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作英雄和他的时代

3月14日上映的《虎胆龙威5》，无疑将唤起人们对上世纪八十年代好莱坞动作片的回忆。布鲁斯-威利斯饰演的警察约翰-麦克莱恩，不穿制服，单独办案，不借助外界的帮忙。以他为代表的美国男性英雄，在令人目不暇接的视觉奇观衬托下，不知疲倦地展示自己勇武的身躯以及伤痕。对于他们来说，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

《虎胆龙威 5》剧照。《虎胆龙威 5》作为系列的第五部，除了布鲁斯·威利斯不变，从其他方面来说和第一集已经相去很远

和沉默寡言的兰博截然相反，约翰-麦克莱恩像相声演员一样俏皮话不停

孤胆英雄无法得到也不需要得到他的保护对象的理解。兰博只有个不起作用的搭档崔普曼上校，军方没有为他提供过什么实质支援

《虎胆龙威 3》剧照。从第三部起，主人公麦克莱恩不再单兵作战，招募到了助手

约翰-麦克莱恩（John McClane）回来了。

在《虎胆龙威 5》（A Good Day to Die Hard）中，他像二十五年前一样无所畏惧地与国际恐怖主义分子作战。动作片系列《虎胆龙威》（Die Hard）诞生于 1988年，里根时代的政治文化刚好在那时发展到顶点，从而在好莱坞催生出一种特殊的、只适合那个时代的电影生产风格，用不太正式的命名方式，可以称其为“肌肉动作片”。单从这些动作片的海报上就可以看出它们对展示赤裸肌肉的兴趣，观众也时常过于简单地将这些影片蔑称为“无脑打斗片”，然而正是这些让人以为智商含量不足的娱乐电影，承担了重建美国传统价值的任务。

还是以《虎胆龙威》为例，它公映于罗纳德-里根（Ronald Reagan）八年总统任期的最后一年，堪称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保守主义电影的典型标本。和当时大多数含有政治意味的影片一样，它谴责了极权主义，然后含蓄地表现了传统核心家庭的解体，男主角约翰-麦克莱恩的妻子霍莉（Holly）信奉女性独立自主的女权主义精神，她为了一份更好的工作离开纽约前往洛杉矶，并带走了两人的孩子，甚至还恢复了婚前的名字。麦克莱恩需要寻回妻子，挽救家庭。在这个过程中他参加了一场混乱的圣诞晚会，见证了道德的败坏，然后被无辜地卷入一场有预谋的恐怖袭击。

最终他不仅解决危机，还救回妻子，片末妻子高兴地用回了以麦克莱恩为后缀的旧名字。值得一提的是，霍莉工作的是一家日本跨国企业，如何对待日本的经济崛起也是美国人在里根时代难《虎胆龙威 5》剧照。《虎胆龙威 5》作为系列的第五部，除了布鲁斯-威利斯不变，从其他方面来说和第一集已经相去很远以直面的一个课题。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好莱坞电影制片厂制造了大量如《虎胆龙威》这类拼命展示身体与运动奇观的影片，比如《兰博》（Rambo）系列、《致命武器》（Lethal Weapon）系列，它们大多讲述一个充满个人英雄主义气概的白人男性，如何与邪恶势力作战，如何维护美国的核心价值，这正是对六七十年代叛逆和虚无文化的反对与修正。它们主要针对青少年男性市场，这个群体对裸露的肌肉和血淋淋的创伤有着强烈的崇拜情结；它们极少提供女性的视角，两性冲突常常被男性与男性的冲突所取代。

既是共和党代言人，又是反权威勇士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整个西方社会都经历了剧烈的变化，革命和战争以一种“非美国”的方式改变着美国，到了七十年代剩下的就是虚无，《五支歌》（Five Easy Pieces）、《出租车司机》（Taxi river）是这种时代精神在电影中的反映。

共和党总统里根上台后力求变化，他给八十年代美国社会带来的新思维是更加强调爱国主义、反对多元文化社会、鼓励用强硬的武力制裁恐怖分子。这种氛围在好莱坞电影中也有很明确的体现，以至于当时的许多动作片简直拍得像共和党宣传片似的。值得注意的是，八十年代的动作英雄在现实中几乎无一例外是铁杆共和党支持者，这肯定不是巧合。

