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游的知识产权“持久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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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现实案例来看，游戏知识产权保护的老问题犹存，新问题层出不穷，如何建立长效保护机制，仍有待探索。

⊙作者：张耀华

　　编辑 |朱弢

源自：财经E法

　　4月26日是第22个世界知识产权日。在推进知识产权强国建设，全面加强知识产权保护的国家战略下，中国知识产权事业发展成效显著。
　　4月24日，国家知识产权局局长申长雨在国新办发布会上介绍，2021年中国知识产权保护更加有力，新收各类知识产权案件63.5万件，审结59.5万件。
　　最高人民法院4月21日通报《中国法院知识产权司法保护状况（2021年）》显示，2021年法院审理的各类知识产权案件数量大幅增长，涉互联网案件持续增加。
　　这其中，网络游戏、网络直播等新类型知识产权案件受到社会广泛关注。
　　值得注意的背景是，2021年3月1日起施行的《刑法修正案（十一）》，以及2021年6月开始施行的新《著作权法》，都将“视听作品”作为保护的作品类型，对网络游戏的著作权保护带来新保障。
　　“2021年，中国游戏市场实际销售收入2965.13亿元，同比增长6.4%”，《2021年中国游戏产业报告》显示，伴随消费需求不断变化，游戏产品形态共生发展趋势明显，精品游戏“多端并举”渐成趋势，游戏自创IP的重要性凸显。
　　从现实案例来看，游戏知识产权保护的老问题犹存，新问题层出不穷，如何建立长效保护机制，仍有待探索。

换皮等老问题不断
　　经过多年发展，当下国内网络游戏市场增速放缓，用户趋于饱和，各大游戏厂商纷纷将目光聚焦细分赛道，并展开激烈竞争，产品同质化伴生的游戏换皮抄袭、不合理改编等盗版侵权乱象，屡禁不止。
　　“游戏换皮侵权，一直以来是行业的老大难问题”，言上游戏法团队负责人吴让军表示，综合观察2021年网络游戏侵权诉讼案件，游戏换皮纠纷有增无减，涉案游戏类型多样化，涉及MOBA、FPS、沙盒、卡牌、模拟经营、休闲益智、消除等几乎所有的细分赛道。
　　在沙盒类赛道，2021年7月27日，《我的世界》与《迷你世界》著作权纠纷案迎来二审。游戏整体画面是否可以通过类电作品保护、玩家对游戏画面的贡献等问题再次引发行业讨论。
　　休闲益智类游戏《最强的大脑》与《疯狂大脑》侵权纠纷案中，后者在游戏关卡内容、关卡设计逻辑、题目文字描述、题目美术素材设计、解密步骤提示、游戏主要界面UI设计等方面直接复制了前者《最强的大脑》游戏。法院认为，《最强的大脑》游戏构成汇编作品，《疯狂大脑》实质是将《最强的大脑》游戏部分题目进行删减，并调整少量题目位置顺序后，更换游戏名称并上线运营，两款游戏实质性相似。最终判决《疯狂大脑》运营方侵害了《最强的大脑》一方对游戏整体的复制权、信息网络传播权。
　　这一案件，法院通过汇编作品实现对游戏的整体保护，打破了游戏整体类电保护的惯式思维。
　　面对“换皮抄袭”顽疾，各大游戏厂商也在寻求突破困境的新方法。
　　一位游戏公司法务人士告诉财经E法，随着抄袭侵权行为的不断翻新，企业的保护路径不断升级，从著作权维权延伸到不正当竞争，甚至是刑事、行政综合打击；保护思路也不断深入，从游戏整体、具体元素的保护延伸至游戏系统、情节、地图、任务、活动等各个层面。
　　比如，《全民枪战》游戏地图著作权侵权及不正当竞争案，作为全国首例FPS游戏地图“换皮”案，其保护视角就聚焦在了游戏地图上。
　　《穿越火线》为韩国Smile Gate公司开发一款射击游戏，国服由腾讯独家代理。腾讯在运营中发现，畅游云端（北京）科技有限公司、英雄互娱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等七家公司开发、运营的《全民枪战》游戏有多个地图、枪 械美术道具与《穿越火线》在色彩结构、造型设计上有实质性相似。
　　2021年12月6日，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终审判决《全民枪战》的四幅地图构成著作权侵权，判决其运营方停止侵权行为，并赔偿腾讯经济损失2500余万元。
　　法院认为，FPS游戏场景地图中表达的实质特征在于由点、线、面和各种几何图形组成的空间布局结构，而非最终的美术效果。地图的空间布局结构通过图形化表达向玩家传递了虚拟战场的环境信息，符合示意图“说明事物原理或者结构”的特征，可以作为图形作品中的示意图予以保护。
　　除著作权保护路径，对于游戏换皮抄袭的侵权行为，司法实践中也出现了不正当竞争的判决。
　　2022年3月17日，湖北省高级人民法院审结的《谁是首富》与《金币大富翁》侵权纠纷案，就从不正当竞争角度，综合行业的竞争生态，对原创游戏和权利人进行保护。
　　《金币大富翁》是一款模拟经营的养成类游戏。《谁是首富》在运营过程中，整体抄袭了《金币大富翁》游戏的建筑系统、人才系统、商战系统、成就系统等设计，在游戏情节与游戏整体画面上与《金币大富翁》十分相似。
　　法院终审认为，《谁是首富》游戏直接将《金币大富翁》各分主题内容、游戏画面以及设置参数等具体的游戏规则复制嫁接、模仿移植使用，这一搭便车的技术手段、行为方式超出了游戏行业间学习借鉴的合理限度，违反了诚信原则和商业道德，损害了权利人的商业利益，损害了公平竞争的市场秩序，其行为构成不正当竞争。考虑到游戏自身特点和行业现状，法院判决《谁是首富》游戏限期30日内停止案涉不正当竞争行为，并赔偿经济损失500万元。
　　中国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教授李扬表示，无论是哪种保护路径，法院的判决基本趋于一致，就是必须保护网络游戏的知识产权，对抄袭换皮的行为给予否定性评价。这也说明司法机关在实际审判过程中，对网络游戏行业痛点问题的理解更加深入，更加能够把握市场竞争本质，规制行业的竞争行为。

