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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蜀虎|查看: 26536|回复: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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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大学》同学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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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1 05:27:10|只看该作者
九 班长组长一路长  班长不兴选,由上边指定党员担任。做学校的管理工具,上传下达各种指示汇报情况。班长是成都人,五官清秀骨骼偏小,留一头学生似短头发。报到那天,他心想:学校近,可以来晚点儿。哪晓得:最后一个来寝室,只剩给他一个没人要的床位,靠门边的烂床。选床位有点像占山为王,先来先占,后来后得。依动物安全第一的原则,离洞口越远越安全。喜欢简单的懒人,都愿意睡下铺。留给他的上铺,断了两根床横木。他个子不高,本来脸就小,眉毛眼睛焦成了一团,五官间距显得就更小。叫来工人修床,他站在一边焦眉愁眼,埋着脑袋一言不发,心头恼火得很。川大四年,我们一共搬过三次家,每次都按原来的位置睡。开学那个先来后到的偶然瞬间,便决定了四年一贯制的床铺位置。除个别人自愿换床外,多数人都接受了偶然大手的摆布,是不是有点儿宿命的味道?  班长出身于铁路系统普通干部家庭,是我们小组唯一结了婚的大龄学生。他带薪读书,从不乱花钱。毕业前,他当了爸爸,钱留来养儿子用。他中等偏低的个头,皮肤细腻白皙,头发眉毛胡子略呈淡黄。如果个子高大些,还以为他有外族血统呢。螨虫钻进他的小圆鼻头,经常引起鼻头微微隆起稍稍发红。平时他话语不多,偶尔开口便皱眉头,说话十分情绪化。决不主动挑起争论,认真争论时,他多数都处于守势。他喜欢皱起眉头说:“不能这么说……。不是恁个的……”,打击纠正年龄小的青沟子们的偏激观点。班长喜欢谁,欣赏哪个,绝不吝啬赞美词。他会由衷地赞叹你的美德与长项,随时找机会点你出来表现。他看我熟悉:中世纪西方教会各派的渊源冲突。几次引起话题,让我当着大家引申发挥,他歪着脑袋满含欣赏的笑意,坐在旁边听。把娴熟组合词句的讲演,当着艺术来欣赏。在随时批判上面的寝室氛围中,班长偶尔“老夫撩发少年狂。”一天,见大家都在声讨教育部的某项政策,班长突然大喝一声:“王X重,他是人间一条虫!”节奏分明得像三句半的舞台念白,听得我们目瞪口呆。借我个胆子,都不敢这么说。文化大革命开始时,他已经读中学。他所在成都的中学,居然发明了一个:灰五类。介乎于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和红五类之间。革命的学生们斗完黑五类不过瘾,又斗灰五类。班长曾经作为灰五类上台挨批斗,小小年纪上台示众挨斗,给他印象何等深刻?便养成他稳沉保守中规中矩,不越雷池半步。他平日的保守稳重,深得系上信赖。毕业后官运亨通,一路升至道台。  组长是干活的,不值得指定,由全小组同学选。他来自重庆兵工厂的工人家庭,下乡到荣昌县,从知青中考上来。他当过团支部书记,生产队长,走到哪里都是基层干部。寝室里的杂事破事,都归他管。从打开水到做清洁,他都以身作则身先士卒。做得比别人多,贡献比别人大,权威就比别人大,虽然他年龄算小的。但以他的组长身份和奉献精神,使他在寝室威望渐长,随时可以吆喝:鸡翅拐之类的大龄同学。他同样个子不高,不到一米七,胸腔厚实,横胚宽得很。用虎背狼腰来形容,一点不过分。他头发竖直鼻凸嘴宽,眉眼舒展大方,皮肤细腻泛光。患了遗传高血压,显得红头花舌,脸色比别人红润。他手大脚大嘴巴瘪,喜欢颈子前伸,努出结实有力的长下巴,常年穿胶鞋,驼起背,虾子似的拐起走路。这种步子在蛮荒野地,随时可以爆发出力量和野性,可以恐吓任何想挑衅的人。他说话很感性,鼓眼噘嘴语气逼人,手舞足蹈肢体生动,常常用语言之外的力量,感染征服别人。他从小生活在方言流行的社会底层,语音生动形象,概括能力极强。看他形容某个事物,是一种享受,他的表情动作配合著,声音沙哑有点公鸭味道,充满强横的感染语气,眼睛亮铮铮地盯着,由不得你不听:红朗朗一片……,鸡叫鸭叫喂喂叫……,哎哟,那火杆响起来响惨了,周围团转应山应水的……,听得一天只读圣贤书的黄平笑眯了。他损人的话生动无比:龟儿山猪儿吃不来细糠;你个花包谷(杂交出来的玉米,意为杂种);骂欺负人的体健如牛的工农兵学员:狗日的公牛;形容老何的瘦膀膀为:鸡翅拐。随意脱口而出,就成为我们寝室的经典句子,烙入脑海留存至今。组长特别爱笑,哈哈哈一笑,虎牙就从嘴皮下面爆出来。他的笑喜欢感染人,声音拖长眼里流露同乐的渴望。笑到高潮声音会越蹩越高,急速换气时,喉头倒抽出咯儿咯儿假嗓高音,把娃儿似的欢乐顽皮,传得很远,隔十几米都听得到,搞得别组同学十分羡慕我们组的和睦气氛。组长常年穿蓝布中山装或草绿军干装,里面是旧毛背心。吃得也孬,经常不吃肉,毛毛菜瓜果菜下饭,吃得咵咵响。在吃肉的同学前他面无愧色,决不羞愧躲藏。他从来不叫苦,把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没有流露过半分焦躁凄苦。尽管这么艰苦,他却玩得起洋派小提琴。那个麻花形状的黑皮盒子拎在街上,顿时叫人刮目相看,满怀羡慕与敬重,氛围格外高雅。可惜,组长几乎只拉得出噪音,让人不忍卒听。他经常乐兴大发,在昏黄灯光下,摆好谱架摊开简谱,拿出崭新的提琴,埋头闭眼沉醉于演奏中,摇晃身体大力拉奏歌曲或简单乐曲。好容易捕捉到一两个流畅柔和的音符,立即遭后来涌来的轻浮噪音冲掉。寝室里的组员们,看在组长的面子上,忍受他杀鸡杀鸭杀喂喂(鹅)好几年。他皱眉摇头地说:“龟儿,认不到五线谱。那狗日的,好难哟。”哪个都不认识那些豆芽脚脚,相信他说的:“像天书一样难。”直到十几年后,我的侄女学弹钢琴,轻轻松松过了五线谱的关。才恍然大悟:组长说错了。五线谱并不难,难的是:艰苦革命岁月中,那份追求艺术的认真劲头。后两年书读多了,组长渐渐有了反思系统,顾及到大家的感觉,才逐渐疏远VIOLIN,还我们安静。  我们进校不久,三个高年级的工农兵学员们,基于自我保护,共同俯视鄙夷我们低年级新生:这帮个头矮小营养不良,老少混杂弯腰驼背的杂牌队伍,一群社会怪胎,总是无言地回避蔑视他们:不考试,进了大学。双方代表两种不同价值观念,不同政策的受惠群体,对抗冲突在所难免。一天新华书店的三轮车,拖降价书到图书馆门口卖。好多人涌着选书,贫困而极度渴求知识的人,以为捡到便宜了,兴奋得手忙脚乱东捡西选。从公社团委书记位置考来的,朴质矮小墩实。跟大家一样,刨堆堆似的抢着翻检书籍,倚仗乡坝挑抬背杠练就的臂力,手倒拐憨直鲁莽地扩向两旁,抵挡别人伸来的手。正在刨到跟前的一亩二分地里得意地翻检,突然遭旁边一个穿军装的壮汉揪住领口,一顿普通话爆喝:“找抽呐?你敢用手肘撞我。”光友抬头一看:高出自己一个脑袋,身胚壮得可以改两个他。便不敢轻易动手,嘴里吭哧吭哧地解释:“哪个故意撞你嘛,个个都是恁个噻。你们学员买书,我还不是要买。”壮汉一听,脸都涨红了:“学员怎么了?你给我说清楚。”黄平用标准普通话接口嚷道:“你们不就是学员么?中央文件上这么说的呀,又没有乱说。”大家都晓得:77级的学生背后说“学员”,含有轻蔑意思。壮汉觉得受到侮辱,大喝:“是学员又怎么啦?你小子皮子痒啦?”火冒三丈做势要打光友。血气方刚的组长一看:同学遭人家揪着要挨打。一个箭步冲上去,反揪住比他还高的壮汉领口,牛眼圆瞪,红口白牙地喝道:“把别个放了。哪个都在脚薅手刨的,凭啥子你就遭撞了嘛?我还遭撞了呢。”旁边不甘示弱的两个群体,立即涌上来帮腔,南腔北调好一顿吵闹。“哦!我们是学员,你们是学生。有啥了不起?”“我们也没啥了不起,请你们文雅一点,不要这么激动。”“这两天不是那两天了,不是随便打得走的。”组长的身胚个头比人家矮小,打抱不平的气势更盛,他满脸义愤凶光,止住了壮汉打人冲动。演变成群体吵闹后,不再是个人的事,而是群体尊严的问题。光友才得以在群体对峙发泄中,脸红筋涨地全身而退,躲过险些爆发的挨打。从那以后光友乖了很多,自觉收捡了自认粗壮的手脚,组长大获赏识和拥戴。后来晓得:那北方壮汉是物理系七六级的学员,来自军干家庭。组长嘴里多了一个口头禅:狗日的公牛。碰到一次,咕哝骂一次。在三个年级压顶的环境中,面对他们的高大光鲜,绝大多数是党员的政治优势,这种背后咒骂,很能抵消部分压抑感,赢得脆弱同学的喝彩拥戴。  我以为:真正的幽默,是把各人尴尬的处境呻唤出来,让旁人看到你举动错位,狼狈无奈的表情声音,他自己身处安全地带而感到快乐。当知青时,这种自我尴尬的场面,处于被嘲笑的位置,在朋友中屡屡引起哄笑。班长也喜欢这种欢快,呵呵笑过之后,很是亲切。后来他想高兴时,干脆直接逗弄我。那天我坐在上铺边上,班长坐在斜下方,仰头朝我微笑,镜片后的双眼满是顽皮逗趣。他斜伸一只手,掌心向上,指食快速往后勾动,嘬尖嘴唇,舌头啧啧作响,用乡下人唤狗的声音,唤我出来逗趣。又没有任何话头,引出说笑的氛围。我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心头恼火满脸愠怒。从此收捡起这套可以诱人轻侮的幽默。这种居高临下不得法的喜爱,把我脆弱的幽默堵了回去。班长同样以脆弱夸张的姿态,引起别人嘻笑。比如背英语单词,他就炸啦啦吼:“无产阶级的单词好长哟,没得东西么?单词还搞这么长。那些医学单词,妈哟!一寸多长一个一个的。”边说边举起手指头,卡出一寸多的长度,不住地晃悠,哭流泣涕的笑喘一气。这么新鲜的比喻,可怜无奈的矛盾表情,大家笑得不行。老何教他下围棋,特别给他开小灶。学了两手后,跟同学真刀真 枪开战,从开始落子到结束,都皱起眉头一个劲地嚷:“完了完了!输了,搞不赢了。哦哟!这里又遭吃了,哦哟!那里也开始绞杀。哎呀,不下了,不下了。”做出抓耳搔腮狼狈不堪的模样,沮丧夸张可笑可怜:“要输了,太难过。再也不下围棋了。”常常中途投子认输。以他的特殊身份和年龄,同学往往报以安慰和惊讶的微笑,谁也不敢嘲笑爆笑。  为了吸引女生,装成运动员身材,学校一帮男生常常练单双杠。练完又想看看练就的肌肉效果,以便想象吸引女生眼球的快乐。