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贴
我开始写有生以来唯一的情书。从小到大在公安大院,读书有限墨水太少。十年动荡,在城市丛林中疯耍野长。把进校几年来恶补的知识七拼八凑,从古希腊神话到当代意大利诗人,从古词填写到乡音愁绪。受尼采《查拉斯图拉如是说》文风的影响,遣词造句尽量往西化语气上靠。这年头,国门刚刚隙开一条缝儿,上进青年,多以吸收西方文化为荣。我蜷缩在蚊帐里写了好几稿,抄写时先后试过楷书、行书,最后觉得行书潇洒一些。卯足吃奶的劲儿,用工整拘谨却极力洒脱的行书抄写了好几天。从起稿到完成,足足忙活了一个月。最后,万分庄严地到九眼桥,在路边邮筒徘徊良久,举信投入邮筒的一刹那,犹如恺撒大帝举刀一挥:不成功便成仁。送出去的拼盘里,满是模仿西方文辞的怪味儿:
桂莎兰同学: 您好!愿这一切在您沉静的期待中。 倘若在这个时候您因为收到这封突如其来的信而感到惊愕,将使我十分沮丧;倘若这两张薄笺肩负的信息未能完成它的神圣使命,更会令我万分沮丧,以至深陷与绝望的泥潭中,久久挣扎而不能自拔……。 从上学期末那美妙的一瞬开始,希望之舟就扬起风帆。几个月平静的航程,没有暗礁,险阻和偏离航向。小舟似乎愈益稳定地驰向港湾。然而,没有抓住坚定的陆地以前,那理想的良港仍以海市蜃楼般的图景展现,神秘而又虚无飘渺……。谁能在这缓缓游弋的分寸之舟上安然等待,而又不感到焦心的躁动?谁能在阿芙罗狄蒂凛然降临时,不以虔诚的行为来表示对她的崇拜呢?天下有灵之体,无不争跃匍匐到她的脚下,无不希望得到这海浪之女的垂青。 真的,我的小舟行得那样缓慢。没有搁浅,却远远胜于搁浅。旭日从东方升起,犹如金轮闪耀,染红了大海与山峦,也染红了原地转动的小舟与可怜的航行者……。东方在熊熊燃烧,时间的号角悠然回荡,万籁日日更新,恬然亢进,我却抛洒时间,一任生命流泻。巨大的希望带着强烈的追求;甜美的思念捎来日甚一日的焦灼与忧愁的煎熬,二者皆成正比例增长。哦,我像害了热病,终日不知所措。生活从未像今天这样枯燥和沉闷。缺了什么?……那是惟有您才能给予的财富。每当您清晰悦耳的乡音偶然飘来,雾山城隐匿的雄姿就悄悄呈现在我的脑际,更添一段乡愁。每当我看见您美妙的倩影,遇到您纯清秀目的转盼,阵阵焦躁和悲哀便猛袭我敏感润泽的心。我被外在桎梏束缚住了,只好暗自为人们的循规蹈矩焦躁,为感情的窒息而独自饮泪。阿芙洛狄蒂甜蜜的纤手捂住了我的双眼,难道我们期待的恩赐,竟会是空幻宴飨?祈求命运女神,别这么折磨她脆弱的臣民。我燃烧的心啊!请你别在目的地显现前,过早地损毁你完美的躯壳。 放心吧!没有为俘获您而精心布下的陷阱;没有花言巧语居心叵测的欺骗;既非朝秦暮楚,又非一见钟情。感情的小河没有泛滥,她在时间与观察的陪伴下持续奔流。诚然,目光只能截获外表,可内部的真质却透过掩映的外表,闪现出许多晶莹斑点。心儿在空中飘忽,迸出朵朵碰撞的火花,谁能契合?不为人知。偶然的巨手摆布万物。我们相遇了,就当进一步认识,不应忽略短促生命赐予我们的少得可怜的机遇。正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特别是人们价值之榜大波动、大变迁的今天,我以为更有相互了解的必要。当然,这种结识带有明确的目的性,它最美好的终点是相对完美的结合。这种结合的客观基础,有待我们去共同发掘完善……。 来吧!莎兰。星期三或星期四晚八点半到理科大楼前的塑像旁来,我满怀热情期待您。诚然,从您的年龄来看,与男子结识似乎早了点儿,但具有丰富内在情操的人,是不屑于受世俗之见束缚的。来吧,像结识一位普通朋友那样,轻松自然的来。直觉告诉我:您的内心已被我柔和、执着的目光搅动了,泛起阵阵回声的波涛,或许您也为这无力驾驯的暗流所苦……。哦、您朴质无华的面部表情泄漏了您心中的隐秘。这是我如此冒昧敢于要求与您结识的依据。我们不能从自然而然的交往中认识,万难中靠一位朋友,知悉了您的芳名,最后,我才不得不选择了这条笨拙的不太得体的路。