但好莱坞电影与生俱来的对孤胆英雄的崇拜基因，为了强调男性的勇气与魅力，又令这些保守主义的动作片呈现出某种矛盾和分裂。兰博、麦克莱恩等人既是里根政策的忠实代言人，又同时被塑造为反权威和反政府的勇士（当然这也吻合他们对小政府的理想）。因为按照英雄类型片的叙事传统，它的男主角应该是个平民身份的局外人，即使不跟体制与政府唱反调，两者之间也应保持一定的距离。即使职业是警察，如在《肮脏的哈里》（Dirty Harry）和《虎胆龙威》中，他或者和上司关系不睦，或者喜欢单独办案，而且从来不穿制服。警察若穿制服反而会成为被嘲弄的对象（如《末路狂花》[Thelma &Louise]）。

在早期的平民主义电影中，老百姓会全力支持警察办案，但是《正午》（High Noon）开了个头，孤胆英雄无法得到也不需要得到他的保护对象的理解。兰博有支持者吗？他只有个不起作用的搭档崔普曼上校，军方没有为他提供过什么实质支援。约翰-麦克莱恩一开始也几乎没有借助过外界的帮忙（在后两集中他的确招募到了助手，所以《虎胆龙威》系列的性质从此发生了有趣的变化）。

和沉默寡言的兰博截然相反，约翰-麦克莱恩像相声演员一样俏皮话不停。麦克莱恩的角色性格来源于布鲁斯-威利斯（Bruce Willis）之前演过的很受欢迎的侦探电视剧《蓝色月光侦探社》（Moonlighting）。在纽约的剧场摸爬滚打了七年的威利斯，凭借这套系列喜剧一炮走红。剧中讲侦探推理的内容其实少得可怜，主要的冲突围绕布鲁斯-威利斯和西碧尔-谢泼德（Cybill Shepherd）两人不停地斗嘴来建立。尽管在《虎胆龙威》中威利斯是一个更纯粹的动作英雄，但观众同样记住了他那张从不饶人的利嘴。后来托尼-斯科特（Tony Scott）执导的《最后的童子军》（The Last Boy Scout），也将他的伶牙俐齿与硬汉做派结合起来。

对布鲁斯-威利斯来说，语言同样是一种交锋，是和武力平行的斗争。所以，当犯罪分子头目汉斯-格鲁伯（Hans Gruber）问他到底是谁时，列举了好几个名字：约翰-韦恩（John Wayne）？

兰博？狄龙警官（Marshal Dillon）？其中既有真人，也有影视虚构角色。麦克莱恩拒绝了这几个标签，自称罗伊-罗杰斯（Roy Rogers）──一个更具娱乐性的西部片演员及歌手，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演过上百部电影，并主持电视栏目。

但无论如何，麦克莱恩身上具备真正的牛仔精神，他是里根时代的牛仔。《虎胆龙威》的一个重要的母题是麦克莱恩要从德国恐怖主义者（表面上）和日本跨国财团（象征意义上）的控制下救出妻子，这正是西部片的经典母题──拯救被野蛮的异质文化捕获的白种女人。

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

动作片的历史几乎和电影一样悠久，无声电影当中也有大量的动作片，西部片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动作片。但是，符合我们对现代动作片定义的动作片直到好莱坞片厂制度终结之后才兴起，而且要等到越战爆发前后才发展壮大。

因为古典片厂体系的崩溃，加上电视的冲击，电影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大银幕上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爆炸、追车之类的刺激场面，这些元素都是今天动作片的标准配置。肯尼迪遇刺的画面在电视上反复重播，残酷的越南战场镜头进入了千家万户的客厅，这些真实世界中的超暴力情景提升了观众对暴力的忍受阈值，并默默将之转变成一种欣赏的对象。

电影最善于模仿真实生活中的戏剧性场面并将之夸大，自然不会放过对日益泛滥的暴力的利用。当然，这能够实现的一大前提是实行了三十多年的电影审查制度崩溃，按观众年龄划分的分级体系取而代之，从此在大银幕上表现极端暴力场面成为可能。1969年萨姆-佩金帕（Sam Peckinpah）的《日落黄沙》（The Wild Bunch）是好莱坞超暴力电影的滥觞。

相应地，一种全新的警匪电影类型在这种文化环境下形成。警匪电影脱胎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黑帮片、犯罪片和黑色电影，它和侦探片也有割不断的联系。六十年代开始流行、至今不衰的邦德片是当代警匪动作电影的另一个源头，它的追车和特技成为很多后来者模仿的榜样。

