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界面新闻
原文标题:诗是什么不重要,可以是什么很重要 | 一诗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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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80年代,中国各大学曾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诗潮。像过去许多诗歌的革新运动一样,这些参与其中的“第三代诗人”在接受70年代“朦胧诗”的洗礼后,不再甘于复制和模仿,而开始尝试反叛和超越。在接下来的几年间,各地的诗社、文学社竞相宣告成立,诗人群体纷纷发表宣言、创办诗歌报刊,其中最具影响力的包括80年代中期涌现的南京的“他们文学社”、上海的“海上诗群”、四川的“非非主义”等。他们普遍受后现代主义文化观念的影响,以反英雄、反崇高以及平民化作为创作的主要特征,强调口语写作的重要性。
诗人韩东和于坚都曾是“他们文学社”的代表诗人。有趣的是,相比其他诗歌团体,“他们”显得十分松散,既没有固定的成员,也没有提出过明确的文学主张或共同宣言。“他们”的历史虽只有十年左右,却至今难以被定义。在韩东看来,“他们”更像是文学沙龙,它营造出一种气氛,将气味相投的人聚拢在一起,但并不树立任何权威限制别人的自由,因此也给了许多创作者更为广阔的空间。
自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的先锋写作至今已经式微。“革命”“先锋”“现代”等词汇在今天更多被用作一种判别高下的标签,而不再具备其原本的文学立意。韩东注意到,诗歌创作的形式、方式、观念、规则或语法上的炮制在今天已经蔚然成风,但它们的前提、在价值意义上的超越以及底细却鲜有人思考。什么是诗歌?诗歌有标准吗?未来的诗歌写作将会走向何方?在近日出版的言论集《五万言》中,韩东展开了他对以上问题的思考,同时将话题从诗歌、小说、电影等文艺作品的创作,延伸至他对人生、社会,乃至命运、时代的反思。
在书中,韩东强调,诗是什么不重要,可以是什么很重要。比起“这是好诗”的赞美,“诗竟然可以这样写”的赞叹更能反映出现代诗歌写作的价值──在今天,诗歌的革新不再意味着一种样式必然压倒另一种,而是让更多的诗歌类型得以出现,从而支撑起现代诗歌既丰富又充满变化和不确定性,亦不排斥冲突的多元面貌。这种对“多元”的倾向,正源自人们在现代文化和社会生活中秉持的基本价值。
经出版社授权,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从《五万言》中节选相关篇章,以飨读者。
《五万言》
韩东 著
四川文艺出版社 2020-03
诗歌不止一种
⊙作者:韩东
诗歌没有标准,但有范例,也有形式规则。对诗歌形式规则的把握可以通过教条,但在大多数情况下是通过阅读,就像学习一种语言。
和语言一样,诗歌的方式看上去是自然生成的,也就是说它不是一项发明。当然也有通过发明或改变诗歌规则再造一种诗歌的。所谓的诗歌革命就发生在这个节点上。但发明,作为一种自然方式固定并延续下去需要经历很长的时间。
诗歌不止一种。说诗歌只有一种就像说语言只有一种一样,是荒谬的。在很多种诗歌中,说其中的一种才是诗或者才是正确的诗,同样不可理喻,这就像在不同的语言之间进行优劣比较。竟然真的有人这么做,说汉语对诗歌而言具有天然的优势,或者用汉语写诗天生就劣等。所以说,他们主张某种形式规则的诗才是诗也就不难理解了。
诗歌革命发生在诗歌形式、规则的变更中,大多数情况下是通过写作不自觉地完成的。之后,人们才总结出有关的概念和理论。但也有人从概念、理论入手,再造全新的诗歌。特别是西方现代主义以降,这种方式甚为普遍,从“语法”角度进入再造已成为一种共识。但若要成功,必须有根据该语法进行的写作的跟进,有相关的阅读遥相呼应,以形成一个被理解可阐释的系统。有那么一群人,写那么一种诗,读那么一种诗,将某种创造的可能和鉴赏的诉求容纳进去,于是就成了。但发明语法的人和运用语法写作的人侧重点有所不同。对前者而言,扮演先知是首要的。而对后者,从一种具体样式的写作中胜出则是关键。发明语法的人不一定就写得过运用语法的人,于是本能地强调其发明的重要性、唯一性和合法性,甚至暗中修正语法以适应自己写作的那部分。他所处的位置也具有这样的便利和权威。谁不想通过具体的写作来证明自己的发明(往往伪称为“发现”)是因果互洽的呢?
