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欲主义与“行动伦理”1 i' ?& Z0 e* x6 S http://www.phoer.net
“刺猬”一代知识分子宣传强烈的禁欲主义与牺牲精神:贬低欢乐舒适、歌颂严于律己,把追求个人欢乐视为不道德,宣扬苦行理念。他们把现世视为一个通往天堂的“眼泪谷”,把现在视为乌托邦路上的一个中途站。为了“未来的胜利”,“现在”是可以置之不理的阶段。这些“无神论者”却很容易自视为“被上帝选中的人,是地上的盐、是天上的光”,注定要继承地上和天上的王国的人。这种“忠实信徒”不管信的是“正统”基督教,还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乃至无神论,都认为近代民主国家的自由个人主义颓废堕落,让人软弱,太享受、太自私,缺乏为任何神圣使命赴死的勇气。他们蔑视社会生活的常规,热衷于强制、多数人对少数人的正义优先权、对个体的蔑视、对强权的偏好等特点。在他们看来,凡是在“资产阶级环境中”培养起来的东西,无论多么雅致,都必然渗透着资产阶级心理,贵族知识分子概莫能外。- u# n& i0 r4 g/ }) k http://www.phoer.net
于是,以车尔尼雪夫斯基为先导,演化出了后来完整的“革命禁欲主义”。他们提倡禁欲主义,一方面这样做是为了道德的“纯洁性”,另一方面却有很实际的考虑:“行动者”不能儿女情长。从平民知识分子到民粹派都有一种僧侣型的封闭世界体系,并且有自己的精神领袖,它表现为对世界其他部分的不能容忍,并使自己与之隔离的倾向。
http://www.phoer.net 6 z0 q) n5 Z" N3 b0 y( s. n4 x 与禁欲主义共生的是崇拜苦难、反智主义以及对财富恐惧的倾向。他们憎恨任何与欧洲文化、贵族身份有关的东西。19世纪官方宫廷的“法国化”和下层知识分子的“草根化”分离以后,民间便对“文化”和形而上思维有一种心理的疏离和敌视。高雅和不能容忍的贵族习气缠绕在一起,民粹派的名言是:“只有一种状态比贫穷更坏,那就是富有”。他们认为,富人都是恶棍,财富是腐蚀人灵魂的东西。他们从心底里向往一种贫穷和朴实无华的社会模式。对“人民的爱”可以转换成对“个人的恨”;建立天堂可以转换成破坏现实;大公无私的献身和不择手段的马基雅维利行为都可以是相通的。而这种转换还有一种崇高感,还有俄国特有的思想性和道德性的外衣包裹。
http://www.phoer.net ( K& n( a8 F0 u$ O. d, C 于是,这种极端高调的禁欲主义道德在实践中又很容易转换成一种极端功利主义的道德虚无。车氏同样是这方面的先导,他认为个人的不道德行为如果是为革命性的变化服务,那就是可以接受的。车氏树立了这样一种观念:不道德行为不是为了个人的一己私利服务,而是为了“事业的利益”,就不仅可以允许,而且值得赞扬。流风所及,后来以“目的高尚”来为“卑鄙手段”辩护便成为民粹主义的一个口号。激进的“刺猬”们实施这种做法的代价是整个社会,“高尚的目标”被认为值得牺牲公民的生命、财产、声誉……
http://www.phoer.net ' D( ~% t- M4 {- a. N1 B 这种“现实主义”有“很强的洞察能力,有对权力的渴望、对成功的崇拜、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以及坦白的异教精神,和对来自上层强制的灌输能力的崇拜。民族强盛、国家强大的追求过程是残酷无情的”。这种“没有彼岸的坦率的唯物主义”以功利为标准,以实用为依归,目标虽然“高尚”却又完全世俗,它在否定了制度约束的同时也解除了伦理精神的约束。于是“无神论”变成了“新的宗教”,但是这种“宗教”惟一崇拜的就是权力。至于是什么样的权力,反而常常模糊起来,以至于从“极左”到“极右”就像捅破一层纸那样简单。$ f% I N+ E% A C( [& D- `# B3 R http://www.phoer.net
