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国被大国吞并、国家数量越来越少的兼并集中进程,世界历史上不乏其例,也最容易纳入现代的国际关系理论框架加以解释。例如查尔斯·蒂利的“国家制造战争,战争创造国家”的民族国家理论等。但是,如果只看到国家,甚至将春秋战国时期的各诸侯国简单理解为相当于现代国际关系理论中的行为主体,就不能真正理解其历史本质和意义。很多学者都忽视了这一点:春秋战国诸侯国的特殊性在于,它们虽然都已是典型的领土国家,但是在观念意识中,“天下”仍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就是群雄割据的所有领土国家的总和。因此,每个诸侯国都天生自带复兴天下的使命,各国君主都被告诫其言行要取信于天下,通过施行仁义“天下可运诸掌”。所以,就其本质而言,每个诸侯国都是在周初“天下国家”解体之后进入了“据乱世”阶段但仍然怀抱“太平世”理想的一个小型“天下国家”。 也就是说,这一时期的历史演进是带有方向性的,国家的兼并和集中也隐含了某种目的性,并不是只服从于丛林规则。到了战国晚期,七国无一不建政府、定法制、备官守、设郡县,本质上已属于同一种制度甚至同一种风俗文化的“现代国家”,相比周初时参差多态、类别不知凡几的七、八百个邦国部落,已经高度发达,既不属于同一类别,也非处在同一水平。所以,春秋战国时期的确有一个“战争创造国家”的进程贯穿始终,但这八百年却是“天下国家”从早熟到成熟、从理想到现实的一个具有自身演化逻辑的阶段性历史运动。而无论是欧洲近代早期,还是当代世界体系,并没有 “天下国家”这样一个历史背景,与春秋战国不可同日而语。第二个进程,是散布于东亚大陆的众多蛮夷戎狄族群大规模同化融入华夏族群。 周初封建,在山东北封齐太公,南封鲁周公,开始有了齐国和鲁国。但齐国和鲁国所在地区的原住民分别是莱夷和东夷,再往南的淮水流域还有淮夷,在建国早期,新移民与原住民相互争地,杀伐不断。所以,齐鲁两国的发展壮大过程,同时就是夷人被同化的过程。及至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夷、救燕国灭山戎那个时期,齐国内部的族群同化融合应早已完成。 晋国始祖是成王幼弟叔虞,始封于河汾以东的太原,该地的原住民是“群狄”,即商周时的猃狁、鬼方、鲜虞及后世的丁零、敕勒、铁勒、突厥等。《诗经·六月》所记周宣王遣尹吉甫“薄伐猃狁,至于太原”,《左传·昭公十五年》所记晋大夫籍谈有言“晋居深山,戎狄之与邻,而远于王室。王灵不及,拜戎不暇”等,即反映了晋初周人农民与游牧戎狄错居杂处、互有攻伐的情况。及至鲁庄公十六年曲沃武公为晋侯时,“谓晋人曰:‘与我伐夷而取其地。’遂以晋师伐夷,杀夷诡诸”。晋献公时号称“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11],大量的狄人部落如皋落氏、骊戎、耿、蒲、屈等,都在这一时期先后被灭国。再说秦国。与周人东进的方向正好相反,原属东夷居于曲阜的秦人,在商朝末年从山东穿越中原来到西北,取了周人故地。 根据司马迁在《史记》中的记载,秦人赢姓,始祖是东夷白帝。西迁时,赢姓的一支去了山西,成了后来的赵国;另一支去了甘肃和陕西,就是后来为周孝王养马,并“分土为附庸”的秦赢。秦仲被封为西陲大夫,为周王室“保西陲”,岁岁攻伐,到秦文公五世中有三君死于戎难,历时四百余年与西戎混居杂处,相互融合。经过春秋战国时期,西戎整体即已全部被秦、晋、赵等国同化。《后汉书》中所记的西戎,只剩青海诸羌。楚国更不必说,连是否正宗的黄帝世系都大可怀疑,所谓帝颛顼之后、唐祝融之后、夏昆吾之后、殷彭祖之后、周始祖曰熊绎等各种认祖归宗都是自称的,无法考证,总之与中原族姓世系有别。建国之后,在南方不断融合百濮百越“群蛮”,在中原则将汉阳一带周初姬姓诸封国吞并殆尽。经过数百年同化融合,无论从种族上还是文化上讲,楚国整体上还是更接近于荆蛮。也是到了齐桓公称霸的时期,楚国崛起成为大国之一。 所以,若以齐桓公的霸业高峰时期为阶段标志,如公元前664年率大军灭山戎孤竹之年,此时距周初分封诸侯过了大约三个半世纪。总体上看,这一时期的齐和晋,是中原对外扩张消灭戎狄,而秦和楚,则是蛮夷向内同化融入中原。