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命中的三个“保保”

张三才 · 发表于: 2019-2-23 13:11:48

⊙作者：张三才　◎摄影：雷康

　　川南农村老家多年来盛行的结儿女干亲家拜“保保”（干爹）习俗，与当今一些城里人所推崇的拜“保保”习惯，在动机和理念上有很大的不同。前者是因家中子女体弱多病或是子女大多不易养活成人，为保子女平安成长而寄希望求得“保保”庇护保佑的实诚作为，是寓担心于期盼中的一种精神寄托。而后者，则多以门当户对为基础，以拜“保保”名义，以此增进两家利益联系或事业合作为目标而结成的政治经济联盟。准确地说，这样的拜“保保”具有一种明显的功利性。

2018-04-15 10:01:33，荍坝中都峡谷 PANO0016.jpg 保存到相册

2018-04-15 10:01:33，荍坝中都峡谷

　　我的老家在川南屏山县的太平乡，地处中都河流域。在刚刚解放不久的五十年代，缺医少药于我们家乡那一带而言，是一个普遍现象，不少孩童、甚至初生婴儿频频夭折的情况时有发生。为了让子女健康长大成人，也为求得父母的一种心灵安慰，父辈们便沿袭祖祖辈辈遗传下来的规矩，费尽周折为自己的儿女们寻找合适的“保保”。
　　所谓拜“保保”，严格地讲似乎有封建迷信的嫌疑。但是，在那山高皇帝远、文化知识欠缺的山区，在那个缺医少药、物质匮乏的年代，遇到子女有病有灾别无它法，无可奈何、不得已而为之地以如此方式寻求一种心灵上的寄托，自然也就成为父老乡亲们的首选。
　　找个什么样的“保保”可是一件大事，不可任意而为。据父母讲，我出生后体质一直不好，可谓体弱多病。为让我能够顺利长大成人，父母可是操碎了心。一会儿找巫婆来家中画符撒水驱逐所谓的妖孽，一会儿背着我走上近十里路程远天远地到太平场找医生看病，如此多方折腾，依然难见效果。在一筹莫展的情况下，经人指点，父母找到当时在我们那一带很有名气的算命先生，请他帮忙为我算“八字”。这位家居龙凤场、外号人称“朱半仙”的老先生在收下父亲给的0.5元人民币并仔细询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农历出生年月日和时辰）后，又翻书又掐指，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折腾大半天，终于提起笔来写下四句话：“少年时运乖，先难后易强……”，大字不识一个的父母哪能明白这些文字的含义呢？只能恳求指点迷津。“朱半仙”便说，你家这个娃娃不好带，一出生就遭遇“克星”，要让他平安地长大成人，唯一办法是找文官、武将和调停三大人物加入庇护行列。也就是要以你们家所在北方位置为准，分别在东、西、南三个不同方向，尽快为这个娃娃分别找到脾气暴烈、忠厚老实、知书达礼的三个“保保”，加上你们家所在位置，如此四平八稳，“高人”庇护保佑，方能平平安安。

2008-03-13 15:03:01，只剩高大石制院门和半人高的石头围墙的农家小院，屏山县中都镇新坪村 R1096629_全景图1.jpg 保存到相册

【2,835×900像素超大图片，电脑端点击可放大2倍，原图像素为21,700×4,100】2008-03-13 15:03:01，只剩高大石制院门和半人高的石头围墙的农家小院，屏山县中都镇新坪村

　　“朱半仙”普普通通的一席话，在我那没有文化的父母面前，无疑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圣旨”。带着这一“圣旨”，父母绞尽脑汁帮我寻“保保”。好在我们当地邻居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大都热心帮忙好说话，父母最后所筛选的三户人家也都乐于接受。于此，在我生命的历程中，便有了三个性格、脾气、爱好以及家庭贫富状况虽然不同，但共同之点都是诚实、忠厚，并且对我特别疼爱的三个农村“保保”。
　　三个“保保”居住方位完全符合“朱半仙”设定的条件。以小地名而言，地处西面官房岗的“张保保”，事实上是与我父亲为一奶同胞兄弟，因弟兄长大分家后我们搬到石院墙，而他们和二伯两家依然居住在官房岗的老屋基。位于南面坟林岗的是“文保保”，他们之前居住地是烂湾子，前几年四弟兄分家后才迁住于此。东面则是紧邻中都河畔的老糖房，居住在这里的是“刘保保”。加上我家居住的北面位置，形成东西南北四大方位。“朱半仙”所吩咐的四平八稳格局，算是全面形成。