七十年代中期，趁着查尔顿-赫斯顿（Charlton Heston）、史蒂夫-麦奎因（Steve McQueen）和李-马文（Lee Marvin）开始饰演更为成熟保守的权威形象，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和查尔斯-布朗逊（Charles Bronson）不约而同地从牛仔形象转型饰演冷漠、强硬的都市警察，并成为最走红的动作明星，是他们重新定义了银幕上的雄性力量。

在《肮脏的哈里》中，伊斯特伍德虽然身份是执法者，但他和身后的体制格格不入，他象征着一种反叛的精神，同时他作为保守的右翼，也批评政府和警察系统的失职，并不忘谴责自由派的堕落。布朗逊在《死亡请求》（Death Wish）中从受害人转变成义务警察，以个人的力量保护民众，对体制的失望不言而喻。此类动作片还有《警网铁金刚》（Bullitt）和《法国贩毒网》（The French Connection）等。

伊斯特伍德和布朗逊的出现，是好莱坞对美国社会阳刚缺失现象的回应与呼吁。继他们之后，西尔维斯特-史泰龙（Sylvester Stallone）、阿诺德-施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查克-诺里斯（Chuck Norris）、梅尔-吉布森（Mel Gibson）和布鲁斯-威利斯 八十年代的男性英雄群像终于出现在了美国的银幕上。他们在令人目不暇接的视觉奇观衬托下，不知疲倦地展示自己勇武的身躯以及伤痕。对于他们来说，一个人就是一支军队。

《虎胆龙威》的影响

城市犯罪片的崛起，某种程度上埋葬了最原生的美国电影类型──西部片。因为城市同样可以提供西部片所需要的刺激条件和暴力环境，所以伊斯特伍德相当于用《肮脏的哈里》亲手结束了牛仔与印第安人的永恒对抗。但其实上世纪八十年代动作片对西部片的借用非常明显，甚至可以说，它只是将西部片元素放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再突出它的动作性即可。

当然这离不开东方功夫片的贡献，尤其是日本武士片及香港武侠片。它们打入了西方的二流院线市场，后来又以录像带的形式得到广泛传播，使美国影迷对李小龙、成龙、千叶真一之辈如数家珍。在他们的影响下，先有查克-诺里斯将功夫和警匪类型混搭，拍摄了如《谍海战龙》（Good Guys Wear Black）和《一人行动》（A Force of One）之类的B级片，然后才有《兰博》的问世。

《虎胆龙威》是《兰博》之后动作片的新发展，虽然它可以被视为一种现在时态的西部片，但亦应看到其中的不少变化。西部片以及七十年代的动作片多半会让英雄告别由他拯救的社会，选择孤独，而新动作片会让主人公和社会达成和解。或许它们的不够决绝与温情尚在才是当代主流观众需要的情感归宿，所以动作片成为了八十年代至今好莱坞的主宰类型。

《虎胆龙威》系列除了不断自我复制，它还有着众多的效仿者，不妨认为《潜龙轰天》（Under Siege）是军舰上的《虎胆龙威》，《绝命杀阵》（Sudden Death）是冰球场里的《虎胆龙威》，《生死时速》（Speed）是大巴车上的《虎胆龙威》，《空军一号》（Air Force One）是飞机上的《虎胆龙威》，《石破天惊》（The Rock）是小岛上的《虎胆龙威》这些影片基本都在不同环境中沿用了《虎胆龙威》的冲突模式。

而约翰-麦克莱恩同样影响了从蝙蝠侠到杰克-莱恩（Jack Ryan，汤姆-克兰西笔下人物），到伊桑-亨特（Ethan Hunter，《碟中谍》系列），到杰森-伯恩（Jason Bourne，《谍影重重》系列），到杰克-鲍尔（Jack Bauer，《24小时》），到詹姆斯-邦德（丹尼尔-克雷格[Daniel Craig]的007）等后继动作片的英雄形象。

《虎胆龙威 5》作为系列的第五部，除了布鲁斯-威利斯不变，从其他方面来说和第一集已经相去很远。特别是从第三集开始，角色性格中的微妙之处、政治经济背景的潜台词、人物的智慧幽默与乐观都被渐渐抹去了。

也难怪，新的时代有新的动作片范式（只有《敢死队》系列试图用一种不太严肃的方式复古八十年代动作片），曾被《虎胆龙威》影响过的《谍影重重》系列现在成为所有动作片模仿的对象，银幕上的杀伤与交战变得更加经济、简洁和高效。

⊙ 作者：Maga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