时虽尚年轻经验不足,但亦渐渐出名,唯其诊费极贵。余家弟兄众多,以前本全赖余父劳心劳力,支持全家生活,及余父辞世,家道中落。自余家弟兄分家后,二兄在外县任警官,三兄无业,每日饮酒读小说书,安贫自守。四兄在滇守制,六兄在叙府盐号,均只能维持自身生活。余奉申妣同胞姐分居,孤儿寡母,赖余父生前所预立“遗嘱分关”规定,支给胞姐庆姑将来出嫁嫁妆费银300两,及给余长大后取妻费200两。余母抚育一子一女,持此500两离开大家庭,已支持生活两年半以上时间,处境日益艰苦。兼之余家老幼均无医药卫生常识,名医既诊费药费均贵,自容易误与庸医,致胞姐不幸卒于秋末去世,余母同余均益感孤苦。
  二、是成都中学,本学期忽发通知,规定自本学期起,每一学生开始收取学费杂费,家中骤然增加此项巨大支出,更无异晴天霹雳,加在余母同余头上。
  三、是成都中学本学期规定:以前甲乙丙丁各班,自后改为一、二、三、四各班,本年暑假所收新生,即编为五、六两班。因学校宿舍有限,一至四班旧学生,须家距学校30里以上者始准住校,其余住家城内及附近者,一律改为通学。余以家在城内,每日上午离家上学,中午须在青龙街邻近的骡马市大街饭铺吃饭一餐,下午下课后回家吃饭,更增加家庭支出。因以上原因,余母支持家用,益感困顿。
  幸当时除偏远乡间尚用火镰外,成都省城人家发火已不再用火镰,系由下江各省输入川中大批火柴,风行于万县、重庆、成都较大城市。因之总督锡良本年下令本省自行开办火柴工厂,除火柴棍本身由厂内所聘用下江技工制造外,其余火柴匣一切切片、糊纸、装置、各项制作,均批发交省城内外家庭妇女,领工分制,余母即托人领回火柴匣材料工作,用以贴补家用。……
  光绪32年,农历丙午,余15岁。今年成都中学,较为多事之秋,甫开学,学校即接通知,停止教东文,改教英文。当时余仅十四五岁童子,常识有限,不知英文为钻研科学、研究外国历史文化应用言语文字,只以东文中连缀了许多中国字,易念易学,英文则诘屈赘牙,不易学习,极不感兴趣。同时又接通知:今年省城将举办四川第一次运动会,令各级学校积极准备参加。本校监学刘士志先生同体操教练刘斌先生,鼓励同学担任比赛项目,极为热心。但许多同学均不脱旧日文人读书习气,好静恶动,结果由监学选择同学中身体比较强健者,劝导分担运动会科目,着手练习。其余同学则担任救护选手同啦啦队行动,全校师生,均异常忙碌。
  在开学的春初,余因系通学,在上下学往返途中,常见有武备学校去年毕业的一班学生,于放假回家省亲后,春初回成都省城,向新军报到。人人均尚着毕业时德式军装,胸前双排大纽扣,帽上肩头均盘绕金线,军裤则依步骑炮工辎科别,于裤脚左右侧,加红、白、蓝、黄、黑各色鲜艳宽线一条,脚上长筒马靴,佩指挥刀,精神奕奕。又自武备学校最后一批学生毕业后,即将北较场武备学校校址,移交去年成立的陆军小学校,由考入陆小的第一期学生住入。因此星期日又常见有北较场陆小校第一期学生放假外出时,戴新式遮阳军帽,着黄斜纹毕几军服军裤,腰间系黑皮带,佩步枪上所用短刺刀,脚上着绑腿黑皮鞋。无论武备学生陆小学生,均昂首挺胸阔步,富有“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气概。余同学们以往既欲投考陆军小学,加入新军,但又极不愿穿当时绿营防军马蹄袖短马褂加兵字背心制服,认为是迭次对外打败仗象征,十分丑态。至此见新军制服,脱尽腐败气象,以前一切顾虑,均一扫而空,投考陆军小学的希望心,更趋热烈。转瞬春夏之交,天候渐热,即临到参加运动会日期。此次全省第一次运动会,名义上是由总督衙门及提学使司(即原来学台)主持,但主办人则为当时省城内较高级的学校,如:高等学校,通省师范学校、法政学校、警察学校、军事学校等的负责人员。地点为南较场,各学校均是大多数学生及教职员参加。环绕南较场边缘,逐段画定参加学校各个范围。运动项目中,田径赛球类均甚为简单,不及近年繁多。有些多属于表演节目,如两人三脚竞走、蛙式竞跳,各种器械体操,及乘人竞走。有许多属于军训节目,如操枪、劈刺、障碍竞走、著装竞走。至计算远近高低,是用旧日米达尺名称,如百米竞走,四百米竞走,万米竞走等。
  成都中学系由监学刘士志先生任领队,领导余等出席运动会,及参加会场内高级人员会议。体操教练刘斌先生任教练,负责指挥管理。所有参加各项目训练同学,因仓卒成军,练习时间太短促,除前节所写余同班同学三高二魏一黄中的一黄,有武秀才外号的黄竟成同学,争得400米竞走第一名外,余均失败,因此曾有喜报报条飞送石板滩黄府张贴,以示光荣。