诗人韩东
现代汉语诗歌的确面临再造,我们讨论其标准、规则、样式等等问题,似乎有一个潜台词,这种再造的诗歌只有一个品种,或者只有一个品种是标准的、合法的。这显然有违于现代社会最重要的思想前提,即价值判断上的多元。我们一面利用多元的可能自由再造新异的诗歌,一面又力图将其中的一种诗歌打造成标准化的正品,这不仅是矛盾,可说是某种意识形态上的老土。我的看法是,现代汉语诗歌的确需要革命、再造、重建,但不是一种样式,而是多种。现代诗歌的多元景观,其丰富多样、变化乃至冲突就是现代诗歌的意义,是它的价值所在。其中具体种类的诗歌,包括其规则、范例、特色都不足以说明和支撑现代诗歌这个宏观整体。每一品种在价值衡量上的相对性即构成了整体景观上多元价值的绝对性。所谓的现代诗歌绝对的价值意义就是多元。多元从来不是一项政治要求,而是源自现代精神、思维,源自现代文化和社会生活的一个基本的价值根据。谈论现代诗歌不谈论多元等于白谈。谈论现代诗歌只涉及一种诗歌取代另一种诗歌,而一统天下无异于求道于盲。
现代诗歌的难题之一,就在于形式、规则上的不确定。不仅每一类诗都需要再造可能的形式规则,甚至在写一首具体的诗时,也会要求有全新的形式方式。但在特定的类别中,通过读与写的互动,还是构造了阐释和优劣判断的空间。但必须记住的是,这里的空间仅限于特定的类别。将特定类别的标准、规范推而广之到现代诗歌整体,是最常见的误会和想当然。
具体写作中的个人固执、排他和绝对主义没有任何问题,甚至是必要的。具体类别(诗歌)中的高下优劣的衡量也有其相对的意义。实际上,我们的诗人正是凭借这种隔绝生活(写作、创造)于一隅的。有时候,甚至某类写作会成为主流,参与者甚多,被阐释和衡量的空间较大或者更有余地,但试图一统天下终究是一种反动。世界已经不是昨天的世界,天然稳定的绝对价值的根基已不复存在。昔日重来只是一个梦,而且,相对于现代世界的深广和精神愿景甚至是一个噩梦。因此,在诗歌写作的方向上,不仅公然的复古令人生疑,与其对垒的先锋姿态或者平面主义,只要声称自身的绝对价值、唯一正当就是一种守旧和倒退。
任何写作都需要形式和规则的限制,都需要某种阐释和价值衡量的系统的存在以及稳定。今天的特殊情况就在于,在多元背景的观照下,多种系统的并存成为一种可能。反映在诗歌类别或者类型上,就是多种诗歌的并存。而且,更多的诗歌类别或者类型还在不断地出现或酝酿中。总体上的形式、规则的不确定和创造意义所需的确定范围内形式规则的稳定,是今天的诗歌写作所面临的双重现实。一家独大已无可能,但寻求量身定做的表达又势在必行。形式、方式、观念、规则或语法上的炮制在今天已经蔚然成风,只是它们的前提、在价值意义上的超越以及底细却鲜有人思考。
本文书摘部分节选自《五万言》一书,经出版社授权发布,小标题为编者自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