我小时候做过简易幻灯,川大寝室的黄色灯光较暗,看书很吃力,投射到走廊白墙上,影子因此清晰显眼。便经常站到走廊墙壁边,借助寝室射出来的桔黄光线,观看墙上的黑色投影,检阅各人的肌肉又长了好多?鼓得好不好看?有时候,独自一人在墙边车来转去,有人过路时装着休闲放松。人一过,继续观摩自恋,绷肌肉摆普式,反复玩味很久。寝室的人很快发现了这人人都有的动作。只是我做得明显,他们隐晦。有时候,就听到班长悄声招呼别人:“你看你看,咳呀!嚯哟!哦──”像发现娃儿做傻事一样,满是好奇新鲜的无声嘲笑。没得法,只有遭他笑。因为他已成家立业中规中距,无须练块儿装冷酷,没啥出格的举动和话头。约束自我的人,失去很多放纵快乐,也有些微补偿:永远立于不被嘲笑之地。组长把晚饭后散步当着锻炼。满校园悠闲散步的人潮中,常常看到组长和马达两个人,大步流星雄纠纠地奔走,确保每分钟120步。颇受老毛:“练其肌肤,乏其筋骨。”英雄观的影响。说要练好身体,有朝一日上战场;或准备动荡之际当壮士,只身潜入宫廷禁苑,刺杀贪官污吏。组长饱含极端民族主义感情,每每遇到体育赛事,无条件为中国队摇旗呐喊。事实常常无情地折磨他的神经,每次中国输了球,他会满脸黯然地退出人群,独自去角落消化心中的愤懑痛苦。忍不住时他说:“真的,输了球,我心头难受啊。日他妈哟,简直不敢看下去了。”伤心难受的样子,跟他高血压发作差不多。后来屡战屡败的比赛,他干脆不看了。管你们好多人围着电视吆喝吼叫,他独自抱着讲义书本去教室。忍受孤寂比忍受输球,忍受脆弱的民族自尊心打击,对他更好受些。  有段时间,班长组长同时穿当时流行的劳保服,细帆布做的夹克衫,越洗越白,不论男女,穿上都好看,干净利索简洁朴素。我们寝室几乎人人有一件,玩笑地跟着班长组长穿。走出去清一色的装扮,活象一支工人阶级的队伍。别人说:我们发了统一的小组服装。他俩默契的时候,影响力满大。  组长喜欢干净安静,烦腻别个坐他的床。上铺受到的骚扰比下铺略小,他跟我换铺后,与班长同睡上铺,床对床,抵足同眠了四年。他患有遗传性高血压,四年午觉从来没有睡着过。但必须躺上床假寐那么久,烙煎饼一样翻来复去假睡,否则下午就会昏头转向。稍不留神,血压就会飙升上去,红头花舌再加血红的鼓眼,他皱眉撇嘴的样子蛮吓人。头脑昏得一塌糊涂,走路偏偏倒倒,得不停跑医院吃药打针。四年来各人查血压,一直小心翼翼维护保养,防止升高。我在组长下铺,被压迫了四年。他因为睡不着,辗转床侧比别个多几倍,翻滚振荡下来的稻草垫子灰,当然也比别个多了好多倍。生为组长的下属,我不敢说好歹,只有唯唯诺诺吃灰的份儿。看他睡不着难受的样子,还得想方设法尽量少出声息,以免影响他脆弱的睡眠。他提到我偶尔打鼾,害得他睡不好觉。我立马巴儿巴儿地主动建议:“用细绳子拴住我的大脚趾姆,你听到鼾声就拉绳子。”睡眠打搅后,鼾声就会中止或减弱。他有些犹豫,我主动找来细绳拴好脚趾,绳子头从床边靠墙的缝隙递给他。几天后收到了强烈效果。那天深夜,我的细微鼾声又把他吵醒,他试着拉拉绳子,下面没啥反应。用力拉拉,突然下铺啊啊──惨叫起来,他说:吓得我发了梦冲,以为地震或强盗来了,猛地弹坐起身,闭着眼睛手舞足蹈,惊抓抓乱叫唤。半夜三更非理性的炸窝似反应,反倒吓得他汗毛倒竖,慌忙甩了绳子侧身躺倒,宁愿忍受鼾声,也不愿再招惹我。  巴普洛夫学说的条件反射说,我一直不甚明了。学校的熄灯制度,组长的作息规律,磨合成功的时候,条件反射的科学定律,便准确完美地呈现出来。组长为了将息血压高,保证浅睡的连续性,熄灯前必要撒完残存体内的尿液,以便最大限度地安稳踏实入梦。关灯前两分钟,灯光短暂关闭提示一次。组长便立即咚──跳上床前的桌子,吨位大得老桌子叽嘎叽嘎叫,下地靸上拖鞋噗啦啦跑去厕所,再风风火火跑回来。在最后熄灯之前,如释重负地躺下。大家无聊想斗嘴的时候,组长就惨啰。本来正说着各种破事见闻,灯光一灭一亮,就把话题转移到组长身上。有人念念有词:下来,下来。好像水浒里面,众好汉喊:倒,倒,倒,押解生辰钢的士兵纷纷倒下。组长一脸恼怒,在笑声中翻身下床,怒冲厕所而去。后来还忿忿跟同学争论两次,他硬气地说:“哎呀!有啥子嘛?我绝对做得到:不起来。”见别人笑着不信,他冒火:“赌不赌嘛?我不起来,你输啥子?笑话!这点小事还做不到?”哪个忍心逼他抗拒条件反射?强忍尿感,酸涨难受得很。同学后三年,他就这么绝对有规律地反射过来。哪个同学白天跟他斗嘴吃了亏,晚上大可念念有词:“下来,下来。去吧!”看他顺着念叨的指令,脸红筋涨地爬下来,嘴里嘀咕着把念叨人看了又看,气愤难耐地往厕所去。这边哼哼诡笑,足以把白天的尴尬难受找补回来。嘿嘿,这个混乱世道,生活规律都遭嘲笑。  毕业二十年后,老同学相聚。班长从省委机关升至副厅级,组长研究生毕业后,从教育部门调到行政机关,官至新闻署报刊管理处实权处长。酒足饭饱之余,处长大眼烁烁地盯着人讲:“那狗日的管不好,不得了。新闻无小事,一出问题就是大问题。全国都要闹昻。这个处长不容易坐稳,搞不好,就犯错误了。前面好几个,都是遭撤换的。”班长则保持由衷赞美他人的慷慨,忍不住自豪地摇头赞叹:“哎哟!又升起一颗新星。嗨哟,简直看不出来,太厉害了。”又转头跟官场同僚老何讲:“搞不好,他将来还要做更大的事。后生可畏哟!”处长当年的疾恶如仇,公正的批判精神,如今荡然无存,或者用去对付弱势群体了。官场同学们现在只站在官本位立场上,看待和议论事情。仿佛全社会的公正,仰赖他们控制职能的运作发挥。哲学的本质精神,自我批判与质疑一切,如今自动排除到谈话范围之外。安稳舒适成为他们最重要的人生目标。二十年前,常常挂在嘴边对社会不公的批判,现在都讳莫如深绝口不提。大家喝酒吃菜,讲官场逸闻背景资料,或者天气哈哈哈。中国的哲学堕为窄学,让人视野越来越窄,头脑越活越僵,公正越来越少。应证了我当年的判断:专制下面无哲学。几十几百乃至上千年,中国出过纯粹的系统的哲学家么?草民说的真理,啥时候出过头?农业中国,只出兼并土地杀人如麻,用暴力统治天下民众的秦始皇,出不了国际公认的哲学家或一流人文学者。追逐官爵与控制草民是多数人追逐的第一目标。 张晓虎 2004-4月于重庆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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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1 05:31:07|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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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共进川大  穆冰高二那年转到我们班上。他个头差点最高──1.76米;眼睛最近──800度,眼镜有两个圈儿;自我意识最强,神态拘谨内敛──他几乎不跟人说话;形象最有特色──一张寡骨脸,两片厚嘴唇,小耳朵上架着瓶底盖一样的厚眼镜,玳瑁宽边又黑又大,镜片下面有淡淡的雀斑。弯软细长的头发,像抹了油板结成绺,蔫巴巴地趴在头顶,前面几缕垂下来,几乎遮住了眉毛。他老气横秋,只比一般同学大一岁多,看上去好象大了五岁。他木木纳纳不苟言笑,静穆而冷酷,躲藏在藏兰色的警便服下,严严实实地包裹保护自己,一般同学难得跟他接近。他引人注目是:当众宣读“入团申请书”。站在讲台上,稿子平放在台面,他弯腰90度,眼睛凑上去,细读弯弯拐拐的蚯蚓字,声音小如念经,咪哩嘛啦嗡嗡嘤嘤,细听内容却极其生动,有血有肉地讲:入团的心路历程。以他的年龄、个头、内涵,作为最后一批入团的老油条,接受陌生幼稚同学的审批。大部分团员同学,内涵阅历都不及他,却可以居高临下地审批他,可见他多窘迫难堪。江二娃私下揭发:他躲在公共厕所里抽烟。我想:敢公然抽烟的人,不把戒律放到眼里,一定活得真实而个性十足。我开始主动接近他,希望跟高人交往。  毕业后,穆冰以独子身份留城。他到长江边抬河沙或连耳石,我下乡当知青。我俩开始频繁通信。跟他讨论天下大事:啥子执政党注定分裂;限制资产阶级法权的必要性;目的与手段;利己与利他;我们的历史使命……。他把我引为可交之人。从乡坝回来,我频频往他的小屋跑。那是年轻人独有的天地,吹牛、抽烟、喝酒、泡妞、下围棋、弹吉他……我跟着搅合,大开眼界,其乐无穷。跟他混熟后,才晓得他富于思辩,乐意回应任何话题。阐述复杂问题时,他用极生动怪诞的表情,配合骨节分明的大手,神经质地做出变幻无穷的各种手势。在那间只有一个小窗,共鸣很好的房间里,当三把吉他,弹拨快节奏,五个男人的喉咙,低声哼唱起奥地利民歌:喂在那密密的松林,有一股清水泉,不管是乘车的骑马的走路的,都要把泉水饮……。那窄逼昏暗的楼板小屋,笼罩在单纯的节奏旋律里,犹如革命时代的一块绿洲,一个臆造的艺术殿堂。尤其刺激的是,他们时不时冲到解放碑车站,去跟女娃儿约会。一晚上跑出去好多趟,像打了吗 啡一样,亢奋得像上满发条的斗鸡,快乐而不知疲倦。他爸我爹都是公安小官儿,我俩有中下层的阶级意识,有强烈上爬的欲望,想凭个人奋斗,改变社会地位。我们的参照书目是:《天演论》、《红与黑》、《教父》、《那破仑传》……,从中吸取中下层人士的奋斗精神,为达目的不惜任何手段的冷酷。我们经常讨论并欣赏《教父》,接管家族事业的三儿子──迈克尔。他不露声色地除掉所有对手,包括自己的妹夫。别人始终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成功地把自己掩藏在冷漠的外表下。《那破仑传》讲:为镇压保皇党游行,城防司令那破仑放平了山炮,轰击示威游行的保皇党人群,炸得血肉横飞。他因此获得升迁。现实教我们冷酷:物竞天择,弱肉强食。为了生存,同类都敢吃。是我们竭力想学的信条。  恢复高考,我急忙跑回城,跟哥们儿互问互答,增强复习效果。比较之下,我们选择了四川大学哲学系。名额最多,最有可能上爬。我俩同时拿到录取通知书,开始上爬的历程。离家的当晚,他老爸在黑暗中哭泣。  走进校园里,像踩着棉花,轻飘飘的,我开始紊乱。人生观在新的基础上,重新定位。拿到校徽当宝贝,稀奇得很,戴上身犹如光环笼罩,自觉高人一头。上街到九眼桥,奇怪熙来嚷往的井市小民活个啥劲儿?现在我爱跟穆冰争论,随便说啥都喜欢抬杠。从寝室到食堂,从操场到澡堂,手舞足蹈夸张地吼,像表演、像摹仿、像傻蛋,愚笨地证明自己是天之骄子,爬上了一个可以轻蔑愚昧的高台阶。他260分进甲班,我240分到乙班,两个班分为八个小组,他雄居一组,我排在七组,我似乎矮半头,他偶尔露出一丝儿轻蔑。