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都是华夏族的扩张和对蛮夷戎狄的同化。第三个进程,与种族融合进程相一致且更为本质的一个进程,就是定居文明区域的同步扩大。一些学者认为,华夏族与蛮夷戎狄的区别,并非是种族上的,而是由生产生活方式所决定的。如拉铁摩尔,他的“移置理论”认为,在北方草原地带过着游牧生活的戎狄部落,实际上是被很早就居住在农牧交界线附近的边缘人口“推动”出来的,是定居的农耕社会人口和土地不断扩张的结果。也就是说,这些戎狄部落不过就是当初边缘人口中那一部分更能适应大草原自然环境的人群而已,种族上并没有根本的差别。《史记》曰:“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曰淳维。”也是一个佐证。 周朝以迁居到岐下周原的周人氏族为文明主干,周人继承后稷、公刘的稼穑传统,推进农耕,发展农业,所以,当开始实施“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的武装殖民政策后,基于农业经济的定居文明就在一个很短时期同步扩大到了各地边疆。这应该是在那个历史时期最大的一次定居文明圈的扩展。七十一个诸侯国,就是七十一个定居文明核心区,这应该没有问题。然而,农民集团在全天下范围内进行武装垦殖,这一战略性扩张行动的另一面,必然是对于全天下先前的采集者、狩猎者、放牧者部落领地的战略性抢占和掠夺。对于采集者、狩猎者、放牧者们来说,原本自由自在、居无定所、四处游走的生活,变成了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居住下来,每日在一片固定的田地里耕种,或在一座固定的房子里缫丝织布的生活,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巨大转化。 蛮夷戎狄融入华夏的过程,实质上也就是这个转变过程,并无其他。因为一旦定居下来,从事重复的农耕和养殖生产活动,就是一整套的新道德和新风俗,文明发展的速度也随之加快,城市开始出现,成为定居文明的主要标志。反映在汉字上,“國”与“野”相对,《说文》段注:“歫國百里曰郊”,“郊外謂之野”;而“文”也与“野”相对,《论语》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其中的含义是,只有武装边界之内的國才有定居文明,而边界之外的野,既可以是农耕也可以是游牧或游猎,处于荒蛮世界。分封初期,最靠近“天下之中”的鲁、卫、宋、郑、陈、蔡各国,或是先王故都,或是文物重地,历经数百上千年文化浸润涵养,已成华夏族的人文渊薮所在,声教衣冠名区。相对于晋楚齐秦燕吴越等边疆国家,在这些中原小国里见不到“九夷、八狄、七戎、六蛮”各部落,也没有“被发左袵”、“断发文身”等风俗,文化上都是“君子国”,血统上都属“正宗”,也就是农耕定居文明的核心区。 但是,春秋战国五百年的历史大势,却是文化高人一等的定居文明核心区注定被半开化的边疆大国先后灭国。晋楚中原争霸、齐秦东西二帝,核心区的老贵族国家都先后成了大国霸政的牺牲品。如果抛开国家的表象,仅从蛮夷戎狄被同化并转入农耕定居生活方式的先后顺序上看,其规律即表现为:率先转入定居的地区一定会出现文化和经济上的昌盛,但尚武精神也迅速消失,国力随之衰落,随着晚近转入定居的地区在四周崛起,国力增强,前者终将被后者征服吞并。这一可以被简要归纳为“早定居者衰,晚定居者胜”的规律,不仅只出现在春秋战国时期,实际上贯穿于全部人类文明史。从古埃及古苏美尔覆灭到雅利安征服古印度,从古罗马帝国亡于北方蛮族到蒙古大军横扫欧亚大陆,从东胡女真入主中原到欧美列强统治全球,各文明历史概莫能外。综合以上,春秋战国时期的无与伦比之处在于,这五百年里包含了国家的兼并集中、种族的同化融合以及定居文明区域的层层扩大这三大历史进程。而秦朝大一统的实现,世界上第一个现代国家的建立,则是这三大历史进程共同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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