新侵权形态层出不穷
　　伴随着5G、云计算、区块链等创新技术的变革，网络游戏行业衍生的游戏直播、云游戏、游戏短视频、元宇宙等新业态发展迅猛。在蛮荒发展的“阵痛期”，网络游戏的维权战火也蔓延到新领域。
　　吴让军表示，新商业模式日益成熟的同时，与游戏厂商的冲突日益激烈。如何明确游戏产业边界，以及在新模式下如何平衡游戏厂商的自主经营与游戏生态的公平竞争，保护游戏生态健康良好发展的需求凸显。
　　腾讯率先发起云游戏领域的维权战。“菜鸡”云游戏平台未经授权，将《穿越火线》《地下城与勇士》等腾讯旗下游戏置于其云服务器中供公众访问。利用5G云计算技术，将热门游戏上传至云端服务器供用户在线体验的行为，是否构成侵权，成为案件争议的焦点。
　　2020年8月12日，杭州互联网法院对该案作出判决，认定“菜鸡”平台侵害了涉案游戏作品的信息网络传播权，责令其立即停止提供涉案游戏，删除与涉案游戏有关的用户数据，并赔偿经济损失共计258万元。
　　2021年12月，“5G芝麻”云游戏平台因相同的行为，被广州互联网法院判决侵犯了游戏作品的信息网络传播权。
　　在快速发展的网络环境下，有关游戏直播、游戏短视频的“合理使用”界限也是业界关注的焦点。
　　短视频头部平台抖音开设《王者荣耀》专区，在显著位置主动推荐相关游戏短视频，同时与数名游戏用户签订《游戏类视频节目合作协议》共享收益。
　　《王者荣耀》的运营方腾讯认为，抖音明知其平台上的《王者荣耀》游戏短视频未经授权，为了吸引流量，放任、帮助用户传播侵权短视频，且抖音平台接到侵权告知函后拒绝删除，严重损害其商业利益。
　　而抖音则表示，腾讯作为游戏的软件著作权人，没有权利对经过玩家操作、剪辑、配音、配乐的游戏连续画面进行维权。其对涉案短视频构成合理使用，不构成侵权。
　　2021年5月27日，广东省深圳市中级人民法院审理认为，《王者荣耀》连续动态画面所形成的类电作品，独创性较高，权利人为创作涉案作品投入的资金和智力成本较高。抖音作为提供信息存储空间的网络服务提供者，接到投诉后怠于行使其“通知-删除”义务，造成900余条侵权视频长时间存在，主观过错明显。法院一审判决抖音平台构成帮助侵权，赔偿腾讯经济损失共计60万元。
　　在李扬看来，“新商业模式的发展，不能忽略网络游戏的市场价值。云服务提供商、直播平台等各方主体要建立尊重原创的原则，才能构建良好有序的行业生态。”