那晚我去一组寝室,只有穆冰在,他皱起眉头调侃戏说:“现在乱得很,都是各顾各,管他的哟,想啷个就啷个。你看嘛:我想拿别个的东西,就拿。想吃就吃。”说着,顺手到郭小平床里头,拎出一个糖果纸袋,取出里面剩得不多的一点儿杂糖,放进嘴里边嚼边笑。我担心人家突然回来:“你不怕他发现呐?”他眼睛一翻:“他发现不到。”笑得明快而痞气。我从惊讶到佩服,这突破了我的底线:私人物品不可侵犯。我偷过水果摊的甘蔗、苹果,作为心虚气短的蟊贼去偷。而他不同,他敢当着我明拿。谈笑间便轻易打破了多年的禁忌,他是不是也飘得没边了?还是小小地紊乱?我一直没有猜透。抬杠和性格差异,使我俩比过去疏远了。  进校第一年我就犯迷糊,找不到上爬的路了。学术;一开始就发现没出路,根本没得自由空间、发表园地、更没得自由哲学的读者群,没得良性的学术温床。那么搞政治;却始终有疑问在心头,多次看到枪毙人的布告,批准人XXX的大名署在后面。为了上爬,就得喝这些人的血么?感到各人颤栗胆怯,恐怕吃不下这碗饭。从极端想象中,我否定了搞政治。那么当演员;那时《侦察兵》风靡全国,那么多女孩喜欢王心刚。可惜自己既不高大又不英俊,即便混进演员队伍,只能演些不起眼的配角,永远出不了大名。那么当作家;写出名后,社会功利金钱名誉,岂不名利双收?三种角色选择,我反复想象无数种可能的场景。这么点儿选择的破事儿,逼我付出两年的代价。成天躲在蚊帐里,两眼空蒙地遐想:诗意、失意、希望、失望、喜欢、厌恶的各种场面……,脚下没根,精神乱了套。萨特说:选择是最痛苦的。自己理不清,别人无法理解的个体喜乐,没人理解共鸣的状态,我有切肤之痛。焦灼痛苦投射出去,四周像无边的白垩,毫无回音。假设明天考试,今晚作最后冲刺的背书默念,我仍然看不进书,背不进那些枯燥条款。眼睛看着那些文字,似乎跟我无关。脑子里,尽想些不着边儿的未来场景:制片场的某个角落……,写书成功后被人景仰的情景……,像海明威那样被美女环绕……,一团混乱,无法控制地跑神儿。考试成绩可想而知,越发加深了穆冰对我的轻视。他像站在岸边看落水人,冷静沉默无动于衷。艰苦的时代,冷酷是第一审美原则。精神上的紊乱沉沦,哪个都救不了。  混乱的想象中,得试着做些事。我开始尝试:积累演员的基本功。了解人类基本情感,多读中外名著,练习表演技巧。先炼笑:大笑、微笑、阴笑、冷笑、惨笑、媚笑、狂笑、痴笑、抿嘴笑……,看得寝室同学皱眉咧嘴摇头叹息,笑不便笑评不好评。我自身难保,哪顾旁人的感觉?兀自按各人的方式活,然后练哭,躲进蚊帐里,想象受过的委屈悲凉,竟然从眼角挤出了些水渍。松了一口气:要演哭的样子,不是不可能嘛。还得练出运动员的身材,天天去礼堂旁边练单双杠,下午练晚上练,不练力度和技巧,只练好看的泡泡肌肉。拉几个单杠,荡几下双杠,歇下来,拍拍打打做功的部位。渐渐地,肌肉鼓了起来。穆冰也想给自己排骨加点肌肉,夏天的晚上,经常跟我一起练。他的力道弱,拉和撑的数量更少,但心情更急迫。趁锻炼歇息的时间,他经常用力弯起手臂,使劲儿鼓起小小的二头肌:“看、你看:我又长了。”又使劲挺左胸,拍拍大片菲薄的胸脯:“你看:是不是大些了?”基于友情,我每次都给他肯定的答复。他又拍拍自己刀砍斧切般瘦削的脸颊:“我这个还是好,重庆崽儿都喜欢寡骨脸。看起来刚毅果敢。”一面扯歪下巴错开牙床,拉得面部线条更加直长清癯,显出很冷酷的表情。这种冷酷刚毅可以承受痛苦,成就消灭同类的踢开绊脚石的大业。女娃儿们确实喜欢这种脸型。我不好意思地搓捏圆润的脸兜儿,唔唔地应和同意,羞愧自己脸上多长了些瘟肉。他说:“你那个不太好,太肉太圆了点儿,没得个性,女娃儿不喜欢。”一年多后,我假期回家,手臂嘟噜得并不拢了,不好意思上街去,以免女娃儿看着奇怪。他还是老样子,高佻单薄排骨兮兮的,以酷为美。  第三学期,我俩一同返校。从上车开始,他就异常活跃,目光活跃四射,闲话妙语特别多。他身穿条纹花呢青年衫,博学儒雅英姿勃发。一会儿冲月台上的女生hello!一会儿跟不认识的人招手。同两年前的木纳内敛判若两人。整整一晚上,我们几个男生都在聊天。后半夜,各自只眯盹了一会儿。他又精神抖擞了,跟临座一个小女生搭上了话。那姑娘小小年纪,19岁就当了戏剧学校的老师。戏剧艺术学校,靠选美选特长进去,学生老师都很美。比较之下,这个小老师模样普通,待人接物十分礼貌文雅,始终保持着甜美的微笑。我们顺着她的话题摆,一路十分愉快。临下车时,我们自然成了女孩最好的帮工。从货架上取下她的箱子,是全车厢最大的皮箱,撑得鼓鼓囊囊的。穆冰自己有一口箱子,却毫不迟疑地提起她的大箱子。一手拎一口箱子下车。我拿着自己的行李和她的一只小包,跟着他们走。从月台到出站口有好几百米距离,上坡下坎的。我几次说跟他换换手,他都谢绝了。提着硕大的箱子,随出站人流慢慢移动,走得四平八稳,丝毫没得喘气疲软的样子。我大为惊谔:他哪里来的这般神力?难道就因为这个小老师?异性魅力把文弱书生激发成大力神。佩服呀,这么一个排骨架子,提这么重的大箱子,汗不出气不喘,脚不酸手不软,如履平地轻若无物,一路跟她谈笑风声。我试图从他轻松的表情后面,找出些忍受着的痛苦,却丝毫没有发现。这个场景,迷一样地存进了我心底。  重庆崽儿不会自行车。我老爹在交通大队,把收缴的破单车借回院坝,供我们学会了骑车。穆冰到成都后,在学校学会了骑自行车,车瘾大发。上下车还没有学会,就邀我一道租单车,直接上街去。那个暖烘烘的下午,他走前面我断后,一路春风一路歌,骑进了闹市区。他兴奋,车速快,经常跑得没影儿,我紧赶慢赶才撵得上。到一个小斜坡的丁字路口,有人从上面冲下来右拐。穆冰躲闪不及,没能及时刹车,前轮撞了人家的后轮,两车同时倒下去。他个子高,心慌紧张笨手笨脚,夸嗒一声,长胎胎地跌下地,显得十分狼狈,周围一阵嘻笑:成都街头上,极少见这么大块头的年轻崽儿,摔得这么彻底,全身摆直了,伸伸展展地趴在地上。那人二话没说,起身推车就走。我赶到穆冰身边时,他正扶起车子站在原地,脸色通红恼羞成怒,颈子伸得老长,两眼透过厚眼镜,直瞪对方的背影,嘴里叽里咕噜地嘟哝,像在跟人吵架。对方觉得好笑,回头看他两眼:你撞了我,反倒一脸恼怒。今天遇到啥怪人了?边看边骑车走了。我赶紧安慰:“没得啥子,不来头。”帮他扶正单车,让他跨上去,踩好脚踏板,原地启动死发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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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1 05:34:53|只看该作者
续上

  我们在成都傻读书的时候,留在重庆的朋友野起来了。他们经常晚上到解放碑去逮女娃儿,发现招摇盼顾的女娃儿,就上前搭讪。常常顺势就把人家掳回屋间……。小军长得又高又帅,更创造了奇迹:大白天,他在个人单独居住的楼上打望,看上一个漂亮女娃儿。人家跟妈妈在街边买东西。他急忙下楼,大大方方走上前去:“嘿!你还在这里唆?我找你好久了。”女孩羞怯而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低头小声说:“我认不倒你。”他温和地拉住女孩的手臂,满脸真诚:“走嘛,有啥子么,回去说嘛。”那女孩越发羞涩,满脸通红。老妈在一旁观察了一阵儿,见帅哥文质彬彬的,诚心诚意要跟女儿好,误以为是女儿以前耍的男朋友,没好意思跟大人讲。反倒劝女儿:“有啥子么,去说清楚了就回来嘛。”街上围了不少的人,看男女拉扯很新鲜刺激。女孩儿又羞又急又气,却有些浪漫刺激,眼泪花花儿的,半推半就无可奈何地跟了他去。这不是羔羊进了狼窝?我两个书呆子,几时听过这种天方夜谈?听得心痒痒脚软软的。八十年代初,重庆兴起了乱交潮流。晚饭后,男男女女往枇杷山公园走,到文化宫大门口也行。互相看来看去,看着顺眼,就主动上前搭话,然后领到公园的灌木丛里野合,完事后各走各。我们院子的男女娃儿都去过,一个熟人还在那里得了手,事后晓得:对方是安乐洞小学的女教师。我俩希望成都也这么新潮,起码我们的生理欲望,周末不至于蹩得嗷嗷叫。不一定要做个啥,好想有个女人说说话儿,满怀青春激情找个人儿倾诉。可是不行呀,偌大的校园没地儿释放,苦闷难耐得想:扯头发捶胸脯抓衣裳,只觉得干渴焦躁悲观想冒火。不少学生跑到后门的小酒馆,看风姿妁约的女招待,一面借酒消愁咀嚼混嘴。我喝不来酒,只好干忍着。每到周末就害怕,焦灼难耐的周末,大段的空白时间,啷个熬得过?人人放松的周末,我像中毒一样,完全看不进去书,东窜西跑找电视电影看。舞会兴起后,又找舞会看,企盼撞点儿意想不到的艳遇。  这种事儿,断不敢直白地问成都同学。在禁欲的学府,大家都深藏情欲,掩饰着自己,个个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徒。我曾试探性地跟郭蜀生摆谈,看成都有没有听说,或有类似的地方?他大为吃惊:“是不是真的哟?”完全不信会有这等荒唐事。也看不出:他明明晓得而装傻。我和穆冰这时已经少于沟通共鸣,但青春野性都渴望找个出口,还有相互间的信任。他听说:河对面好多女子,逗留路边的石栏旁,等待结交男的。于是,我俩约好到对岸去探险猎色。  架了几回式,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我俩终于去探幽猎色了。走在幽静阴暗的马路上,我俩装着散步闲聊。慢慢走过路边,借着昏暗的路灯,眼睛朝周围和石栏乱溜,留意单身或有特殊意味的女子。走完对岸望江公园的全程路段后,前面越发黑暗,人烟更稀少。转身折回来,原路往回找,却始终没有发现目标──单身或三两个眼波乱闪的女娃子。兴奋和失望交替着,耐着性子继续找。接近九眼桥的地方,看到一个黑糊糊的单身女子背影,靠着石栏面向锦江,一副落寞的模样。那背影不算窈窕,略显丰腴松散。穆冰扭头悄声说:“就是她了?”我赞同地点点头:“嗯,不然也没得了。”他径直朝女子左边走去:“喂,这个景色好看哟。”像跟她搭讪,又像跟我说。那女子侧头看他一眼,见是文质彬彬的眼镜,便回到:“对的噻。”我跨上一步,往女子右边走,刚好一左一右在女子两边站定:“晚上水波的反光,比白天好看多了。”看不到桥下的污水和垃圾,确实好看些。我接嘴的时候,不忘笑容满面,免得把她吓倒。女娃子回了话,我大受鼓舞,大胆微笑着迎接她审视的目光。穆冰怕冷场,赶紧说:“今晚天气好好哟。”女子说:“对头。看嘛月亮恁门大。”我接嘴:“星星也多,空气也好。”其实晚上降温后,河水蒸发的臭气还浓些。她问:“你们都是一道的么?”“嗯 。”“像是学生,说话恁门文诌诌的地。”穆冰回答:“我们都在科大读书,晚上出来散步。”细看她,短发头,圆圆脸,五官端正身材适中。年龄约莫二十四五岁。