请原谅我采用了这不是办法的办法。愿它作为我生活中最成功的标志之一,永远铭记在我心中。 或许,命运女神仅仅让我们走到认识为止……。 假若由于种种原因您不能来(这是我最不愿设想的),请回一封信:哲学系77级张晓虎收(信到九眼桥投即可)。以释我狂妄的非分之念。相信您的同情和仁爱之心,不至于冷冷拒绝这最后的低微要求! 最后,恳请您别把这信给他人传阅,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国度里,没有必要让内心诚挚话语,成为众人的笑柄。相信您决不会因虚荣,而用它去炫耀自己的成功。 哦,但愿我幼稚的双眼没有欺骗我;但愿我没犯理智错误而误入迷宫;但愿我第一次开放的感情,得到些微的回报。我枯焦的心田极待浇灌,我默默祈祷上苍:求他赐予甘露。一个慈祥恺测的声音,传来天庭的神喻:“她将在十三日的暮霭降临时,飘然而至。”我仿佛看到您坦然到来了,脸上充溢着纯真微笑……。 《如梦令》明月春风依旧,小亭嫩柳浓密。旧台新伴侣,应谢月老厚意。凝睇!凝睇!塘内睡莲羞闭。 尊敬您的同学5月11日于校
词枯技穷了,又是天庭又是睡莲,连那装满污浊黑水,时时散发瓮臭的臭水池都用上了。唉!天之骄子营造的爱情仙境,如此委琐不堪。情书投出后,平时的情欲骚动都消退了。内心静得出奇,在静穆中升华,我暗自惊奇:真爱恐怕会排斥“性”,不然我啷个跟她没得一丝一毫的性遐想呢?想象跟她在一起,读书、学习、说话就足够了。心里只有祥和,没有骚乱烦躁,爱情于我肯定是动力,不会像那些狗屁报刊说的:会影响学习。等待跟她见面的一周时间,如浴天恩飘飘忽忽。我从来没想她不会来,相信她会来,会如我臆想那样:不可遏止地扑进我怀抱。熬到约会的当天中午,再次看到她。我仍然大眼烁烁地传递温情,她却突然慌张警觉地收回目光,近乎惊惶地快速交错而过。全然没有已往那般温馨,充满似有若无的爱意。我心头一懔,思索一番,很快又释然。小姑娘约会头一遭,当然会紧张。 天刚刚擦黑,我洗漱完毕,穿得一身整洁,头发梳得光溜溜的,领口处是绝对挺括的白钢板衣领衬衫,早早来到荷花池旁的树阴下。我刻意避开惨白的水银灯,徘徊中翘首引颈,朝她来的方向不停地张望。心儿乱跳,人不能自已,进入了瞻望迷糊的状态,反应迟钝起来。头脑像过电一样,呜呜地发麻。精彩的开场白;在心头默练过无数遍的优雅话语;家乡的美景;亲切的乡愁;文学的经典段子,统统想不起来,不晓得飞到哪里去了?我一边为失语着急,一边为她迟迟没到而焦灼。时间慢如蜗牛,我急煎煎地望着外文系大楼的方向,仔细分辨黑暗中稀疏移动的三两人影,尤其注意单独的女子身影。心底两个声音反复打架:她要是不来啷个办?放心,她肯定会来。顾不得风度典雅了,只要她能来,我起码还可以说简单话语。忐忑不安地熬了很久,我似乎浑身发热,眉骨旁边的神经憋憋地跳动。来了,终于一个像她的身影来了,远远地慢慢地犹犹豫豫地走来。她纤细匀速上身不动的特有姿势,使我在五十米外的黑暗中,就能确定是她,赶紧殷勤地迎上前去。她似乎眼神儿没我好,等我走拢她身边,生硬地说:“你好!”时,她吓得一哆嗦,瞪大惊慌的眼睛,在黑暗中,迟疑辨认了两三秒钟,才确定是我,一个她并不熟悉的男生,那个给她写信的男生。她并没有爱如潮涌,投入我的怀抱又哭又抱。她缓慢迟疑的步子,刚才那么一哆嗦,把我搞懵了,未必她认不到我?还吓了一大跳。我头脑里:那些她情不自禁的妄想,顿时失去了根基,心头没了方寸。强打起精神:呃、嗯我清清嗓子,表情僵硬地说:“信,你收到了么?”天呐,我的嗓音是哽塞的,高亢刚圆,只是嗓尖儿在鼻窦后的共鸣,毫无宽厚磁性。她仍是僵僵地:“嗯。”“看了么?”我暗暗希望信里的谴词造句打动了她。可是她仍旧:“嗯。”不置可否。我无话可说,所有该卖弄的文采学识,这会儿全不见了,都跑到爪蛙国去了。我多想用随和与才学打动她,让她放松下来呀,可脱口而出的却是硬梆梆的棒棒话:“那你啷个看嘛?”直杠杠的意思就是:你同不同意?逼她马上答应跟我恋爱,跟一个从来没有说过半句话的男生恋爱。