新立法加强保护力度
　　2021年6月，新《著作权法》施行后，将“视听作品”列为保护作品，同时将作品的定义用“符合作品特征的其他智力成果”加以兜底，对网络游戏的著作权保护带来新保障。
　　修订前的《著作权法》列出的文字作品、音乐、电影等9项作品类型，网络游戏难以在这九项类型中找到符合条件的类目。新《著作权》法中，“电影作品和类电作品”变更为“视听作品”后，将方便网络游戏作为一个整体纳入保护范围。
　　新法实施后不久，即被用于司法实践。2021年年底，广州互联网法院对《动友富翁》侵犯《金币大富翁》著作权案作出一审判决，认定《金币大富翁》作为多人在线模拟经营游戏，整体上具有独创性，构成视听作品并给予整体化保护。
　　《金币大富翁》全网上线运营过程中，发现微信小程序等渠道上运营的《动友富翁》涉嫌整体抄袭《金币大富翁》的游戏系统、核心游戏元素、系统间的交互等内容。法院审理认为，《金币大富翁》本质上是可运行的软件程序及游戏资源数据库，其运行结果即游戏程序自动或应游戏用户交互指令，临时调用游戏资源数据库中的各种文字片段、美术图片、音乐音效、特效动画等元素进行有机组合，并在终端屏幕上动态呈现出可供感知的综合视听表达。该综合视听表达具有独创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现的智力成果，符合视听作品相关构成要件。
　　据此，法院一审判决《动友富翁》整体抄袭《金币大富翁》的行为，侵犯《金币大富翁》游戏改编权、信息网络传播权，判令《动友富翁》立即在微信小程序上停止侵权行为，并连带赔偿经济损失1000万元。
　　在李扬看来，新《著作权法》中有关“视听作品”的规定，扩大了作品保护范围，过去，对于网络游戏、短视频等业态，由于没有像电影作品‘摄制’的过程，导致业界对其保护上存在分歧。立法者考虑到了相关业态的特性，更加注重视听作品的实质。
　　除《著作权法》的修订，刑事手段的补充完善，也弥补了传统保护路径的局限性。
　　2021年3月1日施行的刑法修正案（十一）中，将刑法第二百一十七条侵犯著作权罪中的第一项加入“视听作品”──“未经著作权人许可，复制发行、通过信息网络向公众传播其文字作品、音乐、美术、视听作品、计算机软件及法律、行政法规规定的其他作品的。”
　　4月23日发布的2021年上海知识产权保护十大典型案例中，谢铖隆、刘晓静侵犯《热血传奇》游戏著作权刑事犯罪案，首次将网络游戏作为“视听作品”进行刑事保护。
　　2020年 12月，上海市警方在江苏、广东等地成功破获全国首例“苹果、安卓、pc”三端互通“转码”侵犯游戏著作权案，抓获犯罪嫌疑人2人，掌握下线成员70逾人，涉案金额200余万元。
　　经查，2018年起，被告人谢铖隆利用自己专业知识及多年在游戏开发公司工作经验，先后开发适用于ios端、安卓端、电脑客户端三端互通的“fly3d”游戏引擎程序，以及用于整合多款游戏于一体的“龙途盒子”程序，在未经授权的情况下，通过大量“传奇私服”网络论坛提供《热血传奇》游戏的地图、建筑、人物、道具、怪兽、特效等侵权游戏素材下载，并搭建、运营《追忆传奇》游戏供玩家使用，赚取玩家充值作为利润。谢铖隆还通过多种网络渠道，以2000元的价格向刘晓静等人销售“fly3d”游戏引擎程序、“龙途盒子”程序及游戏搭建教程，先后招揽、帮助70余人搭建侵权游戏服务器，并从中获取固定月费、充值金额抽成等非法利益。
　　上海市第三中级人民法院审理认为，谢铖隆、刘晓静未经授权，使用《热血传奇》的游戏素材私自搭建运营游戏私服，构成刑法规定的“复制发行”行为，且两人的违法所得数额都达到了“巨大”的标准，构成侵犯著作权罪，分别判处二人有期徒刑三年六个月和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并分处105万元和20万元的罚金。
　　相关法律专家认为，在知识产权刑事案件中对网络游戏连续动态画面予以保护，其在定性及司法鉴定方法方面的首次尝试及突破具有新颖性及典型性，为此后将网络游戏作为“视听作品”进行刑事保护提供了样板案例。
　　“游戏私服的黑灰产一直是困扰游戏厂商的大难题。”吴让军认为，该案没有采用传统的软件代码保护模式，也没有采用游戏元素单独保护的裁判先例，而是借鉴民事案件思路，通过认定“视听作品”而实现对游戏的整体保护，为打击私服提供了新思路。