女子笑笑:“你们不是本地人哇?”我一看,穆冰说自我保护的假话,立马跟着说:“咋不是呐?我们都是成都的。只不过知青当久了,口音有点变。”话中有an韵的地方,我都尽量放平舌头,夸大“安”的元音,以此模仿成都口音。穆冰也尽量把语音往成都口音上靠:“我们班上外地同学多,所以搞得我们口音都有点变了。”女子说:“听起来,有点怪怪的。”穆冰说:“你呢,在哪里?”女子说:“我有啥哟,在一家工厂上班。”穆冰却把话往高拔:“上班也可以学习噻,哪里都可以充实自己。”女子叹口气:“哎,现在的东西假得很,学啥子习哟?”穆冰像布道一样:“哎不,好人还是多。”话不投机,我赶紧接嘴:“不来头,还是看下风景,听下音乐好。”眼睛望着对岸黑越越的公园林木。女子似乎被提醒了:“你们这么晚出来,干啥子?”穆冰说:“不干啥子,想跟你走一下,说说话,散散步。”女子说:“到哪里去嘛?”穆冰说:“到对面公园去坐坐嘛。”女子答:“都要关门罗,有啥坐头嘛?”我连忙说:“不来头,十点才关门。”听说十点后,锦江公园放狼狗搜寻没出去的游人,我心里有点儿慌乱。女子沉吟着,穆冰赶紧补充:“真的,就是坐一会儿。真的,末得啥子。”女子点点头:“你们等一会儿,我跟屋头说一声就来。”看我俩点头,她转身往黑暗中去了。我的心情复杂:女子要跟我们去了,可能去任何地方,这是从未有过的成功。另一方面,她转身去了黑咕隆咚的地方,有危险。鬼晓得她跟啥人说?假如跟几个泼皮讲了,跟踪我们,还不遭好好修理敲诈一顿?即便她单身一人跟我俩去,到竹林花丛中,枯枝败叶上,我俩又能跟她干啥子?在枯竹叶上野合?夜风飕飕地吹,蚂蚁昆虫乱爬,提心吊胆的,随时可能遭巡逻的狗叼出来?而且旁边还站个人,看着我俩鸟男女?想到这些,心头就乱。我跟女娃儿手都没有拉过。做个啥子后,她要跟你恋爱啷个办?你骗了她,不再见她,各人良心上说得过么?我亢奋得一阵阵地战栗,却率先提出:“算了,她跟我们往哪里去哟?”他也有些犹疑:“不看一下再说么?”我回答:“要不,你跟她去嘛。我、我就先回去?”显然他也不想单独带她走,犹豫着说:“好嘛,那就算了。”等了近十分钟,那女子才回来,轻松地说:“我给爸爸说了。走嘛。”天呐,她爸爸都晓得女儿出去耍,晚上跟两个认不到的男生走。她屋爸爸啷个想的哟?女子因为丢了口信,完全放松下来,把她自己交给了我们,随便我俩啷个办她。我俩慢慢走了两步,还是穆冰开口:“恁个,今晚我、我们还有、有点事儿,明天再去耍吧?”女子一笑,倒也爽快:“要得嘛,明天哪个时候?我上午还要上班呢。”穆冰想了想:“明天下午吧?”他征求性地看看我的眼睛:“下午两点在这里见。”女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水面:“我还有些话要跟你们讲。”我晓得:自己不会再来。看着她诚恳的模样,心头有些触动,我尽量诚恳地点头。穆冰洒脱地道别:“好嘛,明天下午这里,两点,不见不散。”女子幽幽地说:“要来哟!我等你们呵。”语调里已经有了些感情。  过九眼桥时我说:“明天我不来了。”穆冰回答:“那就算了噻。”我假惺惺地补充一句:“那她等不到我们,不是很失望?”穆冰安慰道:“没得啥子,等不到,各人回去就是了。”他跟女娃儿交道过,听到他的宽解,我便安了心。现在才发现:我根本不晓得要干啥子?晓都不晓得:啷个搞的男欢女爱。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完全不敢拿各人的学籍、名誉去赌,只是可笑的叶公好龙。走一趟,证明自己没得胡搞的魄力,为以后难熬的周末,算做了个交代。早早证明了后来社会上的流行话语:胆大的骑龙骑虎,胆小的骑抱鸡母。  后来一个假期,在重庆街头,穆冰审慎地告诉我:“我有女朋友了。”“哪个?”“我们小学班上的同学”我好奇得很:“哦?”他笑咪咪地:“我们偶然在街上碰到的。”多戏剧性呀:“还认得出来么?”“我不敢肯定,是她先认出我来的。我们相互看着,都走过了,她还回过头来看,我也觉得这个美女好面熟。”他肯定色迷迷地看美女,心想:啥子傻福来了?穆冰接着讲:“我上前去,她问我:‘你是不是穆冰?’哈,我一下想起:她是我同桌的女生诺嘛。”“漂不漂亮?”“漂亮,差不多算班花了。”我的心一下子遭抓回少年时代:当年啥都不懂,却装出正经样子,严肃地跟女生分男女界限。穆冰继续讲:“她表面上跟我分得很清,私底下经常帮我抹桌子凳子。经常她早早就去教室,趁人没来,把桌子抹得干干净净。上课的时候,我们两个腿腿儿挨挨擦擦的。从那以后我们就相互记住了对方,搞不忘了。”这么点点大就醒豁了?我好生羡慕:“后来呢?”“小学毕业后就分开,不晓得到哪儿去了。我转过好多次学,分开后的同学,很难再晓得线索。”“你就把她记住了?”他眼睛一眨,点点头:“肯定记得住的。”真像天方夜谈一样。“你看:她还写了首律诗给我。”我读着这首通畅押韵的古诗,嫉妒他遇到才貌双全的女子。他潇洒地点评:“尤其是这个‘浪卷遥’的‘遥’字用绝了。”我不大懂古诗词,只能哼哼哈哈,不懂装懂地点头称是。他一发畅快地说下去:“她身体不太好,经常生病。”我担心地问:“如果耍不成朋友呢?”穆冰感慨地赞叹:“她说:‘没得啥子,你莫担心。我会处置自己的。’”哎哟啊!她不仅美丽,有才,还识大体,富于自我牺牲精神。差不多成完人了。我心里五味子瓶乱翻,说不出的感觉。为啥我遇不到这种好事儿?这种事儿听多了,只会加重我的自卑感。  毕业前夕,为通知穆冰学校的事情,我又去了曾经有魔法魅力的小屋。早上九点多,他的门关得死死的,我以不容被拒绝的蛮横,嘭嘭嘭地大力敲打那扇熟得不能再熟的薄门。他从来不锁门呀,我使劲儿推门。薄门中间只有一个小铁栓,门上部没有插销子的地方,被推开七八公分的缝隙,好象马上就要开了。过了好久,他才慢吞吞地开了门。原来还没有起床。他把头枕在低矮的床档头上,铺盖严严实实地捂在颈子上,跟我慢悠悠说话。我想多待一会儿,修复一下过去淳厚的友情。音乐和熟悉的地方,容易唤醒人的亲切感。但发觉现在屋子里怪怪的,有种说不出的不妥。他一般不关死门睡懒觉,也没有遇到过:敲这么久才开门的情况,更没看到他这么捂死铺盖说话,这么拘谨。过去都是大脚丫子一掀铺盖,呵痰咳嗽点烟说话,肢体动作大得很,今天却像小媳妇般腼腆拘谨。我一面说话,一面带着疑窦,漫不经心地环视屋里,希图找到答案。突然,看到床下有双小红皮鞋,还没有来得及藏好。热血陡地冲上我脑门,啊!那鼓鼓囊囊的铺盖下面有人?我恍眼一扫的形状,是蜷伏裹贴在他身上的女人。衣服裤袜一并藏进里面。我无意间撞进了他绝对的私人空间。这是正统社会谴责的同居,偷吃欢悦的禁果。说出去,足以威胁他人生前程的秘密。我吱吱唔唔赶紧开溜,一路回家感触良多:别人享受性福生活了,我呢?我的爱情没得着落,脚下的大地软得没边儿,还没有找到坚实的支点呐。以我对性近乎恐惧的无知,这么近距离地撞上了,既尴尬羞愧又紧张刺激,也感激他对我宽厚信任。基于自保,他完全可以不开门,装着不在屋里,或听我说完就支我走,事后再解释。我悲哀地看到:小屋正发生不容抗拒的变化,新人来了,新的规则也来了,不能再随便进出。从那以后,我更少去那个小窝。  他也明白:学术无出路,不可能以学术唤醒民众,富民强国。考试分数只是上爬的晋升规则,他脚踏实地轻轻松松地背讲义,考试分数始终保持在中上。毕业分配,如愿以偿地回重庆,做了大学教师。再脚踏实地考上中国社科院研究生,坐进中国最高研究机构──中国哲学研究所,考TOFFLE、GRE,发表了八十万不出格不出彩没啥影响的文字。他把适合于自身的晋升规则,玩弄于股掌之间,耍得炉火纯青。终于一步一个脚印,爬出了中国的等级制,爬成了加拿大公民。哲学完成了工具使命后,便弃之如撇履,不再摸它碰它。而今,打一份政府白领工,月入四千加元(相当于两万多元人民币);享受加国宽松的生育政策,养下四个漂亮儿女;挣回两台小车,供完一栋别墅洋楼。回国来,是地地道道的外宾啰!享受外国公民保护权。有了国内认可的国际背景,他可以凭着学识背景和咨讯便利,偶尔回国宣讲:最新后现代伦理潮流。而我读书昏了头,无视中国有最漫长的封建统治,无视专制现实,不守官场规则,不愿在傻官僚面前装孙子,妄想另劈溪径出人头地,从森严等级中寻找平等机会。一味躲避酷吏的管束,拒绝依附于权势,拒绝按等级规则上爬,必然滑落到社会底层。落得个孤单穷酸,每天精确算计:收市前去菜市场,买哪种罢脚货的毛毛菜?把躯体的热量维持住,行尸走肉苟活下去。念过私塾的老爹,生前曾哀叹:“这孩子!读书把脑子读坏了。进大学,把他给害了。”性格就是命运,不可抗拒的命运大手,摆布着我们。一样的起点,相反的结局。

张晓虎 2003-11月于重庆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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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曲马 发表于: 2004-4-11 14:00:47|只看该作者
好!可以把上面的文章结集出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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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光芬 发表于: 2004-4-11 23:02:04|只看该作者
头还有点晕,没能仔细看上面的帖子。但是我相信会是一些很有趣的故事。昨天晚上和几个77、78级的人一起在江边喝酒聊天,聊起了那些纯真的年代,那些值得怀念的人和那些难以忘怀的事。我相信那是一些很美好的回忆,看着他们脸上的幸福表情我们就已经知道了。那是一群很优秀的人,真的很优秀。(但愿我写的没有与前面的帖子风马牛不相及^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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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光芬 发表于: 2004-4-12 18:24:22|只看该作者
今天仔细看了第一帖,觉得眼睛湿湿的。因为听过太多的故事,真实的,也是川大的,也是77届。相似的故事情节,完全不同的故事结局。也有乡下的老婆带着孩子来了,哭、闹、醒悟,再带着孩子和离婚证离开……

可是,不再遭受良心谴责的宋另为,你活得幸福吗?你有没有后悔过呢?而那个被你怨恨的妻子,你真的爱她吗?你给了她幸福吗?

