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人回忆淞沪抗战B
28日早上天气很好,敌人海空军非常活跃,对我实行全面的炮击及轰炸。因为苏州河南岸一带,除了少数建筑物之外不是水田就是池沼或河汉,工事如掩蔽部和交通壕很难构筑。只有泡在水里作战。天寒水冷,使官兵两脚麻痹,难以行动,同时受敌人炮火无情的摧残,伤亡惨重。下午6时左右,我从前线巡视回来.到了团指挥所,已经天黑了,一路上看到许多伤亡的士兵,多因炮轰受。7点多,刚要吃晚饭,突然接到财政部上级的命令:“总团第一支队司令何绍周、第二支队司令王公亮,作战不力,着即撤职;第二支队司令遗缺,由第四团团长孙立人接替,并兼该团团长。”同时又接到黄总团长的电话,他先问我,命令是否接到.我问答已接到。他接着问我前方情况如何,我答白天敌人的炮火很激烈,等到黄昏以后,已逐渐干息。他又说左翼(第五团)的防线,敌人已强行渡河,我方阵地已被突破,现调第三团至该团防区增援,以歼灭渡河之敌,并命令我到该团防区查看战况如何。我接了电话之后,马上前往第五团指挥所。团长丘之纪不在所内,只找到副团长。他告诉我团长昨天出去还未回来。我问他团长究竟上哪里去了,他才回答说;“他到上海去应酬,跳舞去了。”我要他赶快派人去找。他说已经派人找了,大约很决会回来。我接着问他前方情形究竟如何,他很含糊的回答:“敌人少数已渡河。”我看他很狼狈,连小便都在掩蔽部里解。掩蔽部里脏乱不堪,臭气冲鼻。这时前方炮声隆集,我要他带我至营指挥所视察,他就打电话至第一营,要他们派传令兵来带路。在行进中,我发现随时都有打闷枪的,很难分出敌我。副团长也说,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当时告诉他那些枪声是敌方的,因为听得出是三八式枪的声音。我们因此行进迟缓,许久才到了第一营。见到了营长,他只说敌人已经渡河,进入我方阵地,详细情形他也不很清楚。我要他跟我一块到前方阵地去看看,他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推说前方阵地的配备他也不太清楚。我觉得这未免太荒谬了。当时四周枪炮声很浓密,敌友不分,情形很混乱,我判断敌人渡河绝不是在当天下午,而是在一天以前。我告诉副团长及营长,现在情形相当严重,一定要固守阵地,并立即肃清渗透之敌,总团部已调第三团来增援,马上就会到达,并要他们沉着勇敢应战,不容许再有畏缩、推卸责任的行为。
那时天色已晚,前方情形也不清楚,便与副团长回到指挥所,看看团长是否已回来。结果居然还没回来,我嘱咐副团长,无论如何必须将渡河之敌完全消灭,首先要把敌人的位置搞清楚,等增援部队列达,即可反击。交代完后,见第三团迟迟未到,我就沿着路过左看看。不料走厂下到20分钟,发现前面人声嘈杂,夹带着零乱的枪声。碰见第三团的一位副官,他向我报告说,因为大色黑暗,部队出来后,联络困难,失散掉了,连团长也不知去向。风声鹤映,草木皆兵,大家都成了惊弓之鸟。我当时叹息一声:“天啊.这不是乌合之众吗!这时我又赶紧回到团的团指挥所,问问团部前方有无情况发生,结果还算平静。我同时以电话与总团长联络,把前方的情形向他报告。他很不自然的跟我说:“第三团部队还没有拉上去,就溃散了,我已得到报告。”同时说:“第五团要切实负责,恢复阵地,消灭渡河之敌。”我说:“这些事,我已交代该团副团长了。”我急于要计划应付第五团当面的情况,认为第五团如此脆弱,各级指挥官畏缩、推矮,恐无法达成歼灭敌人的任务,决心抽调本团第一营,实行反攻。这时天已快亮了,我打电话给第五团指挥所联络,正好接电话的是团长丘之纪,他几时回来的我也不知道。我问他全面情况如何,我跟副团长交代的话是否已转达。他说他马上要到前方去看,副团长把话都己告诉他了。我告诉他:“第三团已损散,不能增援了,但我另外抽第四团第一营来帮助反攻,祝你胜利。”我说完之后,赶忙吃点干粮早餐。正在吃的时候,就接到第五团指挥所副团长的电话,说丘团长出指挥所没多远,就被敌人炮弹炸死了。