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谷雨到立夏

源自：安徽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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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然米肖
　　如果食时节序是一辆列车，那么它一年中要停靠四个大站，二十四个小站。暮春了，季节的列车该怎样向浅夏过渡呢？它没有明显的急停急止标识牌，上帝也不会举着一个个牌子来提示你，上帝它是个怕麻烦的上帝──它只管端坐天庭，一年年的，冷冷看着人间春去夏回。
　　谷雨过后，当所有植物的新叶由嫩绿转为浓翠，夏的脚步近了，一辆轰隆隆的列车自春深开到浅夏。这个弯拐得何等自然──季节变轨，春天的列车走上另一条岔道，往前一点，夏天立起来了，天衣无缝地衔接，连石缝间都长满青草。
　　每一年，自谷雨到立夏，皆是如此天然地过渡着，让你看不见任何痕迹──所谓春深似海，海的波澜壮阔，是要被立夏一把接住的，抱在怀里痛惜。
　　蔷薇总是热爱开在谷雨立夏之间，它代表所有的鲜花为春天谢幕，偏偏留恋着不肯走，一路开到初夏，蔷薇是从春站台跑到夏站台的客人。立夏之后，岂能忍心拒绝这些小而繁的花朵？红的，粉红的，浅粉的，紫的，白的，黄的，蔷薇愿意倾出一生所有，就为着这样的绽放。
　　樟树仿佛不动声色，季节的列车开到哪儿，它们都是绿叶子，墨团一样在风里滚来滚去，也不晓得累，像极一个站桩的人，风里雨里，从未间断过，愈来愈沉默寡言？唯独这几日，有了大不同，细密的花束陆续自枝头冒出，比小米还要小的白花，一贯低调内敛。白日，几乎是被忽视的，唯有到了夜里，有了大不同──你在樟树下散步，有一种树木的芬芳一点点尾随你，氤氲着你，慢慢的，你就被这种香味迷醉，像喝了几口玫瑰酒，不禁有微熏的恍然。
　　对，就是这样的季节，春夏交替之际，实在美好。月是弯月，颇瘦，宛如女子淡眉，只一撇扫过，挂在半空，你在樟树下一圈圈来回，与其说是散步，不如说是在冥思苦想，甚至忘了自己，只有身体的影子被路灯光拉长拉瘦，特别单薄地贴在地上，一点点移动──原本你就是睡在季节的列车上，于一个平凡夜晚，悄悄来到一个叫作“立夏”的小站。
　　还是将目光投向广阔的乡下吧，原本就是一个晴耕雨读的农业文明古国，人类的根都在僻野田畈之中。
　　这个时候，中国大面积的油菜该动镰了。在城市的菜场里，豌豆以及蚕豆开始售卖，一咕噜一咕噜堆在那里，实在可爱。一直记得的，每每豌豆上市之际，便是油菜动镰之时。大面积金黄的油菜秆，叶子悉数落尽，唯剩下饱满的籽实，沉甸甸的，密不透风，犹如列维坦的画。小时，在乡下，赞美一户人家油菜长势良好，用这样的句子形容：在油菜秆上滚鸡蛋都落不下去。农人的话语实在传神，鸡蛋滚在油菜秆上落不下去，表明油菜结的籽实繁而密，一亩地能收近千斤，可以榨出许多油来。
　　立夏时节，豌豆正当令。每临这个时节，买一两斤，挑皮壳泛黄一点的，老一点，剥来煮豌豆饭吃。米是糯米。锅烧热，浇点隔年菜籽油，稍许腊肉丁，爆香，依次糯米、豌豆，爆炒至香，加点水，没过糯米为宜，大火滚开，改为炆火，慢慢焖至十余分钟。揭锅，香气扑鼻，这香气里，有腊肉的咸香，糯米的韧香，也夹杂了豌豆的糯香。倘若在乡下，焖煮豌豆饭，以大灶为宜，灶洞里烧的松柴，哔啵作响，松香飘得满屋皆是，用余火慢慢焖，焖出一块焦脆的锅巴，嚼在嘴里，香味可绵延余生……
　　立夏以后，日子更长了，太阳怎么也落不下去。漫长夏日，浓荫匝地，燕子可真的回来了。黄昏，在池塘里点水，俯冲而下，自水面浅浅掠过，身姿美丽，将睡莲都看傻了。一年里最美丽的，除了草木皆发的春天，唯余长夏。立夏前后，也是《诗经》里所言的“燕子来时”吧，自人类家庭出双入对，燕衔泥，为着生儿育女──鸟类的天伦之乐与人类同质。夫妇俩感情甚笃，你浓我浓，选好一个祥和人家，在其房梁安家落户，一日里数次进出，衔来枯枝稻草泥土，以唾液和之，搭出一个月芽窝，不几日，雏鸟张开硕大的镶着黄边的嘴儿，迎接爸妈衔来的虫子，又几日，都呼啦啦长大，可以飞了。乳燕学飞的过程何等惹人怜爱呢？
　　谁不曾有过站在房梁下观察乳燕学飞的懵懂？当下忆及，不免心惊。
　　一位隐居乡郊的文友在微信里贴出一对燕子于自家房梁造窝的图片，看着那黑色精灵山下翻飞的仙姿，不禁有被闪电击中的欣欣然，特为留言道：燕子只去祥和之家，可见你们夫妇感情好，平素想必不曾拌嘴……
　　这样的浅夏，谁不曾渴望有几间坐落于村野的房屋，家里打扫得窗明几净，只为迎接一对燕子。
　　春去，夏又回，犹如梦中，燕子呢喃，将人带回遥远的过去，那是古老的中国，季节的列车从未停歇过，它不知疲倦，呼喳呼喳一路开了来，山河，还是旧山河，站台也是古老的，有旧气缭绕──站台牌上写着“立夏”两个字，再往前一站，便是“小满”。小满，也是值得我好好写写的。
　　想起这些，都令人向往。每一片植物的叶子，仿佛处于热恋之中，激烈燃烧着，那种绿，是着火的绿，绿得哀痛难抑，山河日月，万里江山，中国士大夫五千年来的绮丽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