想起那位选择离开的乡下女人的话,男人变了心,再怎么也拉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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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4 13:38:23|只看该作者
十一 小同学  她身高不到一米五,脸和额头显得扁平宽大了一点,脸色蜡黄泛红。头发纤细枯黄,绺刘海像被汗水粘住了似的,合成几股四下恣伸。圆圆的短鼻头泛着光,厚厚的上嘴唇努力地拱着,如果不刻意抿紧就会隙开一条缝,漏出几颗门牙。很少见她穿别的衣裳,老是黑灯心绒上衣和蓝布裤子,脚下穿一双手工缝制的黑布鞋。她的身材粗短结实。这种从小饱受粗笨活儿的夹磨,吃苦受累惯了的乡下妹子,在四川乡坝的田间地头随处可见。但在西南最高学府出现就格外引人注目,尤其在花枝招展的外语系,肯定就会更加出众。她晓得这点,在大家挑剔的目光中,在穿将校呢、骑飞鸽车攀比优越的等级环境中挺直了身子绷紧面容,摆出僵硬的抵抗姿势。她是1980年我大三那年进的校。看到她,我也有些不了然;这付摸样也进了神圣的大学殿堂,哪有半点天之骄子的优雅飘逸?与她为伍,损伤了我良好的自我感觉,心头怪不安逸。搞不懂也不想搞懂,她如何从千军万马拼高考的独木桥上冲杀出来的。暗想;她将来毕了业啷个去做外事工作?岂不丢了川大的面子,脏了国家的班子?唔、只能派她去资料室。  去文科食堂买饭,只要她出现,都会惹眼地闯入我眼帘。如果不发生那件小事情,对她的印象只会在居高临下的斜视中漠然掠过。那一天中午去买饭,我偶然排到了她身后。当她从窗口接过装好菜的搪瓷碗侧身往后退出时,我迫不及待地把铝饭盒伸进去,“当”的一声,她的饭碗撞到了我的饭盒上,碗一歪,一些汤汤水水的素菜撒进饭盒里。一时间我有点儿尴尬,似乎双方各有其责,只能一笑了之。哪知她连连;“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看到”。大学打饭都有约定俗成的习惯,假如你排拢卖饭的窗口才清点菜票,拖延了时间,后面的人就会在心头暗骂:蠢猪!傻宝!不开窍的瓜娃子。为了不耽搁时间,排队时就要看清菜牌点好菜票,看看别人端出来的菜,调整好各人的菜谱,到窗口后都快速递碗、报菜、交钱、退出。这是千人流动的大食堂的规则,上至侯门公子下至平民小儿都得遵行,她则更须谨行不误。她慌忙搁下碗,拿过我手中的饭盒,走到后边的洗碗槽旁,像倒残羹剩饭一样,把她还没吃上的菜,倒进了地上装剩饭剩菜的大盆子里,再把饭盒里里外外洗得干干净净的还给我。嘴里还在真诚局促地念叨;“对不起,我真的没有看到我不小心……唉呀,耽搁你了。”我嘟囔着;“没得啥子,没得关系……我、我……”。其实我心头已经明白:我的责任更多。我拿着饭盒的一端从她背后伸进去,二十多公分长的盒子大大地延长了我的手臂,侵占了她的饭碗从窗口旁边习惯退出的通道。她退着出来,看不到后面呀。可我就是憋不出一句道歉的话,放不下高高在上的架子。她出人意料的殷勤和真诚却令我暗暗感动,心里泛起几丝酸涩。明明受损失的是她,道歉洗碗的却是她。她抵抗众人优裕目光的坚硬外壳下,包藏着一颗柔弱谦卑的心,从这过分多礼的言行中暴露出来。过去的日子里,我们是怎样地伤害了她啊!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再没说过半个字。每次打饭碰到,我不再摆出冷漠傲慢的神情,心里对她友好柔和了许多。对面走过时偶尔瞟她一眼,似乎也感受到了和解与友好,她的眼神散漫地望着远方,嘴角微微漾出笑意,脸庞舒展红润起来,洋溢着温柔欣悦。这些细微无声的变化竟使她有些可爱了,她的眉眼原来也蛮漂亮呢,密实的眉毛舒展开去,清澈的大眼睛活泼又秀气,真是不撞不相识。在改革开放之初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学校多次宣布不准谈恋爱。我们系管学生工作的汤书记还深有体会地现身说法:“我不晓得那男女在一起哪来那么多废话好讲。”美色当前他都无话可讲,他肯定更不会明白;在死记硬背啃讲义的枯燥环境中,男女之间你知我知别人不知的微妙好感,能给焦渴的心田带来很多快乐的甘泉,使生命更充实更有活力。  看电视是外地学生的一大乐趣。看《望乡》、《红与黑》简直成了我们的节日。半下午就早早地摆好各人的凳子,抢占中间位置,说不定能挨近喜欢的女生呢。晚饭后我们经常三三两两四处游荡,从食堂到工会到系办公室再到后勤工场找电视看。那天傍晚我去看《新闻联播》,又看到了她。她梳理着刚刚洗过的披肩散发,站在坐着的人丛后面。天还没黑人不太多,我站的地方离她不远。等新闻播完时天已黑尽,周围的人也逐渐增多了。后来的人慢慢聚成了圈儿,越来越往中间靠。站着看的人时间久了不断变换重心,身体也趁势不知不觉地靠近了女生。一般轻轻挨上就不再分开,静静地享受被诱发分泌的荷尔蒙,一脸正经地晕乎乎地看电视。可能是她上次的谦让示弱,引发了我大男人气的好感。光滑洁净清新润泽的秀发,能使不少男人想入非非。梳妆的女孩会平添几分妩媚,当众梳妆更容易让人产生暧昧联想:为谁梳妆为谁容?莫非为我?黑暗中,我慢慢地挪到了她身后。她晓得在男多女少的校园中,这种场合总是被男生包围,她似乎也察觉;我这个不招她厌烦的有些歉疚的温和男生站到了她的背后,她没有走开。闻着她散发的香皂味儿,我慢慢地靠近她,双手抄在胸前,只想离她的身体近些、再近些,以便不经意间动弹身体或深呼吸时挨到她的发丝。她温婉地站着,偶尔用梳子从下往上、由里向外地梳弄两下,头朝左右甩两下。清凉的发梢拂过我的手背,在我心头撩起缕缕沁香。我梦幻般地编织着迎合自己心愿的暗示,觉得面前沉静的她,那背影、身姿、举止、甩动都在营造一种氛围,表述着隐秘的肢体语言,鼓励我乘着黑暗去接近她触摸她的头发。我有充分的把握不被周围的人发现,甚至不被她察觉。头发没有感觉,只要不扯动它,力量传不到发根,头皮就察觉不到有人在毛发丛林边玩耍。我听凭着对异性渴望的盲目指向,心儿突突地狂跳着,大脑里空白一片,仗着雄性荷尔蒙激发的卤莽胆气,全部妄想激情都化作一个简单的动作。我像扒手摸包一样,借着右臂的掩护左手一伸,只伸出了几厘米就挨到了她潮湿的头发。由着荒诞的举动,我向渴慕已久的生命的另一半跨出了一大步,也跨过了道德的底线,从好人蜕变成了流氓。二十多年的教育,社会、学校、组织、家长精心建立的道德规范,炮火连天的文化大革命都没能打碎的限制,竟被我毫无困扰地冲破了。我平生第一次向女孩伸手,竟是全校最扎眼的小女生。从插队时期公社里最丰盈活泼的女知青给我夹菜,到现在经济系的一位白皙清秀的女生被我盯得怨目哀婉,我并不缺少挣得好感的机会。但我不敢,不敢再往前移半步。我害怕一交往,别人就说是恋爱,一恋爱就得成功,爱上就得一辈子。正经人都是这样,我的两个哥哥也是一次恋爱成功。不这样,就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五、六十年代的人多谈了两回恋爱,可以判你几年流氓罪。我害怕别人规定的交往定义和所谓的责任。大多数人有宗教般狂热的处女情结,会以保护贞洁和正义的底气,对别人的交往喝五吆六。看漂亮女孩,了解她的背景越少,越充分享受视觉和飘飘然的单纯快乐。了解她的家世背景、社会能量、世俗寄托越多,心里那点可怜的浪漫感觉就消退得越快,被外界强加的责任吓跑了。这是人类生存的悖论,既要背负家族与个体繁衍的沉重责任,又渴望轻松随意的浪漫。小同学跟我的等级和心理距离还很远,没有用恋爱的姿态来吓我。在爽朗的星空下,人群的包围中,我不再那么紧张,吸着她散发的淡淡香味儿,用拇指和食指两个手指头轻轻地捻揉她湿润纤柔的发梢,没有遭正统社会逮到的危险。像干渴的鱼儿回到了水中,大口吸着氧气,感激着新生的快乐。孤独和浮躁都悄然退去,心中一片安宁祥和,我悠然享受着胸中缕缕奇妙的从来没有过的快乐。电视演的些啥,早已不在意。剩下的时间里,我的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反反复复地捻揉抚弄她发梢中。不晓得她发现没有?她几次变换重心,微微晃动身体,似乎更往后靠,离我的身体更近了。我晓得:互不相识又有好感的男女,身体相互碰触很微妙。试探性地站在她稍微一动就能碰到的地方,靠变换重心或姿势,似有若无地挨碰她。如果她退了,你就应当知趣地刹车。如果她没退反而往前靠,就可以享受肌肤相亲的快乐。乡下来的小同学可能还没有这种接触的经历和心理准备,她始终有点怯生生的挺直身体,不再往后仰半丝。她渐渐风干的头发离我的肘臂只有几毫米,做一个深呼吸就能挨上。站在她身后,看着她微微耸动的肩膀,能感到她不规则的呼吸,静静地温柔地体验着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接近的女孩。这是实实在在的快乐,我多么喜欢她们啊!