他们倡导从思想的书斋走向破坏现实。他们既是虚无主义者,又极端相信自己的事业,蔑视一切陈规,任何理论都不只是说说,而是要付诸行动,这种非凡的品格是一种悖论:“热衷于毁灭,就是热衷于创造”。崇拜苦难、底层意识、“人民至上”和“破坏现实”的几位一体,建立天堂的激情和破坏现实的冲动在他们看来是一种和谐的状态。甚至不要求创造和建设,只要求破坏,破坏是创造的手段之一。新的社会制度要有物资保证,而这一保证是通过破坏来达到的。只要从少数占有财富的人手中剥夺这些财富,给予另一部分人,自然就获得了物资保证。这一点被后来者领会得最深刻。 `. y, p, c4 y& S R http://www.phoer.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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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与“圣徒”
http://www.phoer.net ; W- r* @* n l6 r6 ~, j- t1 ] “刺猬”们的道德至上和道德虚无都落实于他们的“英雄”观,而“狐狸”们追求的是东正教“圣徒”的境界。世俗“英雄”与基督教“圣徒”从来就不是一回事,虽然都是以自我牺牲为代价,但本性上是完全不同的。正如当代俄国学者伊萨耶娃所说:“产生英雄的最大的可能性在于疯狂的情绪高昂、极端狂热、对斗争的陶醉,某种英雄冒险主义整体氛围的营造,──这一切都是英雄主义固有的习性”。而基督教圣徒则将注意力重心转向自身和自身的责任,他们看似平凡实则伟大,看似顺从实则坚定,看似轻易实则艰难。
http://www.phoer.net Q2 z3 ^. f5 Q “圣徒”只服从上帝的权威而不承认世俗权威。“英雄”则相反,不承认上帝的权威,但对于世俗权威却是既蔑视,又崇尚:别林斯基是现存秩序的“造反派”,但他在社会理论上的最主要贡献却在于他从彼得大帝残酷的强制性中看出,如果没有强制,在俄国推行任何改革都是不可能的。他第一崇拜彼得大帝,第二崇拜叶卡特琳娜,看中的都是他们的“自上而下”的强制性。
http://www.phoer.net ! ]. K! N. r) R- m. |) o( ]% }( e “圣徒”的想法过于“超越”,而“英雄”的想法也许过于“超前”。两者都与芸芸众生有相当的距离,面对世俗世界也都有乌托邦色彩。但是,“圣徒”可以自己苦修,却不能把“超越”的想法强加于他人;而“英雄”生来就有引导群氓、乃至强制群氓接受“超前”思想的使命。因此“圣徒”的乌托邦往往是“孤家寡人”,难以实现;而“英雄”的乌托邦却往往可以通过“称孤道寡”变成现实的
http://www.phoer.net % b( u5 B, V+ Y4 o3 U “有托邦”──只不过它通常都是“理想”的反面或人间的灾难。他们心里的“社会主义”不光是社会经济的发展,更重要的是信仰的归属、心路历程的终点,不是小市民的生活泥潭,而是像思想家一样生活的人。有人说这是一种人道主义,但这种人道主义恰恰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不允许自己的庸俗、不允许自己碌碌无为。因为俄国的隐修士从来追求的都是生活恬淡,精神丰富。但是俄国的隐修院也从来没有覆盖芸芸众生的世俗社会。然而车尔尼雪夫斯基和特卡乔夫却想把整个俄国社会变成一所特大型隐修院,而且他们的思想后继者曾经做到了这一点──只是这个特大“隐修院”并不崇拜上帝,只崇拜“英雄”自己。
http://www.phoer.net 2 a- W0 U; R, }: W8 v6 P( K$ M$ [ “圣徒”的境界是超越性的,并不需要世俗的追捧。因此他们的生活是可以“退出”的。而“英雄”的生活却没有退出机制。源自于东正教系统的“封闭性和不能自由退出”机制一旦变成世俗原则,“从崇高到滑稽之间便只有一步之遥”。“刺猬”们必须永远屹立在风口浪尖,离开公众舞台的人是必定要受到谴责的,只能在墙倒众人推的状态中退场。特卡乔夫曾经在革命民粹派中被众星捧月,但晚年失去政治舞台后,再没有受到他往日同事和门徒们的尊敬,他得病在巴黎的一所医院里住了三年,完全是孤独的,死后被埋葬在巴黎,其遗骸下落最后无人知晓。* E1 f( K$ ]+ |2 ^+ F http://www.phoer.net
