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时称不能因为一时一事认为南科大已经妥协

卢丽涛

[ 我们相信教育改革的趋势是势不可挡的，不一定每件事非要南科大最先做成，别的学校做成了，南科大也可以学习，总而言之，南科大能够推动中国教改，我们就很满意了 ]

10月30日，南国深圳迎来一场寒潮，天空中飘着小雨，只有233名学生的南方科技大学（下称“南科大”）显得幽静而空旷。

南科大地理位置相对偏僻，紧邻南山区桃园街道塘朗社区，这里未来将成为校园、社区和云计算等科创型企业聚集的创新摇篮，储存着巨大的潜在能量。

南科大不同于一般开放式管理的大学，来访者进入学校需要经过门卫和被访者确认。门卫笑着说，过去两年来的记者太多了，还有一些慕名来访者，都被拦在了门外。

朱清时的办公室充满着文墨气息，其中一幅拼图颇为显眼，图上黄蓝相间的纸条拼成六个字──“朱校长，支持您”，字条上写着学生的签名和寄语。这是教师节时，2012级二班送给朱清时的礼物。与办公室连接的会客厅中央，挂着一幅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李政道书写的大字──敬祝成功。

2008年，62岁的朱清时放下退休后清静的书斋生活，来到南科大继续他在中科大未竟的高教改革试验。

在坎坷发展中，南科大在中国高教改革中的意义逐渐从一个焦点成为一面旗帜。朱清时说，我们相信教育改革的趋势势不可挡，不一定每件事非要南科大最先做成，别的学校做成了，南科大也可以学习，总而言之，南科大能够推动中国教改，我们就很满意了。

有采访过程中，朱清时回避了一些他不想对媒体谈及的问题。不过在谈到三件事时，他兴致极高，一是，南科大教改班学生组队参加国际基因工程机器大赛，获得了亚洲区金银牌，并赴美参加决赛；第二件是，今年浙江大学正沿着南科大的路自主招生了80名高二学生；第三件事是，南科大又有9名教师获得“青年千人计划”面试资格，即将到北京参加答辩。

或许，成绩和理解是让朱清时继续走下去必不可少的动力。

任中科大小。长时已尝试改革

第一财经日报：南科大正式开学后，您是不是比以前轻松一些了？

朱清时：不，更忙了。以前是为了学校正式设立，主要是对外。现在南科大正式设立之后，就要兑现对社会、对学生的承诺了，这些更困难。以前是一种理念，现在要把它变成一种实践，遇到的困难更多。

日报：实践具体指什么？

朱清时：是怎么改革，比如怎么实现对学生的承诺，让他们学到真本事，培养他们的创新能力；我们招了很多优秀的老师，怎么把科研基地建起来，发挥他们的作用，这些都是很具体的问题，遇到的困难就更多。

过去一年到现在为止，（南科大）和80名老师签了合同，已经到位了60人。明年还要招100人，后年100人，到2022年，保证我们的教师人数达到1000名，从而实现预定的学生人数8000名，1:8的师生比，这是国际研究型大学比较标准的配置。在研究型大学里，教师一半时间做教学，一半时间做科研，这样需要的教师人数比普通教学型大学多一倍。

日报：1998年您开始担任中科大的校长，那时已经想要对高等教育进行改革了？

朱清时：在中科大刚当校长时，就感觉到中国的高等教育必须要改革。任校长之前，我长期在国内外来回跑，到过世界上很多知名大学，深感中国的大学没有让学生学到真本事。我1998年当校长后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的使命，让它回到真正的原点，作教改。

当时就组织中科大很多领导一起，到美国调研一流大学的课程设置，培养方案。回来在中科大推行教学改革，重新设立教学大纲，安排课程设置，使用新的教材，目的是让学生学到真本事。

日报：效果如何？

朱清时：效果不明显。虽然学校有这种想法，但教师没有积极性。中国的很多大学课程，实际上是哪个老师能上什么课，就开什么课，并不是最优化的教学设计决定的大纲。老师的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搞科研、发表论文、争取成果奖、争取评职称乃至最后选院士上，所有这些都跟物质利益挂钩，唯独教学没有关系，所以大家不愿意把精力放在教学上。这次改革过了几年就基本上失败了。我就意识到，真正的改革应该从教师队伍改革起。