在没挑明点破的状态下,动作只能适可而止。散场时她没看我一眼,没事一般地缓缓地离去。我也恍惚迟钝着,拖着发僵的脚步汇入人流。回到宿舍倦进蚊帐,望着熄灯后黑暗的虚空,心里满满的充盈着。  随后的时光里,我慢慢地品尝消化着这份新奇的感觉,酿酒似的醇化这份记忆。偶尔路上碰到她,并不互相看一眼,心有灵犀地感觉着对方特殊的存在和奇妙的快乐。感觉会此消彼长,人心一贯贪婪。再看电视碰到她时,我开始期盼她对我有好感的证明了。  这次我早早地搬去了凳子,舒舒服服地坐在正中间。天黑后人越来越多,借着屏幕反射的微光,我从站着的人群边上看到了她,她可能也看到了我。男人的直觉往往不准,但我强烈期盼着她靠近我,忍不住乱猜;她会到我身边来……会来。果然,过了一阵儿,她从边上消失了,转移到我身后的人群中。又过了一会儿,她渐渐地穿插过几排稀疏的人丛挪近我身后。我不好意思扭头看她,装着偶尔活动颈子扭动脑袋,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瞟,晓得这团模糊的身影在哪里就行了。当电视精彩时我渐渐沉入故事情节中,随着别人的遭遇而联想感叹。不知不觉中有人贴靠在我背上,等我突然感觉到时,一股强烈的快乐涌上心头。我想都不用多想便判定是她。这是适度的贴靠,没有挤压摩擦,很少肉欲的意味,是一份精神的投入、心灵的馈赠,一份欣赏和认同的表示。我小心翼翼的不敢动弹,生怕一动就打破了美好的氛围。我没有感受她身体的凹凸松紧,只想象着身后温顺宁馨的少女,歪着脑袋敢于行动又不露声色的可爱表情。回想起初中学农劳动中看露天电影时第一次贴靠女生的情景,那是班上学习最好声誉很高、让不少男生仰慕的一个苍白女生。我们一些男生在近郊厂区的简易操场坝上坐着,她跟几个女生没端凳子,站在我们身后。看着看着,她精瘦平板的肚皮就渐渐贴到了我的背上,那是承重式的无意识的依靠。她还时不时的跟旁边的女生议论一两句。那是夏天,隔着薄薄的衬衣感受着她的轻盈与温馨,也叫我陶醉得意了好久。而今晚这次不同,不是无意的倚重,是有意识的投入与交流,一缕摆脱了社会规范自主表达的柔情,一片很有分寸的爱心,是一株个性解放的幼芽。我静静地坐着,贪婪地吸允着男女相亲的甘泉。时间在慢慢流淌,生命的绿洲也在悄悄扩张。蛰伏的心灵舒张开来,干涸的心潮奔涌起来,我想起古哲学家所说:上帝创造人时把男人和女人分成了两半,让他们永远在宇宙中相互追逐,当他们合为一体时才成为完整的人。我仿佛正幻化一个成为完整的人,小同学掀开了我空白未知的一角,在我的生命旅程中奏响了新的乐章。飞扬的感觉对周围的一切分外敏感,星空、夜色、音乐、对白、虫鸣、露气、落叶、小草都汇成了绮丽的青春交响曲,这是我俩共同谱写并由她指挥完成的辉煌乐章,是我灰色禁欲的大学时期最甜美的记忆。  我俩都一动不动的静静地享受着这份贴靠,直到电视结束。我俩静静地分开,没有互相看一眼,没说半个字,我心里揣着对她少女情怀的回味和感激,缓缓地充实地回到宿舍。从此再也没能相遇,永远结束了这段交叉碰撞的缘。感谢你怀念你,我的小同学! 1996.8初稿 2002.7二稿 作者:张晓虎于重庆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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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eikang 发表于: 2004-4-14 14:34:29|只看该作者
评论:  七十年代的校园好像是不许恋爱的,处在躁动期的学子是否真的把浪漫封存了呢?晓虎的《小同学》将那个似乎不存在的另类校园真切地写了出来。《小同学》以真实的细节、大量细腻的心理描写,把我们带回到当时的大学生活,过去的一切仿佛又发生在眼前。  《小同学》写出男女相亲的美丽,以响彻天宇的乐章尽情地表达了这种人性之美“像甘泉”给“焦渴的心带来的快乐”,”时间在慢慢流淌,生命的绿洲也在悄悄扩张。蛰伏的心灵舒张开来,干涸的心潮奔涌起来……我仿佛正幻化成为完整的人……掀开了我空白未知的一角,在我的生命旅程中奏响了新的乐章。飞扬的感觉对周围的一切分外敏感,星空、夜色、音乐、对白、虫鸣、露气、落叶、小草都汇成了绮丽的青春交响曲,这是我俩共同谱写并由她指挥完成的辉煌乐章,是我灰色禁欲的大学时期最甜美的记忆”。  同时,作者又写出了美丽的人性在难以承受的压迫下的痛苦和扭曲。主人公为一个“柔弱”“谦卑”“真诚”的女生所动,产生接近她的想法,然而从想法到行动的一步却经历了艰难而漫长的路,大量欲进又退的心理描写将读者带回那个禁固人性的时代。作者这样描写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死记硬背的枯燥环境”中,压迫来自“教育、社会、学校、组织、家长二十多年精心编织的道德规范”,它包罗一切社会关系、占据每寸个人空间。  压迫还来自看不见的手,请看:“我害怕一交往,别人就说是恋爱,一恋爱就得成功,爱上就得一辈子……不这样,就是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如果社会和观念都还不能将人性彻底剿灭,再加上专政的铁拳,文中写到:“五、六十年代的人多谈了两回恋爱,还可以判你几年流氓罪”,其实,以流氓罪将人关押、劳教、流放又何止于五、六十年代呢。  终於,在说教重复千遍以后,在无尽的摧残中,在法律的铁板下,合情合理的人性被压扁了,连“一缕摆脱了社会规范自主表达的柔情,一片很有分寸的爱心,一株个性解放的幼芽”也被颠倒为“像扒手摸包一样,由着荒诞的举动,过了道德的底线,从好人蜕变成了流氓”,悲剧就在於渴求个性解放的主人公内心也充满了罪恶感,失去了内心的判断。人们常叹为何不坦坦荡荡做人,可知道大家都不许大家坦荡作人那。文中写到:“因为大多数人有宗教般狂热的处女情结,就以保护贞洁和正义的底气,对别人的交往喝五吆六”。  我们常常不知不觉用几把尺子量道德,对他人生活的兴趣过於浓烈,或者说没有把尊重他人隐私作为道德标准,对弱者与女人特别正义凛然。怪不得伟人三妻四妾依然正确,阔佬有二奶三奶更加容光,窥探他人隐私异常兴奋,痛打受害人则格外英雄。(说到这里便想到另一个题目可写,隐私权和自由民主、社会正义的关系)  作者还写出了在惨烈的压迫下主人公不得不放弃对爱的追求,因为爱的后果比性更可怕。世俗对逛妓院宽容无边,而对爱情却手段狠辣。主人公所处的时代,社会对个人的生活选择,包括恋爱还是结婚,恋爱对象的改变、婚姻的终结等等都视为异端。所以才有了主人公的扭曲:用虚无的性幻想满足对爱的渴求,他内心绚丽的交响曲,不过来自女生不察觉情况下摸摸她的头发。而且幻想的人亦非爱慕对象:“从公社里最丰盈活泼的女知青……到现在经济系的一位白皙清秀的女生”,(主人公心曦的女孩)“但我不敢”,“我害怕别人给我规定的交往定义和所谓的责任……小同学跟我的等级和心理距离还很远,没有用恋爱的姿态来吓我。没有遭正统社会逮到的危险”。看到这里不由对主人公的遭遇充满同情,连爱的权力也被剥夺,怎么会有自由和正义。  人们赞美爱情,它点燃生命的火焰,唤起创造的激情,它把平凡变为灿烂,禁固人们爱的自由便是抹杀一个民族灿烂的明天。《小同学》在流畅绚丽的行文中呼叫出悲哀,在简单的故事里蕴含着深刻的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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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9 01:36:44|只看该作者