仍是一场持久战
　　现有的知识产权保护体系，为网络游戏行业的发展提供了有力的保障。但是，屡禁不止的换皮抄袭、层出不穷的新侵权形态、复杂多变的市场竞争，让游戏厂商不断寻求完善长效保护机制。
　　“在实际维权过程中，游戏换皮或者是素材类的著作权侵权，往往侵权成本低，判赔低，再加上维权难度大、成本高，导致权利人陷入打地鼠的状态，而侵权行为无法得到有效遏制。”前述游戏公司法务人士道出游戏厂商的烦恼。
　　2022年3月，中国游戏产业研究院与广悦律师事务所发布的《2021年中国网络游戏行业侵权诉讼白皮书》显示，2021年的游戏侵权案件中，小额判赔仍是主流，半数以上案件的判赔金额不足10万元。
　　面对这一情况，立法和司法部门也在探索通过加大罚处力度，提高侵权成本。
　　新《著作权法》引入惩罚性赔偿制度，其中第五十四条规定，侵犯著作权或者与著作权有关的权利的，权利人的实际损失或者侵权人的违法所得难以计算的，可以参照该权利使用费给予赔偿。对故意侵犯著作权或者与著作权有关的权利，情节严重的，可以在按照上述方法确定数额的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给予赔偿。
　　2020年4月，广东省高级人民法院发布《关于网络游戏知识产权民事纠纷案件的审判指引（试行）》，对赔偿原则作出明确规定。其中第四十条提出，在网络游戏案件中，可探索适用惩罚性赔偿，加大对恶意侵权的损害赔偿力度。
　　“由于权利人的具体损失、被告侵权获利金额的计算比较困难，以及整个社会层面对知识产权价值没有充分认识等等因素，导致惩罚性赔偿机制在司法实践中的适用，还存在一定困难。”李扬认为：“提高判赔力度，确实能对侵权行为起到一定的威慑力。”
　　北京允天律师事务所律师周丹丹表示，由于网络游戏有一定生命周期，如果侵权行为得不到及时遏制，对原创产品的影响很大。因此，权利人以及司法实践需要结合游戏行业的特性，充分利用行为保全、先行判决制度等诉讼规则，切实有效保护原创作品。
　　“建立网络游戏长效保护机制，还需要立法、司法、行政监管、行业以及市场主体等各方齐头并进”，李扬补充道。
　　自2005年以来，国家版权局联动工信部、公安部、国家网信办联合开展打击网络侵权盗版“剑网”专项行动，不断加大版权执法监管力度，严厉打击侵权盗版行为。
　　李扬认为，行政投诉速度快、效率高的特点，与网络游戏行业知识产权保护诉求比较契合。游戏厂商从民事维权入手的同时，也可以尝试行政维权，针对不同侵权类型，采取多元化的打击路径。
　　在坚持原创，打造精品的游戏IP化运营趋势下，知识产权保护与侵权打击成为游戏IP长线维护的重要一环。“对于游戏厂商来讲，结合自身战略布局，探索知识产权保护最优解，会是一场持久战。”前述游戏公司法务人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