所以从2003年以后，中科大就开始大规模引聘国外优秀人才，教师退休后就用国外优秀人才填补、充血。到了2008年我在中科大小。长任期结束时，中科大的教师基本换了一遍。教育改革虽然比过去容易了，但实际上还是不行。

他们回来以后，就像橘子生在南方是橘，在北方是枳。在国外时，按照国际一流大学的做法，重视教学，回到国内很快就被同化了，没有教学积极性了。

我从中科大小。长职位退下来后，对中国教改的认识就更深入了，知道大学的教改，关键是体制，人和课程设置都是表观的现象，更重要的是运转机制要改革，关键是要把谁的官大谁说了算这种行政化的模式改成谁有真理，谁说了算。

这时候深圳正好创办南方科技大学，我被遴选为创校校长。来之前就我提出来，我要做创校校长的话，南科大必须要去行政化。

南科大不设行政级别，实行教授治校。不是教授当官，而是教授发挥核心作用，决定学校的学术事务，对学校的发展规划有充分发言权，由教授推举教务长、秘书长、总务长。形象点来说，学校的老板应该是教授群体。

去行政化已深入人心

日报：其实从南科大的实践看，去行政化这个过程挺难的。

朱清时：南科大是零，从一张白纸开始，要挑战国内根深蒂固的体制，非常难，有些媒体说我们是堂吉诃德战风车，必败无疑。但是经过这三年筹备，我们看到了教改的曙光，去行政化已经深入人心了。现在各个高校都在朝着这个方向改革。

日报：您如何评价南科大的现状？

朱清时：我就举招生这个例子吧。南科大去年初就想自主招生，自授学位，抛弃没有含金量的文凭，让学生靠真本事受到社会的尊重。南科大这样做了，引起很大一场轰动，后来上级强令南科大教改班学生重新参加高考，学生自己选择都没有参加，这场博弈到今天已经有了结果。媒体报道，浙江大学公开自主招生，从高二学生中招收八十个学生，不参加高考，这说明自主招生自授学位引起的波澜已经有人跟进了。

日报：其实，外界也期待今年南科大这批学生自主招生进来，但是现在的状况似乎是一种妥协。

朱清时：南科大毕竟是深圳市政府办学，受理事会领导，校长是招聘来的，我们不能违背市政府的意见。市政府希望经过教育部批准的方案来招生，我们不能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今年招生采取了市政府和教育部能批准的最好方式。高考成绩占60%，自主招生占30%，平时成绩占10%。一般人觉得，南科大这样招生，高考成绩还是绝对控股。如果你仔细想想，高考成绩总分是750分，现在换算成百分制，就是高考成绩除以7.5再乘以60%，我们的自主招生考试本来就是百分制的，直接乘以30%，所以自主考试的1分，等于高考的3.75分，自主招生考试还是占很大部分。

事实上，6:3:1的模式也取得了成功。上海纽约大学明年招生也要按照这种模式，也在朝着这个方向走。

日报：您说市政府是南科大的老板，如何跟老板沟通，从而达到一种该放权时就放权的状态？

朱清时：该放权就放权是理想状态。但是因为中国高校理事会治理是第一次，理事会领导都没有经验，也没有想明白理事会应该管什么，不应该管什么，我们还在努力之中，希望理事会能更多给学校放权，让学校按照教学的规律来办学。

日报：这种观念的改变挺难的。

朱清时：这要靠社会的进步，中国社会已经慢慢在进步，比如，上海纽约大学，还有好几所新建大学，都在按照改革模式走，今后越来越多的学校这样走，会形成一种潮流。这个过程需要一些时间，但是中国大学改革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这是势不可挡的趋势。

就像去年自主招生，自授学位，后来被要求必须要去参加高考，闹了很大风波，但今年浙江大学这么干了，挺激动人心的。

日报：您觉得在这条路上找到同伴了？

朱清时：是，是，而且，我们相信教育改革的趋势是势不可挡的，不一定每件事非要南科大最先做成，别的学校做成了，南科大也可以学习，总而言之，南科大能够推动中国教改，我们就很满意了。

南科大发展超学生预期

日报：您认为现在的南科大是否符合教改班学生和家长的期望？

朱清时：我想是超过他们预期了。今年第一届教改实验班的学生组成两个队，参加国际基因工程机器大赛，考学生的创造力，自己找题目，自己做题目，拿成果去比赛。亚洲赛区有50多个高校参加，包括东京大学、清华大学等，我们有一队得了金牌，还有一个队得了银牌，两个队都晋级到麻省理工学院参加总决赛。