她沉默着不开口,我并不觉得自己多荒谬唐突,好象她马上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因为我蓄了24年的热情,要献给她。这份青春的厚礼,生命的奉献,夹带着洪荒时代遗留的刁蛮:选中了你,你就得接受。我俩这么僵持地站在荷花池的小路边,既不坐又不走。呆呆地静默无声地站着,时间比乌龟爬得还慢,简直是煎熬。她静静地抗拒我生硬的霸气,迟疑犹疑了好久,才小声地开口:“我、我还小,……应该……以学业为主。……我才读一年级。”轰窿──我的天堂坍塌下来,脚下的大地陷了下去。我突然失去了所有的生命支撑,脚下软棉棉的,身心一片空白。身体往黑暗中飞速下沉,懵懂一阵后才反应过来:有生以来第一次求爱遭拒绝了。我可怜愚笨的初恋,这么凄惨地撞了一鼻子灰,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我完全丧失了自信,无话可说。傻呆呆地望着她,心里反复轰鸣:“完了!完了!我的爱情完了。”我慢慢埋下头,不由自主地叉开脚驼起背,伸长颈子大口叹气。用不着顾及风度了,反正已经失败。黑暗中我的脸色肯定十分难看,管她是否看清,已经不重要了。混乱无助中,我大口大口地吸气,希求恢复振作,找回还没有完全消失的自尊。我像落水人抓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抓住它,强打精神善后。约莫一分钟后,我抬起头来清清嗓子,果断地说:“那,你把信退给我。”我不想白纸黑字的信件,成为别人嘲笑各人的把柄。“嗯。”她爽快顺从地答应。“那我明天晚上这个时候,到这里来取。”“好嘛。”该各自走开了,我俩却都没动身。过了一会儿,她见我沮丧无话,反倒找话来调节氛围:“你也是重庆的呀?”“嗯。”“你当过知青么?”“嗯。”这会儿,我放松一些了,想验证自己的判断:她应该是大学老师的女儿,极可能是建筑工程学院老师的女儿。我问:“你家是在大学吧?”“是的,我爸爸是建院的老师。”呵,我判断得这么准,心里得到些许安慰。她甚至有了些活泼笑意:“当知青很好耍哈?”我嗯嗯啊啊地应对:“有好耍的时候,也有吃苦焦急的时候。”黑暗中我仍然板着脸,眼睛望着远处,心不在焉地说话。像屈尊俯就地陪她说话,简短干涩了无情趣。我固执僵硬地保持沉默,好象受了欺负的娃儿,伤心地自我处罚,始终不热烈响应她的话题,不肯提新的话头儿,她渐渐禁了声,默默地对着我。说这些话有啥子用?长痛不如短痛,待会儿还不是终须一别?我用为她着想的口气说:“你先走吧,免得别人看见,对你不好。”“嗯。”她应一声,转身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去。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又生出些莫名的希望,大声冲她背影说:“明天我在这里等你。” 回到紧闭的蚊帐里,像回到了自己的内心。我又活了过来,恢复了思念她时的智慧与自信。不甘心呀,不甘心就这么完了。我的大脑飞快地转动起来,重新寻找跟她沟通的路子。明天,明天,还有明天。我得抓住明天,这个最后的机会。我不是读了好多书么?不是伶牙利齿,嘴巴很会说么?不是自以为有些小聪明么?赶快发挥起来,挽救我不甘失败的初恋。渐渐脑子转过弯来:人家刚才不是主动拉了家常么?完全可以在熟悉中,慢慢增进了解和感情呀。为啥非得逼人家小姑娘,马上答应正式的恋爱关系?有这种死板生硬的公式么?有这么生硬霸气的读书人么?不想跟她下矮桩,道歉陪小心。脑子里飞速组织起几套,趣味性文化性故事性强的话语。明天从自然的细小的话题入手,先跟她做一个幽默机智风趣的普通朋友。慢慢建立感情,不信就征服不了她? 第二晚我涣然一新,带着昨晚受挫后新增的心理承受力,以全新的风貌来等待她,给她熟悉了解我的机会,在交流中感染她征服她。悲惨的是:我像小斗鸡一样,在黑暗中徘徊了三个钟头,她却没有来。不再给我机会表现自己,不再让我威胁她,破坏她的安宁。悲哀和愤怒攫住了我的心:哼!