平民知识分子与贵族思想家的不同在于:他们不能控制激情,他们有一种英雄式的自恋,对真理的向往和献身精神,有可能演变成莽撞的激情,有潜在的破坏性,他们冒冒失失,充满狂热地投入政治;著书立说、发表演说、提出建议,其间他们的无能与不负责任的特质暴露无遗。这些人自诩为独立的思想家,其实他们不过是受心魔驱使,期望赢得浮躁的公众认可罢了。他们的听众往往是青年,在乏味的平庸生活中希望有建功立业的激情涌动。这些知识分子的声誉依赖的是对激情的刺激而非疏导。正像苏格拉底当年暗示的,在使民主沦为暴政的路上,这类知识分子代言了重要的角色,是他们驱使青年的心灵走向狂热,最终其中的一些人──也许是最聪明、最勇敢的那些人──会将思想付诸行动,并在政治上实现暴政野心,这类知识分子心满意足地看到自己的观念发生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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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phoer.net ! V' w8 |2 G. ]& N) P. I俄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分裂8 Y4 T0 t5 Y& \0 {( g http://www.phoer.net
如上篇文章所述,俄国知识分子追求不同的矛盾性,形成了一个“文化十字架”。俄罗斯文人性格上的分裂,也即“双重人格”,无时不在使人面临选择。很多人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很难找到一个平衡点。
http://www.phoer.net 1 |6 z6 X8 t4 e/ s1 ~" v 任何宗教都有排他性,但东正教在基督教各分支中的“唯我独尊”还是很突出。它以“正”教自居,自称与天主教相比,信仰的是“正统的基督教教义”,它长期以来缺乏自我更改系统,没有对教义作任何修改、补充、革新,固守老的一套基督教传统。拒绝修正、“试错”和承认错误,是东正教的一个显著特点。然而,狂热的宗教徒的对立面并不是狂热的无神论者,而是冷静温和的自由主义者,是具有自我判断能力的理性主义者。激进对立的双方的共同点要比它与保守派和自由派的共同点都多,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俄国的无神论者是把“无神”当做一种新宗教来崇拜的。平民知识分子经常企图制定出极权主义的、整体性的世界观,这种世界观将把真理和正义结合在一起,通过集权主义思想,俄罗斯知识分子探索现代生活,根据这种集权主义的特点甚至可以规定知识分子的属性。! W" R. V* S* R u$ g http://www.phoer.net
宗教狂热和反宗教狂热是相通的。他们从神圣事业中获得价值感。他们害怕妥协,不难从一个极端的信仰转向另一个极端的信仰。革命被他们当做是一种宗教崇拜来看待,在俄国革命的圣徒形成了特殊的宗教崇拜,这种宗教崇拜有自己的圣像、圣规和教义。因此,长久以来所有对教规的怀疑、对教义的评论、以及对圣像的不敬,都会遭到革命的社会思潮的排斥,他们仍是“价值一元论”者,只不过认为自己代表了“真理和正义”,“绝对正确”只掌握在自己手中。
http://www.phoer.net ! v& @2 y/ g5 c 秦晖曾指出索尔仁尼琴与俄国分裂教派传统的关系。但几乎可以说,从分裂派鼻祖的阿瓦库姆与尼康开始就是如此──这两个人虽然截然对立,但是在强调俄国教会独特性与优越性方面是一致的。尼康主张融入东正教世界体系,从而确立俄国教会的世界东正教领袖地位,阿瓦库姆则主张保持自己固有的宗教传统,避免使俄国沦为拉丁化世界的附庸,以俄国的特色和精神来影响世界。尼康主张强力介入外部世界,以扩大“第三罗马”的影响,阿瓦库姆则以远离世界、保持“第三罗马”的独特纯洁性来维持其强大。目的差异并不大,但实现的方式竟导致了如此尖锐的对立,而且这一对立就是250年,一直到当今的俄罗斯。
http://www.phoer.net : E& }" Q7 u/ S; {' k5 n, h2 m1 V 俄国历史上的每一个对立阵营莫不如此。所不同的是一个当政在台上,另一在野在台下,当时如果反过来在野的一方当政,他们仍好像不会反思。而是以更激进的报复行为来加快下一次的轮回。凡是能跳出这种轮回的人物,必定从个人来说是悲剧命运的承担者或者并不是出于自身愿望的无奈之举,前者如戈尔巴乔夫,后者如马尔托夫。孰不见,“第三罗马”与它的的化身“第三国际”俱往矣,而不去追求统一性、完整性的松散的“第二国际”的思想与行动之传承倒是绵延不绝。
http://www.phoer.net 0 d6 `4 n7 D D. Q( k (作者系中国政法大学教授。本文发表时有删节,同时删去作者注释若干)7 }4 i8 h: h2 J/ \# ?* [ http://www.phoer.net
源自:</b>作者授权△历史栏目刊发,原载于《经济观察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