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俄罗斯社会对1990年代的自由民主转型体验不佳。对苏联曾弃若敝履的俄罗斯人,今天越是备感失落,便会越发怀念苏联时代的大国荣耀。2000年普京上台,俄罗斯开始选择性继承苏联遗产。俄罗斯继承了十月革命前旧俄国的国旗、国徽,但把苏联国歌重新填词后变成了新国歌。军事历史,则是旧俄国和苏联时代的红军一并继承。无论思潮如何变幻,苏德战争始终被超过70%的俄罗斯人视为民族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排名第一且从未动摇。2014年5月,普京签署法令,诋毁卫国战争历史的个人,可处最高五年监禁。 在今天的俄罗斯,苏联是两个部分。卫国战争、第一个登上太空的尤里加加林,冷战时期让整个欧洲恐惧的苏联红军……俄罗斯心中,这是正面的苏联。这个苏联是直接继承旧俄国光荣传统的苏联。 它当然不能被描述为“窃据祖国并耽误民主进程数十年”。但是,还有另外一个苏联。十月革命后,俄国作家蒲宁流亡法国,得悉苏维埃政权的死敌高尔察克被处决,很快写出《追忆高尔察克海军上将》,借助对高尔察克的怀念,抒发他对苏维埃的刻骨仇恨。后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蒲宁这样写道:有朝一日,当子孙们的心灵想象着我们这个年代的耻辱和恐怖时,会原谅俄罗斯母亲的,因为在这个黑暗的年代,虽说有一个逆子该隐统治大地,她毕竟还有另外一个儿子亚伯,当那天到来之际,那个名字将作为永久的荣誉和纪念,用金字铭刻在俄罗斯大地上。2008年俄国军方参与投资的巨片《无畏上将高尔察克》上映,高尔察克是天神般英勇无畏的英雄,而十月革命的暴动者,则变成猥琐卑劣的,在祖国母亲背后捅刀的凶徒。 这是一个彻底反面的苏联。普京对列宁的恶评,首先是因为列宁毁灭了他心中前一个苏联──他认为,列宁主张的苏联各加盟共和国自治、并允许其自由退出的思想,是“我们国家大厦下面的定时炸弹”,最终导致了祖国的解体。但这两个苏联很难彻底分开,有时只能和稀泥。2015年文化部长梅津斯基提出纪念1917年革命应当遵循的几点原则,其中之一是调解原则:“要对红军和白卫军都予以尊重,承认他们都是爱国的”。红军和白卫军确实都曾高喊爱国口号,同时将对方指责为勾结境外势力的卖国贼──今天俄罗斯的爱国民众在怀念先贤时,只要记住前一半就好了。 今天,捷尔任斯基和追随白卫军的沙俄间谍头目巴秋申共同成为情报部门的先驱,尼古拉二世的画像出现在纪念红军英雄的游行队伍中,列宁、克伦斯基和尼古拉二世的半身像在公园并排陈列……都是普京时代无视当事人意愿的历史记忆奇观。只有十月革命,无产阶级祖国最神圣的创世时刻、苏联时代最重要的公共节日,在今天的俄罗斯遭遇无情冷遇。什么颜色的革命都不能要──一旦剔除掉革命意识形态,十月革命便瞬间从世界无产阶级历史新纪元的起点,沦落成为俄罗斯民族历史最悲惨窝囊的时刻。 1917年11月布尔什维克发难后,俄罗斯国内连年陷于残酷内战,国际上则被迫退出了一场即将胜利的战争,付出巨大代价而未能享有胜利果实,还连带丧失了前人抢来的大片国土。革命后的新政权拒绝承认沙俄时期发行的战争债券,一时间俄罗斯人民在英法舆论中变成应该百般羞辱的老赖。后来强大的苏联帝国,只能从1922年内战结束、苏联正式建国算起。颇具官方背景的主题历史展览《俄罗斯:我的历史》中,便对1917年的革命予以差评,而将1922年列为国家历史上的正面时刻。 1917年革命注定要跟苏联解体一样遭受嫌弃,与它们分别是否自由民主毫无关系──两者都意味着俄罗斯历史上“伟大帝国”的毁灭,无论具体的帝国姓社姓资。2012年6月,普京在筹备一战纪念活动时称:“我们国家在这场战争中输给了战败国,这是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事……是当时的国家领导人背叛民族的结果”。 2017年强调俄罗斯民族传统的普京,特别强调了十月革命对宗教的打击:“许多教堂被拆除,大量的神职人员被直接消灭,就在集中营里直接枪决……”颜色革命尤其让十月革命被重新提起。俄罗斯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魁鲍里斯·格雷兹洛夫的话,是今天俄罗斯政府现实主义态度的绝佳概括:无论金融的、经济的、文化的、政治的、橙色的(颜色革命)、红色的(共产主义)、褐色的(法西斯)还是蓝色的(同性恋)革命,统统都不要。 不过,十月革命也并非独自陪同颜色革命接受批斗。叶利钦时代充当共和国起点的二月革命,与颜色革命的可比性更加显著,外国思想影响、自由主义观念、勾结西方势力等元素一应俱全,对帝国终结的责任也更直接,因此在《俄罗斯:我的历史》展览、以及其他有官方色彩的历史叙述中,受到比十月革命更严厉的批判。而且,普京政府虽然对十月革命没什么好话,但他也并没有全面、高调地批判十月革命,更未像东正教会和保守派人士希望的那样,热烈纪念尼古拉二世等革命受害者。 十月革命百年纪念之际,普京政府最强调的关键词,是“和解”。执着于陈谷子烂麻子,甚至揭开俄罗斯社会中的记忆伤疤,显然不是看重社会稳定和国家团结的政界领袖们参与历史问题的初衷。无论高调纪念苏德战争,还是冷处理十月革命,最重要的不是让人们再听一遍陈年往事,而是要服从当下秩序,爱现在的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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