2017-08-18 13:35:03，吸叶子烟的大爷，马边民主乡玛瑙村　◎摄影：雷强 5D191036.jpg 保存到相册

2017-08-18 13:35:03，吸叶子烟的大爷，马边民主乡玛瑙村　◎摄影：雷强

　　由于三个“保保”和我们家同属一个生产队，在结拜“干亲家”仪式之后，我对他们的称谓也开始改变，并且各不相同。对地处西面官房岗的“张保保”，因为本来就是本家叔父，就叫“幺爹”。对位于南面坟林岗的“文保保”，称为“老爹”。而对东面老糖房的“刘保保”，则称为“保保爹”。这样的称呼，便于区分，不易混淆，从小到大，沿习至今。
　　三个“保保”与我父母年龄相当，其独具特色的个性也符合要求。本家“幺爹”身材魁梧，膀大腰圆，脾气暴躁，声如洪钟，活脱脱就是一个“猛张飞”，无形中扮演的便是一名武将角色。文家“老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性情温和，长着一张圆脸，常年眯缝着双眼，慈颜常笑，从不与人争高论低，他所扮演的，似乎就是一个“调停官”角色。刘家“保保爹”是我们那一带为数不多的文化人，他在旧社会读过私塾，解放后参加工作，成为当地凤毛麟角的国家干部，好像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参加县上组织的土改工作队时，不知因何错被除名回家。他个子不高，发型是干部式，一张国字脸，双眼烔烔有神。他知识面广，思维敏捷，能言善辩。这些过人的优势，让他担任多年的生产队长也就不足为其。或许是曾经当过国家干部见识要广一些的原因吧，刘家“保保爹”的着装也与众不同，常年一身或蓝或灰的中山服，下装仍然是上街找缝纫店加工的开口裤。不似另两位缺少文化的农村“保保”，这两位老人常年穿在身上的都是自家缝制的蓝黑白上衣和“一二三”的箩筐裤（大裤腰裤子），额头上包着一张山里人常见的粗布白帕子，腰上别着一根叶子烟杆。按照时下流行的说法，刘家“保保爹”当是领导家乡时装新潮流的代表人物。有这样一位知识老人在保佑小娃娃平安成长的历程中充当文官角色，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
　　人生的许多感动往往产生于一些平凡小事之中。三个“保保”在扮演保护人角色中是如何履行职责的，我知之不多。后来父母告诉我最为感人的一次，是在我四五岁那年有天晚上忽然莫名其妙地发高烧，昏迷不醒。这可吓坏了我的父母，他们手忙脚乱地用毛巾热敷额头，用冷水洗后颈项，依然无济于事，一筹莫展，便马上叫我大哥跑去喊我的三个“保保”。三个“保保”听到这个消息，尤如自己亲生儿子生病一样非常着急，二话没说便马上动身先后赶到我家。大家看了我那人事不醒的状态后，你一言我一语帮助出主意想办法，一致认为这样烧下去可不得了，人命关天，必须马上送医院。于是，父亲把我一把抱起来放在背上，背起就走，一路上由我的三个“保保”轮流替换。母亲打着火把在前面照路，一行六人健步如飞地赶到距家十里路程的太平卫生院。值班医生一检查，居然高烧到39度多，便责怪父母为何不早点送来，再晚一点恐怕就没戏了。胆战心惊的父母不断陪不是，恳求医生尽快抢救。在父母和三个“保保”的陪伴下，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再加热敷，直到第二天，不省人事的我才终于苏醒过来，大家心头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人间自有真情在。当我后来得知几个“保保”当年为救我一命，居然提心吊胆地在医院整整煎熬了一个通宵时，感激之情无以言表。