  在运动会会期中间,因办理为第一次,系属首创,球赛裁判,田径赛裁判,有时标准各不相同,致起纷争。司令台方面人员,亦毫无领导群众、控制时间、处理纠纷经验,致府中校长(原高等学校附属中学改名)杨沧白先生与提学使司聘请担任指导会场的徐子休先生,因校际纠纷,发生争论,在各学校全体领队参加的会议中,对杨沧白先生、徐子休先生的主张各有左右袒,尤以本校领队刘士志先生辩争最为激烈,至于拍案掷杯(茶杯),使总督衙门及提学使司派来参加会场人员,瞠目相视,不敢轻为左右袒,恐在数千人参加的大会场中,酿成不可收拾的风潮。由是在运动会后,杨徐两先生由会场内的口头辩论,近而为在报端上文字之争,再进而酿成新旧之争,再进而酿成革命与保守之争。徐先生文词稳健,杨先生则文字慷慨激昂,极为锋锐,一时为青年传诵。
  运动会结束后,转瞬在放暑假以前,总督衙门文告已转达到各府州县,为陆军小学募考第二期学生,本校同学多数均赶往报名,在暑假中陆小举行考试,始知报名者多至6000余人,东至川东的夔府酉阳州,西至雅安府迄川藏边地打箭炉厅,全川各府州县学生,均千里迢迢,来成都省城应考。但考后放榜列名时,仍与第一期相同,正取学生120名,备取20名。成都中学在校同学录取者为第一班(即原甲班)余同魏炯两人,第三班(即原丙班)为刁世杰一人,已离开成中而报名考中者为原甲班同学高澍,至此余心目中即结束在成都中学读书3年问题,准备依照陆小牌示时间报到,投身军籍矣。
  惟上节所述成都中学在开学不久所闹缴学校制服风潮中,余同班最活跃起领导作用的三高二魏一黄各同学,均为余好友,在余离成中后,应略述其以后之出处。
  “三高”为成都名医,亦系余父好友高陶子先生的一子两侄,高陶子在余10岁以后,已享名20年以上,附省各外县亦多延请其治病,甚至外县辗转传言,误以其名为高桃子。传说其兼治内外两科,尤长于祝由科,割治病人痛疮时,画符喷水投刀于桃子,即寄疮痛于桃子,使病人不觉痛苦。其实高陶子为单纯内科,学问经验均富,亦有文学诗词修养。至余10岁以后至40岁共30年间,继高陶子而起的成都中医,为鼎鼎有名的沈绍九、陆景庭两先生。沈性谨慎,长于伤寒,喜用温补。陆则爱用凉药,性情豪放不羁,好酒如狂,因有酒醉后看病,医方中误写“红烧鲢鱼一尾”的故事,传笑省城。沈陆两先生,均对病理医案有著作传世。至余40岁至60岁20年间,继沈陆而起的成都数位有名中医生中,既有高陶子之子高敬与,亦即成都中学三高中的一高。另两高:一为高公达,离成中后,入法政学校,长于文学,以后入田颂尧先生幕中任秘书长;一为高澍,先余离开成中去学律师,继又考入陆军小学,不久仍退学,终身习律师业。……
  上述说明成都县中学同学中甚为活跃的“三高、二魏、一黄”中的三高。至“二魏”方面:一为魏尧(则之),由成都中学毕业,入北京法律学校,分发至奉天(辽宁)司法界,历升至奉天高等审判厅厅长,即落籍东三省未回川。一为魏炯(卓然),即与余同时考入陆军小学者,以后民国3年在保定军校毕业,分发至岳州曹锟第3师。时吴佩孚任曹的副官长,魏君既随吴调任旅长时入部队,在萧耀南营任排长,升至萧任师长时的师部军务处长。及萧任湖北督军,魏调任督军署军务课长,其任务为指挥武汉兵工厂枪械的出售与分配,与北军在南方后勤方面运煤运粮事务。当时北军在武汉用煤,是采购山西煤矿,由京汉铁路转运至武汉,其中关节甚多。至各省各军希望购买武汉兵工厂械弹者,大多选派同学为代表驻武汉,以便与萧魏接洽,因此魏君在武汉曾风云一时,以后亦落籍北方未回川。
  “一黄”即黄竟成,黄姓为石板滩镇大族,原籍广东,即以后任95军军长黄隐,……成中毕业后,在地方教育界服务,以长于武术技击,曾任95军武技总教官。……以上为对“成中”老同学“三高、二魏、一黄”作一统介。吾人读刘禹锡咏怀诗有句云:“念昔同游者,而今有几多”,实不胜其感慨!

节选至孙震:《楙园随笔》,台北,川康渝文物馆,1983年1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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