小蹄子:你会后悔的!等二天我成名成家,成个大人物的时候,哼哼!专门要到你跟前晃悠,让你为今天的拒绝付出代价。你哟,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别个都说你并不漂亮,平平常常毫不起眼。要三围没得三围,要肤色没得肤色,要风骚没得风骚,要才学不见才学。你却这么不识抬举,叫你心痛自己的有眼无珠,悔得肠子发青,直至跪到我面前埋头痛哭,求我原谅你人生中的重大错误,重新爱你。哼!到时候我再重新考虑:是不是值得爱你?又一想:到时候你老都老了,成了人老珠黄的黄脸婆,我还爱你么?各人后悔去吧。想象她憔悴哀伤的哭泣面容,绝望无助的样子,我心里才稍微好过一点儿。诅咒她的同时,我连续来了两晚上,徘徊在斑驳灯影的树阴下,忍受臭水蒸发的气味,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心,期待她重新到来。 一星期后,收到了她寄还给我的情书。除了信封上拘谨工整的细小文字外,没有任何只言片语。我悲哀得想掉泪,沮丧得天昏地暗。在心里诅咒她,没得任何人可以听到,已毫无意义。我强忍悲痛,慢慢熬过这段苦涩的日子。喜欢她时,内分泌引起的错乱,觉得天蓝、草绿、人靓、心柔,现在也因为荷尔蒙的终止,变成了反效果。一切都那么灰暗枯索。熬吧,生命就是煎熬。有了那天晚上遭拒绝的第一波冲击,我承受得了退信的第二波冲击。当国门渐渐打开,我们从缝隙看到美国如此先进,城市景观如此美丽时,便自动背负起民族危机感:国家如此凋敝落后,个人有何幸福可言?国将不国,哪里来家?现在,我更需要这些大的社会责任激励自己,哪怕显得空洞虚伪,我像快要淹死的人,挣扎中抓住稻草都当救命绳。我反复念叨国家民族责任,一头扎进书海,用读书减轻爱情失落的悲哀。待心中渐渐平服后,我又提笔给她写信。不再赤裸裸地求爱,只剩温柔悲怆凄凉,我得给她和自己一个解释,一个完整的句号。 这次不再用不中不西的怪文体了。用平和的文字述说:为啥子会注意喜欢上她。硬把自己对东西方审美文化浅薄的理解,栽到她的头上,称她是两种文化完美的结合。乞求她千万不要因为我的冒失,而放弃对爱情的美好向往。最后,我保证不再骚扰她的安宁。我将带着一生未曾献出的爱,默默地结束川大的学业。恳请她在理解的基础上,送给我一个:天知地知她知我知的微笑。 我真的做到了。自尊逼迫我:不再肆无忌惮地看她,不给她任何被我注意的压力。偶尔碰到她,我会眼睛看着别处。心情渐趋平缓。当毕业分配搞得人心惶惶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在食堂见到了她。买好饭后,我去空地上的大盆子边,用瓢羹揭去干饭上面风干的硬壳。她刚好到来,在水槽边上洗碗。在我揭饭壳的十多秒钟内,她走到我身边,把空碗的水滴往盆子里倒,脸上漾起甜美的微笑,她抿着嘴唇,眼睛虚迷地对着前下方,毫无保留的融融笑靥,映出她的柔美,从眼到心通体明快。我有生以来,没有见过这么甜的笑容。她没有接受我的爱情,却没有厌弃我,肯定了别人爱她的权利。在千人传动的大食堂里,众目睽睽之下,她准确隐秘地把握了这个瞬间,真的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她的瓢羹在空碗里,掩饰地往下刨了两下。似乎也在倒东西。她甜甜的笑容勾魂摄魄,好象阴冷的冬天,突然云开日出暖阳高照。这一笑,足以把人一生的温柔勾出来,用任何文字都无法形容这一瞬间的柔美。足以填充我从来没有真正相爱过的空寂。时隔二十多年后,每每回忆起这个微笑,仍使我心中充满甜蜜。带着这个甜甜蜜蜜的奖励,我无怨无悔地离开了校园。这个笑,永远定格在心灵深处,让我受用终生。严酷环境逼得我生出爱的臆念,我的初恋撞了一鼻子灰。狠狠地震撼了我对女生的自信。她却以女性特有善良宽厚,留给我人性的满分。
2003-12 作者:张晓虎于重庆蜗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