十二 秋波乱甩不敢爱  秋波如水,飞眼流向爱人。学校禁令横行的时代,无数男女的爱心遭砍得七零八落,只好化着闪动的秋波,四下悄悄投射。双方来电的快乐,常常带来选择的困境。哈姆雷特面临生死抉择时自言自语: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必答的问题。当我面对这个美丽女生的逼视,也反复念叨:爱还是不爱?是必须决定的问题。学校严格禁止谈恋爱,毕业分配的砍刀和档案,高高举在头顶,随时准备砍向违规犯忌的情侣。  她是经济系七七级的,开始我没有多留意。她扎两截短小辫,经常穿男女皆宜的浅蓝色劳保制服。这种又厚又硬的细帆布衣服特别耐穿,洗得发白后,有一股子简洁精神的美感,文化大革命中特别流行。她爱穿深色裤子,黑色布鞋,整个形象灰仆仆的,并不太出众。第二学期的一个下午,我不经意看到她:一个人在操场的角落撒欢儿。一叉一踮地分腿横着跳,脚上穿一双反毛高腰的劳保皮鞋,一蹦一蹦的往操场外去,脸上欢欣愉悦,嘴唇微微隙开,手插在裤兜里,带几分顽皮劲儿,像草地上撒欢儿的小牡鹿。大姑娘耍小女娃儿的游戏,退去矜持后的稚气让人亲切,似乎变成了邻家小妹,很容易接近。想到衣衫下跳荡的双乳和扭摆颤动的肥臀,不禁涌起几分邪气的肉欲快感。她的青春活力活脱脱地蹦跳出来,一身工人子女的朴素打扮,身穿父辈上班节省下来的工作服,显得那么朴质秀丽。从她朴实宁静的神态上看,像四川或贵州中等城市长大的女孩儿,攀枝花三线建设厂区来的可能性很大。嘿!看不出她有几分动人呢,白皙而秀气,标致的脸庞略显清癯,刘海自然分向两边,耳际云鬓散淡,发丝儿和眼眸子有些淡黄,眉毛漆黑疏密有致,鼻梁坚实秀气,嘴唇红润可人,身材匀称结实。她1.64米高的个头,在营养不良普遍矮个的七七级,算得上身材高佻了。发现身边的美女,第一感觉是心痛,心头遭软软的闷撞一下,越美撞击得越重,有时会痛得几天回不过神儿。我暗暗责问各人:以前为啥子没有注意她呢?这么可爱的女生竟然漏看了一学期。眼睛吃了豆豉,遭糊住了么?看脱了美女,是对自己不负责,对各人犯罪呀。  从那以后,我开始注意她。诺大的校园里,想碰到她很不容易。我们平时是寝室──教室──食堂,简单的三点循环,唯一的交叉点是食堂。每个人买饭的时间不一样,那破食堂没得桌椅,让人坐下来,边吃边等人。打饭的来回路程,就那么短短两百来米的距离,十来分钟的时间,碰不到只好算了。好长一段时期,碰不到心仪的女孩正常得很。看到她又能做哪样?不就多张望两眼么?她未必晓得你呢。日子过了一周又一周,过完半年又半年。在我默默傻傻的关注下,她的衣作打扮慢慢地细微地变换,由单色厚重向花、软、薄变化。衣裳从劳保服到粉红罩衫,再到碎花布春秋衫。鞋子从劳保大皮鞋到方口灯心绒布鞋,再换轻浅的丁字黑皮鞋。袜子从白线袜子到尼龙花袜子。发式从两把短辨,换成低梳的翘揪揪,再换回渐渐变长的中长小辨儿,最后盘上头顶,花朵似地装扮她。冬天,她带兰色的尼龙手套,手套上似乎还有花纹图案;围粉红色的纱巾,虽然围成一团,鼓鼓囊囊不太好看,但比没有围巾俏丽多了。她的头绳由橡筋换成绿毛线,甚至扎过花头绳。她一点一滴小小的变化,都逃不过我似有若无的斜视窥探。她像一幅画一样,给我快乐和忧伤。每当看到她朝我期待的方向变化一点儿,我的心就快活一次。快活之后又是淡淡的忧伤。这一次又一次的快活,成了我枯燥生活中的吗 啡。她朴实的面容在知识的滋润下,在清雅而规律的校园生活中,养得越来越妩媚灵气。原先的飒爽英姿渐渐退去,浑身不再那么生硬和中性。女娃儿的柔媚味儿越来越浓,弯弯的黑眉毛越来越好看。  我继续校园里广种薄收的打望,既能享受也算耕耘,说不定能望出啥名堂呢?学校严格禁止谈恋爱,胆子大的同学,却开始悄悄约会。也没见对他们多大的刁难处罚。有一天,我漫无目的从四舍窗户的栏杆中望出去,林阴道边堆放了一些水泥预制板。我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外来的姑娘,正从预制板上往下跨。一抬头,大的那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刚好和我往外张望的目光对上了眼儿,她猛然浑身一震,如遭电击,刚才还光鲜如花,朝气蓬勃的脸,一瞬间象遭雷击了一般,顿时枯萎下去,神情凄惨慌乱,显得晦暗无助。哦,她被击中了?我无意识打望的目光,撞击出这么强烈的效果?黑暗中闪烁的目光,竟然可以让她一震,哪来这么大的能量?心里自豪又惶惑,怀疑各人哪来的能量?我没啥特殊感觉,甚至都没有看清她,没有来电呀。未必她体内蕴藏的阴电太丰富,轻易遭激活起来,爆发出这么强烈的反应?对陌生的东西,我本能地要躲开。女孩这种反应,吓得我扭头躲开去,再不敢往外看。心头乱跳一阵儿,回过神来再往外看时,她俩已经无影无踪了。回想起初中时,在重庆公安局礼堂看电影。我靠边坐下,借助银幕反光,发觉身旁坐了一个小妹妹,看不清面容。座位之间只有一个扶手,我的手臂弯儿霸占了扶手,有意无意侵占了她的空间。她稍微一动,柔软的臂膀就碰到我的手倒拐上。一时间,她呼哧呼哧喘起粗气来,喘得可厉害啦。她整个身体靠到椅背上,头仰了起来,单薄的小胸脯大幅度地起伏,隔着衣裳的臂膀又潮又热,跟着她急促的呼吸不断上升下滑,揉擦我的手肘弯儿。她不后退也不换位子,周围到处都是空位。似乎男生的无端侵入,让她紧张刺激又十分受用。不是我的错哟,她看不清我,只晓得:倒拐挨着她膀子的,是个男崽儿。决不是这边有啥特殊魅力,是小妹妹有特别的期待。我的坏,只是帮她实现了──跟男人充满神秘感的肌肤触碰。她这么激烈地娇喘吁吁,我倒怕了,担心发生不可预料的不测,这可是在公安局的礼堂呀。这不是活生生的流氓,各人往公安手里送么?我慢慢抽回了手臂。  临近大三的学生憋屈坏了,好多人都渴望尝试爱情,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啰。我加速打望秋波乱甩,揣上赞美纸条,瞄准个别美丽女生,随时准备冒险求爱。那个初冬的早晨,空气中有淡淡的薄雾,空气湿润而凛冽。我懒散地跨出四舍的门去买早饭,下梯坎时望着蜿蜒往返的人流,习惯地朝迎面走来的女生打望。老远就发现了人流中的她,薄棉袄上套一件枣红色罩衣,白衬衣的领子翻在外面。她低着头,斜着搪瓷碗,用小瓢羹舀最后一点稀饭,一边悠悠地往教室走。当她抿完一勺稀饭,抬头碰到我冲她直勾勾地不加掩饰的目光,她触电般地浑身一震,眼睛瞪大了些,眼神儿和面部表情傻傻木木的,身体僵住了一般。仿佛惊讶而无奈地承受着打击,她刚才还闲适明媚的神态,顿时暗淡下来,没得半点惊喜,更象遭受沉重一击后的痛苦呻吟。她埋下头,僵硬地匆匆走过去。呵呵我又豁然一喜。尼采说:男女之间进行着永恒的战争。我一向败在女生脚下,自卑得很,现在只能遍洒目光,八方乞求秋波。想不到:在不经意的遭遇战中,竟然小胜一场。我内心丰沛充盈起来,好不得意。女生不过如此!爱情也不过如此嘛!哪有那么难得?盲目的自信在胸中滋长。我喝着稀饭,咬着馒头,去阶梯教室上课,脚下象装了弹簧,轻松而有力,甚至乏味的课堂,不再那么难受,腋下夹的枯燥讲义,都鲜活生动了几分。  接下来的日子天更蓝,地更阔,人更生动有趣,校园生活滋润得很呢。该做啥子?给她写条子或写信?似乎都不太妥当。她姓什名谁我不晓得,啷个给她写?或者写个条子,直接走上去,傻乎乎地递给她,如果遭拒绝呢?别人看到了呢?那不死得冰浸?哎!想不完。自尊和面子重要,影响更重要。先等等看吧,好好回味把玩:她遭击中后惨淡的表情,享受她受伤后的黯然,这是小男人似的快乐,打败女人后,俘获女人心的自私快乐。四川的冬天阴冷透骨,举目望校园,一片干涩灰白,黑越越的枯枝毫无亮色。我的心却暖融融地充满爱意,象一人独占了一窖好酒,躲在暗中,晕乎乎乐陶陶地独自享用。我并没多想,也不太敢想:把这段爱情推向前,或者公开化。只晓得眼波对流时,心头欢喜快乐,随时能够享受她的似水柔情的眼波,我的心便知足了。把这种感觉藏在心里,慢慢醇化慢慢净化。  两周后的一个早晨,她却开始行动了。诺大的校园里,不同的系,不同宿舍,不同教学楼,不同的活动场地,要碰到喜欢的人多难呀。她干脆站到了空旷的食堂大厅门口,这是文科食堂买饭必经的路径。冬天的早晨光线黯淡,惨白的水银灯光下,她孤零零一个人,突兀地站在那里,端着稀饭慢慢吃,眼光朝来路的进口,似有若无地扫。偶尔这里中午也站过人,一般是两三个人说着话,边吃边等人。象她这么大清早,孤身一个女孩儿站在那儿,极少见。她这么不管不顾,不在乎别人注目猜测,稳如磐石地钉在那里。对一个单纯漂亮的女生,需要多大的勇气呀。在鱼贯而过的人流边,她引人注目地站着,毫无怯懦张惶,显出几分执着几分壮丽。我一进门就看到了她,心里并不意外。我高兴地随人流朝她走去,渐渐走近她时,她的碗端在嘴前,停止舀粥和咀嚼,整个人静止得象一尊雕塑。大厅顶上惨白的水银灯光,投射到坦瓷碗里的稀饭上,映得她白皙椭圆的脸蛋微微泛青,面庞下部映出些不规则的光斑,为她罩上一层诡谲苍凉之美。令我感动的是:那莹莹闪烁着反光的双眸,瞪住我一眨不眨,专注深情满含幽怨。仿佛满腔积郁已久的情感,朝我翻滚倾泻而来。我从小到大在都市丛林胡冲乱耍,哪遭遇过这么强大的柔情波涛?枯索的胸中顿时幸福如潮。面对少女敞开的热诚胸怀,仿佛可以跃马扬鞭冲进去,抱玉闻香尽享温柔。但我却把握不来机会,不晓得该啷个接上暗号?这是个新课题。有更多的顾虑,敲打乐得发颤的脑袋,提醒我:违反校规可能遭处罚。跟她一接触,别人就会认定我俩耍朋友。我想跟她耍朋友么?耍朋友就要结婚,我有结婚准备么?啷个交往呢?是跟她招呼?还是递条子?或者写信?或者再等等看,看她有没有进一步举动,这些都没有完全想好。没有经历过,似乎无需着急。畏惧怯懦自私自保的本性,关键时刻发挥作用了,使我固守在行为规范里面,安全地又甜蜜地享受她炽热的眼波。我们几个男生进去买了早饭出来,边走边吃一齐走向教室,我都没有任何停留或特别表现,她一定大失所望,独自怏怏地埋头离去。  从她碧潭般幽深漆黑的双眼里,我看到了柔情和幽怨。定定的眼眸上眼帘颤颤的,分明在忍受相思的煎熬。像在鼓励我走上前去,走进她的心房,鼓励我赶快进一步行动。甚至看到她眼里的质问:为啥这么害我?既然没想好,为啥朝我乱闪秋波,射那背时的小丘比特的破箭。