我当时告诉他,要他马上代理团长职位,照命令行事,我马上到前方来。丘团长平时恃宠而骄,战时无法负起军人的天职,一味胡作非为,临时莽撞从事,而遭丧生辱职,殊堪慨叹。 草草吃完早饭后,我带着三个传令兵到前方实地视察,以便做最后的部署。这时敌人的海军又来做平面扫射.空军亦在我们上空盘旋,不时轰炸,所以只能不断以跃进的方式迟缓前进。有一次我听到炮弹“啾啾”的声音,我赶紧叫兰个传令兵卧倒,我立刻一头铁到附近的弹坑里,他们也随着卧下,果然一颗炮弹就落在附近,炸得我们一身是土。传令兵问我,怎么知道炮弹来了。我告诉他们,由上空飞过的炮弹,不必顾虑,只有这种“啾啾”声音的炮弹,表示要落在附近,所以要马上卧倒。我们继续边跑边走,到了一个交通沟,我刚—低头跳过去之后,回头一看,我后面的传令兵,正好在我低头的那一瞬间被一颗飞过的子弹击中了脑部而死亡。我们再往前,到了营指挥所,找到营长。据他报告,敌人已在苏州河南岸构筑了桥头堡,部队继续渡河,同时也占领了部分前方阵地,并正在构筑浮桥,我军伤亡惨重。 我告以无论如何要固守阵地,同时说我会立刻带部队来反攻,要他们沉着应战,不得后退。这时是上午9点钟左右.我从前方回来的时候,正好碰到黄总团长及其随从,他本人手提左轮手 枪,很狼狈的向我说:“完了,完了,敌人坦克车已经过河,我们的阵地完全被突破了。上级的命令说防线上任何一点被突破,该指挥官都得提头来见,看情形我只好自杀了。”我当时说;“报告总团长。我刚从前方回来。我看情形没有那么严重,敌人战车并未渡河,只是步兵渡河,在我部分阵地被突破处构筑桥头堡。我马上要第四团预备队去反攻歼灭过河之敌。我想我可以应付当面的情况,请总团长放心,回去休息吧。”他看我似乎很有把握,对我说:“好了,那你就马上行动吧,看你的了,我回去了。”回到指挥所,调预备队第一营,由营长李邦钦率领,到第五团第一营的防区就攻击准备位置,以肃清已渡河的日军为目的,限正午12时开始火力搜索,攻击前进。 到了中午12时,李营长向我报告,已经准时开始行动,不过有部分敌人藉着已占领的工事,顽强抵抗,战斗异常激烈。但他说当不借一切,达成任务,请我放心。到下午3点10分,我得到李营长的报告说,攻击甚为顺利,防区战地大部攻克.并且可以看到苏州河的南岸了。这时敌人的炮火及空军轰炸已经几乎停止,这是由于敌我双方已混战在一起。为免伤及他们自己人员的缘故,因此对我们的火力威胁减少,所以在攻击上显更为有利。4点50分我又得到第一营指挥所的电话,说李营长受重伤,腿部遭到敌人机枪扫射,断掉了。我要他立刻退到后方来,职务由副营长代理。他当时说,他还没将敌人肃清,不愿意下来。但是我认为他既然腿断了,就要传令兵背他下来.并且告诉他我马上要到前方来。李营长平索就忠勇负责,因为任务尚未完成,所以不愿轻离职位,奈何他伤势太重,我只有命令他退下来。这时部队已攻抵河边,等我到了河边的时候,过河的日军,除了仍继续占领桥头堡外,其余的阵地都已经克复,不过河对岸的日军运动频繁,表示在夜间可能再行强渡。当时我观察两岸桥头堡的工事非常坚固,对岸地势较南岸高,浮桥做得宽约3公尺,人与步兵重武器都可以通行,对我方威胁甚大,所以我决心要在黄昏后把浮桥及桥头堡破坏,以免后患。这时敌人的炮火又向我方刚克复的阵地猛烈轰击,我同时打电话向黄总团长报告战况,对他说,南岸失去的阵地已完全恢复,渡河的敌人全部歼灭,所余的仅桥头堡仍为敌人所占据,通南岸的一座浮桥尚未破坏。他接到电话说:很好,你赶快回来休息吧!”我当时就说,要是桥头堡和浮桥不破坏,敌人一定会在夜间卷土重来,一定要等把这些设施破坏之后我才能回去。正在这个时候,我接到第一营的报告说营长李邦钦阵亡了.他是在传令兵背他下来的时候,发现一座机枪阵地不合适,停下来指挥士兵修正,不料敌人的一颗炮弹落了下来,炸掉了李营长的头部而阵亡。听到了这个消息,我心中有非常说不来的悲伤,痛失多年亲如手足的战友,国家忠勇的战士,忍不住泪下。 这时天色已近黄昏,我召集了连长及代理营长,讨论如何破坏眼前的桥头堡及浮桥,以做万全之计。