2008-03-13 14:41:08，祖孙四人门前合影，屏山县中都镇新坪村 R1096594.jpg 保存到相册

2008-03-13 14:41:08，祖孙四人门前合影，屏山县中都镇新坪村

　　直到长大成人当兵离开家乡，每年春节期间，到“保保”家拜年便成为相互加深感情的重要仪式，也是我的必修课。开始是由母亲引路，到七八岁后自己便领着小妹（那时穷，小妹知道拜年都会吃上好东西，便哭着闹着要撵路），开始依次给“保保”们拜年。在那个贫穷的年代，所谓拜年礼品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一块“二刀肉”，一封饼子（四个红糖烧饼），两把面条（一公斤），价值两三元（那时的猪肉仅0.66元一市斤）。这样的所谓“礼品”价值虽然不大，但在当时的乡村却很盛行。无非是个仪式，真可谓礼轻仁义重。每到一家，年饭是肯定有一顿的。三个“保娘”的厨艺各有千秋，本家“幺妈”家色香味俱全的回锅肉，文家“老妈”家舒软可口的鸡酥炖粉条，刘家“保保妈”做的肥而不腻、独具中都特色的“碗面子”（一种由肉馅、鸡蛋、红苕粉加水加盐加其他作料搓揉成拳头粗细的条状，之后放在锅里蒸熟后再切成片入口的食品），她们精心打造的这几道菜肴，更是让人唾涎欲滴，至今记忆犹新。由于几家相隔不远仅有十来分钟的路程，更因为我家更为贫穷，我在平时总会找个理由或借口，隔三差五轮番前往几个“保保”家中，名曰看望“保保”“保娘”，事实上就是痨心寡肠跑去“打牙祭”。对于我的不时到来，几个“保保”明知真实缘由，却不点穿，一如既然往地表现出无比的喜悦和开心。特别是我的几个“保娘”更甚，她们要么煮一块腊肉，要么炒几个鸡蛋，要么弄点盐菜做包心为我做好吃的苞谷粑，千方百计倾其所有让我一饱口福。尤其是刘家“保保妈”，因为当家人有知识会划算，日子过得更为舒畅，加之她们虽然生育了七“千金”，可就是没有男丁，更是真心实意把我视为亲生儿子一样疼爱，我因此也就得寸进尺，没脸没皮地频频上门光顾。
　　说是巧合也好，说是现实也罢，打小就身体瘦弱、病病怏怏的我，自从拜了这三位“保保”（也是一生之中仅有的“保保”）、更准确地讲是遭遇那次高烧之后，我也就与那些大病大灾从此绝缘，从而得以健康成长。这究竟真是“保保”们所居方位构成“四平八稳”的架式所为，或是脾气暴烈的“幺爹”扮演武将、忠厚老实的“老爹”居中调停、知书达礼的“保保爹”充当文官在冥冥之中加以庇护保佑的结果，还是因为我自身身体发育之后对疾病抵抗能力的逐步增强所致，不得而知，也无以破解。

2008-03-13 14:56:33，八十岁的大爷，屏山县中都镇新坪村 R1096617.jpg 保存到相册

2008-03-13 14:56:33，八十岁的大爷，屏山县中都镇新坪村

　　由于历史的原因，与大多数农民一样，我的三个“保保”长期以来一直坚守着那片窄小的乡村小天地，一辈子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时至今日，三个“保保”中仅有八十多岁的刘家“保保爹”健在，三个“保保娘”中也只有年近八十的文家“老妈”依然在世。多年来，三个“保保”以及他们所在的家庭，构成了一幅自然而温暖的乡村美景图案，几位老人身上所闪现出来的忠厚质朴、任劳任怨、仁爱大度的人性光辉，以及他们对我视同己出的宽容和关爱之情，几十年来一直铭刻在我心中，成为支撑我在人生道路上不断前进的巨大动力。

　　2019年2月16日完稿于四川乐山陋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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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才 · 发表于: 2019-4-17 19:59:41

谢谢雷康先生的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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