这说明我们的教学确实起到了作用。其他学校参赛的都是高年级学生和研究生，南科大参赛的才是二年级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全世界都欢迎，以后他们不愁没有出路，世界上的很多高校都欢迎他们去做研究生。家长们也很兴奋，说明他们选择南科大对了，才一年半时间，学生就释放出这么多创新能力。

现在新生届学生普遍也很满意，给学生上课的都是一流的教授，很多课程都用英语授课，给一年级新生上物理课的是唐叔贤院士，用英语讲的，这在全世界都是一流的。

日报：有评价说，现在南科大的模式是一种温和的改革模式。

朱清时：不，南科大站在改革最前沿，但改革就像登山一样，不可能走直线，要登上山顶，有时候要下坡，有时候要迂回，这样才能真正登上山顶。南科大受到很多条件的制约，我们不能不走一条迂回的路往前进。不能因为一时一事，就认为南科大妥协了。南科大如果不走迂回的路，就像个愣头青一样，什么事鲁莽地干，这样很快就失败，登不到顶，就掉下去了。

日报：曾有过争论，香港科大模式是要先搭好框架再招老师，您认为要先招进来合适的人才再搭适合的框架。现在这条路还是这么走吗？

朱清时：南科大的目标是建成国际化高水平的研究型大学，实现这个目标有两种路线，一种路线以香港科技大学为例，先用五年时间请人把学校的框架论证好，学科设置、专业设置论证好，先把坑挖好了，再找人去填坑。但是这种做法在中国不太容易实现，一是我们的工资、薪酬待遇，跟港科大比不是很有吸引力，挖好了坑不一定有人才来填。

遇上一个优秀的人才，只要大方向对，你就应该赶快把他抓住请过来，用这些人才的背景来设置这个坑，这是中国的实践。

我们的做法是另外一条路线，是互动式的做规划和引进人才，先有一个轮廓规划，比如，理工科哪些专业可以设置，哪些专业不能设置，然后去引进人才，遇到有好的人才，只要大框框之下可以，赶快引进，再制定新的规划。不断引进人才，不断修改规划，边招生，边建科研基地、作科研。现在取得的成功跟我们选择的路线很有关系，迅速起步。

建立教授治校机制

日报：南科大未来会如何发展？

朱清时：南科大已经建立一支很好的教师队伍，未来只要能发挥教师队伍的核心作用。就像刚才说的，学校管理人员都把教师队伍看成自己的老板，学校就能不断往前进。

目前，南科大成立了教授自治组织──教授会，学校的规划，包括学术委员会的建立，都是教授会协商产生的，学术委员会把学校的关，包括评审中层干部，都要经过教授会和学术委员会。这种机制一旦建立，教授的发言权就很大了，今后任何人做校长或书记，都要充分尊重教授的意见。如果不尊重，优秀教授不能发挥作用，很容易就离开了，他们一离开，南科大就失败了。我想，无论是教育部还是广东省、深圳市都不希望南科大散架。只要把教授治校的机制建立好，南科大就能够良性发展。

日报：现在建立机制走到哪一步了？

朱清时：我觉得走到一半了，这需要时间。

日报：您觉得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朱清时：最大的困难是行政化去掉很难。现在全社会都高度行政化了，我们招管理干部，他们从骨子里都希望得到行政级别和晋升，他们不愿意放弃公务员的待遇和身份到南科大来，所以，南科大的管理队伍建设很缓慢。另外，理事会和市政府也没有给南科大充分放权，所以，南科大大事小事要办成都很艰难。

日报：下个任期，您还会继续担任校长吗？

朱清时：我本人在任期结束已经68岁了，年龄很大了，精力不行了，身体也不行了，所以我很希望能找到一个更年富力强、比我更能干、更有精力的人来做校长，目前正在努力寻找之中。

日报：南科大到海外招聘，老师会不会担心南科大的未来发展？

朱清时：我们招聘老师相对容易，南科大在国内外的形象是做事业的地方，能够为中国教改作贡献，另外，深圳有雄厚的财力，南科大会提供很好的条件，包括薪酬待遇，招人相对比较容易。

上一批中组部的青年千人计划，南科大有七位老师当选，全国高校排第六位。我们这么小的学校已经排名第六位了，说明我们人才引进速度很快。这些人不太担心南科大的将来，南科大如果办得不好，他们完全可以到中国的任何一所高校去，或回到国外大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