我提出三个方案:一,火攻,因为河的南岸有几家棉花厂,预计以棉花浸满汽油,自上游漂下,离浮桥100公尺时点燃,把浮桥烧掉;二、选善于水性的士兵,以火力掩护,自上游潜水至浮桥下,进行破坏;三、集中火力掩护,以施行冲锋强攻,一举摧毁桥头堡,破坏浮桥,但这样会有很大的伤亡,只有在最后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实行。我要他们以第一另立即实行,如果不成就实行第二案,如果这两案都不能成功就实行第三案。询问他们,他们都没有异议,所以就要他们回去之后 马上准备,在下午7时开始行动。不多时,苏州河上,火光冲天,但是到了离浮桥二三十公尺处,火团就停住不往下沉。据报是敌人以铁索链断河面,以致火攻未能生效。接着就实行第二案,一共选了5名水性最好的人,由上游百米处,开始潜水,务必保持绝对隐密,但敌人不断以探照灯照着浮桥的河面,并且发觉有人潜水,集中火力保护,所以破坏手无法接近浮桥。第二案又告失效。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只好用第三案进行。当晚零时,第一连连长陈鸣人.率领部队向桥头堡甸甸前进攻击,敌以机关枪施行水平射击,前进因难。但土兵们以敏捷的身手,利用死角,逐渐接近工事,跟着冲锋强攻,一举飨以刺刀和手榴弹,歼灭了工事内的守军而占领了桥头堡。这时敌方火力尤为炽盛,长短武器、迫击饱等一齐并发。当时我正在桥头堡前约30公尺处,接到报告说,南岸的桥头堡已被我军占领,正在设法破坏浮桥。我很以士兵部属互信绝对可达成任务而高兴。正在这个时候,河对岸一阵火炮.向我们射击过来,弹片齐飞,我只觉得身上一麻就人事不知,晕过去了。但我心中仍然有些明白,我任务还未了,也还未交代,我死了是不甘心的。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我稍微苏醒,发现自己已经身在指挥所,在我身边的是支队司令部参谋长龚至黄上校,他告诉我如何把我从土堆中挖出来,并告诉我浮桥已破坏,河南岸的工事己尽在我掌握之中。我同时告诉他,现在支队司令由他代理,将这里的情形报告总团长,然后我感觉自己周身麻痹,再度昏迷,不省人事。 又不知经过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上海体仁医院,周身绑的都是绷带,觉得身体非常的疲乏,口里只嚷着快给我水喝。我看到姚学智卫士站在我的旁边,他看起来很疲倦辛苦,他带着痛心和高兴的微笑说:“你可醒来了。”他接着又告诉我:“大家非常悲痛地把你由死人雄里挖出来,由第一营机枪连长胡让梨上尉自告奋勇背你回到指挥所。后来宋部长听说你负伤了,马上派人派车接你到闸北体仁医院,当时体仁医院就有五六个医生等着给你施手术。由于你流血过多,必须输血,有一位青年血型与你相同,志愿输给你.一口气输了600CC,问他要代价及姓名,他只说孙将军是这样爱国,贡献国家,我们佩服之至,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说什么代价和姓名。说完之后,扭头就走了。六七个医生大约在手术房动了八个钟头的手术。你伤势太重身体太弱,麻醉师不敢给你麻醉得太久.每每将呼吸罩取下,等到你因为疼痛而有反应的时候,再继续麻醉,以免发生意外。你 晕迷了3天才醒过来,可把我急坏了。” 下午3时,宋部长的三弟子安先生偕同主治医师到病房来看我,他们带着微笑问我.你可醒来了,觉得怎么样。子安先生并说宋部长特别派他来慰问我。要我安心静养,一切由他们来照顾,有什么困难要我告诉他。我对宋部长这份情意实在是感激不尽。主治医师当时把把我的脉,他说我这条命真是捡来的.因为我除了头部和腹部,全身有伤,有炮弹弹片又有枪弹,肺部也穿伤了,幸而没有伤及心脏。我很感激他,问他要多少时间才可以出院,会不会残废。他说残废大概不会,但是至少要两三个月才可以出院。子安先生伯我太累了,要我把眼睛闭上好好的休养,他明天再来看我。我要他代我向宋部长致意,他的盛情我非常感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