你破坏了我的安宁,打碎我的宁馨,你个天杀的登徒子!我有口难辩,对美丽的女孩,啷个都够不看,管不住眼睛,管不住各人的心,如向往阳光空气和水,向往美女是我生命中与生俱来的渴望。看到美女是不是就要动作呢?我却不敢。想无妨看无妨,动作却关联社会了。这个社会在传统森严礼教下运行,一脚踩偏就要付代价。我没得半点能量保护自己,不经过深思熟滤,断不敢有任何举动。多情的江南皇帝李煜,跟皇后的妹妹小周后,大白天在宫廷别苑偷情,生花妙笔地写到:《菩萨蛮》“蓬莱院闭天台女,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我却大白天在公共场合跟她:脸曼颤兢兢,相看无计施。  随后,胜卷在握的日子里,我开始设想:跟她接洽的最适当方式。想象跟她在一起学习生活的情景,在简单的画面中:我俩处在一间几平米的小屋里,灯泡上罩着简易的纸灯罩,就像下乡时候的老屋子,昏黄的灯光下,我和她都在看书,间或她起身走动一下。手臂上衣裳的碎花纹,在微弱的灯光下十分好看。我惊惶地发现:想象的场面中,没得让我陶醉的幸福感。啥子原因呢?我揣不透。看她的热情无限高,合到一起生活的吸引力却不那么大。仿佛爬上山顶后,大喊一声:呵呵我到顶了。回头望下一看,哦,原来不过如此。感觉开始不由自主地下滑,一个冷峻的念头,冰凌似的从心底浮起来:难道我一生一世的爱情就这么定啦?无限爱美的心,无限的想象空间,就这么终结啦?我有些心灰意冷,矛盾彷徨起来。唉!我不愿意呀,我不甘心。跟她好了,我就没得爱别的漂亮女子的权利了。不,我不能这么早就定格,过早结束浪漫梦想。我的眼光骤然变得尖刻,开始用鹰隼般的目光挑剔剥蚀她,对她的感觉渐渐下滑,仿佛该下山了。再偶然碰到她时,我一面欣赏她的美貌,一面不露声色地挑剔她的不足:她的肩头显得太宽太平,不是我喜欢的传统溜肩削肩;她的脸庞白里泛红,有时略略显青;她的头型从侧面看,前后都有点儿扁平,差些凸出的圆弧,所谓:缺点韵味儿;她的颈子不够长,尤其冬天穿中式对襟棉袄的时候,再围一团纱巾,显得更短;她的发丝和眼睛都略微淡黄,似乎营养不够,起码黑色素不够,不是最健康的颜色;她脸上的痦痣不少,却不是生在嘴边,大而黑,起点睛作用的美人痣,她的痣斑斑点点地分布在白净的脸上,显得黑白分明,有些破坏美感。她来自大山沟厂矿的朴质背景,使她难以完善自身,自觉婉约柔媚……。  追求真理,当然也得崇尚公平。我同样严酷地分解自己:个子矮,前些年,想当兵脱离农村,赤脚量身高,差四毫米才到1.70米,属于半残个头;从正面看:额头窄,眉眼间距窄;眼睛稍鼓眼袋突出,有俗称金鱼眼的味道;鼻孔大而外翻,小时候斗嘴经常遭人洗刷为:大鼻孔;从侧面看:后脑上方抹斜,好象缺了一块体积。眼部尤其难看,两眼鼓突遮住了鼻根,看不到鼻梁了。下巴颏儿严重内缩,与额际线差了一厘米多。这么弱化的下巴,还是母系跟山西的父系杂交互补,改善基因后得来的。曾经看到重庆外婆家一个亲戚,我们喊姨婆:简直没有下巴。象耗子一样,赫死我了。如果国共不打仗,山西农民没有冲进南方城市,没得胜利的大兵挑选老婆这回事儿,恐怕我就跟姨婆一样了,基本上属于残疾人。真得感激吃高粱玉米长大的老爹,他把黄土高原上的钙带下来,用他的基因让我的下巴颏,多长出来两厘米。才使我有权看美女,并吸引些儿回报。我们长在62-63年,所谓灾荒年间饿过饭,长期营养不良,细颈子,弯腰驼背的,没得阳刚气。在不读书的公安局宿舍院落野耍疯长,必然空洞乏味目光呆滞,毫无儒雅书卷气。按别人的话说:撒泡尿照照各人。我照了各人,晓得这付尊容,根本没得挑剔好女孩的优势。我却固执地无法控制地挑剔她,刁钻古怪地评判她。哲学害我,批判批判再批判,批不倒的才能进入心里。爱情领域没有可以模仿的人,革命的偶像已经破碎,情感精神陷入了混乱。残酷的外部环境,逼人终生只能接受唯一一次爱情。我不得不这么苛刻挑剔呀。  不敢实实在在地爱她。看很安全,爱却风险大大的。爱了她,就无法再爱别的人,想象的空间便没有了。外部环境这么严酷,搞不好把你发配到边远地区去。我的内心如此苍白乏力,根本没得采集各种西方观点,抗拒东方伦理道德的能力。除了本能抵抗传统道德的约束,我没得半点在生活中违背它的勇气。深深体验到:自己内心的真实渴望,和环境教育格格不入。我不要传统道德,想另寻出路。路在哪里?还没有找到。世上啥子最大?心最大。拜伦说:愿天下女人只有一张嘴,我一吻从南吻到北。薄珈秋说:《十日谈》为女人而写,他为女人而活。真觉得伟人的话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惟其不有,我才可以拥有最大的想象空间。每次碰到她,我还是看她,享受从她眼里流露出来的活生生的爱意。我空白的心灵没啥寄托,惟有看美女才感到暂时滋润。她经历过那次大胆的举动,已经学会慢慢收敛自己。她的表情更加温婉含蓄,跟我交错时,仍张大黑眼睛看我,多少有些无奈,给她明媚的眼眸染上一层薄薄的阴影。她审慎诚挚地望我,嘴唇抿得紧紧的,好象研究一个陌生物种。更多的时候却埋头而过,捧着饭碗或书本,从头到脚都保持固定的姿势走路。没得任何多余的动作,除了两条腿交叉行进,整个人象套进了一个无形的桎酷里,哀哀切切像自我处罚的美丽怨妇。爱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俩都感到:热情在无可挽回地渐渐减退。  她有个好朋友,经常跟她走在一起。个子跟她一样高,更加壮实。粗眉大眼五官端正,经常穿黑色衣服。神态是中性的,没有自觉的性角色意识,从来没得害羞或柔媚味儿。是文化大革命新闻简报宣传那种:不爱红装爱武装的铁姑娘。男生背后称为:小伙子姑娘。她把这事儿跟小伙子姑娘讲了,可能让伙伴帮忙参谋判断一下。当我们再交叉走过时,她羞怯地埋着头,小伙子姑娘忙不跌地伸头瞪眼望我,一脸毫不掩饰的好奇,看男生好色打望的模样。从那以后,小伙子姑娘留意到我的存在。一次校学生会征集卫生意见,各系都去了人,小伙子姑娘也在场,我大肆渲染耗子的猖狂。说它们沿着窗台外的砖楞线,随便进我们寝室,出双入对嬉戏追逐,闹热得很。听得姑娘们嘿嘿笑。再碰到小伙子姑娘时,嘿!竟从她眼角眉梢泛出柔情,羞怯迷散在脸上,想不到还很美。  接下来的日子,我体内积聚的爱欲,仍旧化着秋波,盲目八方乱甩,掷向一个又一个靓女。心灵的触须,仍焦灼颤栗地四处打探,寻找注定找不到的共鸣,柔美无望的栖息地……  毕业前夕,学校搞一套校园风光明信片,从各系找一些俊男靓女去陪衬景观。我心里的她也去了,她们花容月貌裙裾飘飘,把校园点染得分外好看。有专业像师给他们拍照。她穿一件短袖白衬衣,下面穿一条绿色发亮的蚕丝裙,头发盘在头顶。颈子长长皮肤白白,神态清新可人,显得那么完美,我偶然经过校园,看到他们拍照,看她优雅美丽婷婷袅袅,心痛的感觉又袭上心头。唉,当时怎么轻易放弃她了呢?不放弃她,又会啷个呢?我一片茫然,想象不出来。但我晓得:不可能再次打动她。吃亏上当只有一次,她决不会再跟我玩傻看的游戏。  看过的人经过的事,有抹不掉的痕迹和袅袅尾声。毕业前夕,我们之间的回声传来了。那天买中饭,没人排队人头乱涌,我挤拢窗口等着买菜。转头发现:左边一米多的地方,她站在外面,准备挤进来买菜。前面的同学买好走后,我没有及时挤领那个空挡,留给她插进来。她稍稍犹豫片刻,便轻捷地侧身插入这个空挡。她后背洁白的衬衣蹭到我的手肘,感触到她衣衫下面,背上温软滑爽的肌肤。高高盘起的发型外,一些散乱的发丝儿,擦过我的鼻尖嘴唇,柔软稣痒细微馨香,等着师傅收钱舀菜的时间,她的发丝儿停驻在我鼻唇间,轻轻搔擦着鼻唇。我不由自主地欣赏她的后脑,研究她雪白纤柔的颈子。在发根和颈子交界处,绒绒的发丝儿象透明的云裳,恣张散乱柔媚得很。我俩近得象情人,充满亲密无间的氛围。她领口传出阵阵体香,发丝儿传递的雌性气味儿,直冲我鼻孔,象红苕味儿?带点香蕉味?说不清辨不明。恰好是我体内强烈渴求的气味儿,诱得我内分泌如潮,身心飘渺如雾,手指头呜呜发麻,象微电场里的颤栗。我没有经历过情人间的亲密,这么亲近女生,耳鬓斯磨地挨着,众目睽睽下不经意地触碰嗅闻,令我神魂颠倒不知所措。眼睛还得装出毫无知觉的漠然神情。好想贴上她的柔臀,只消借助后面的推挤,往前挪动一寸,就能贴靠她蚕丝裙下翘翘的圆臀,但我不敢,不敢冒犯她。哪怕被动挤上去的,性意味都太强烈,流氓才敢这么做。我不愿意给她留下丝毫坏印象,使力顶住后面的推力,直到她买好菜离开,我才上前买。多少年后,我都把她发丝儿的掠擦,当成生命中珍贵的美味佳肴,看作她馈赠给我的少女温馨。  毕业前一个月,分配方案迟迟没有公布,我的心七上八下,命运任人摆布的滋味很不好受。一天下午三点多,我沿着烂路去食堂方向,迎面看到她独自一人走来。我心里一懔,想好好看她,心里却有愧。眼睛盯住地下埋头走去,皱起眉头焦眉愁眼,心浮气燥张惶失措,脚步趔趄不栽根,离她还有五米时,我偷眼往上瞟,她突然扑哧一笑。我顿时心里一暖,浑身燥热。她的笑容里,有几分莞尔,几分嘲笑,几分宽容,几分释怀。唉!好姐姐,我有病,原谅我呀!我该遭笑!这么个时代扭曲的怪物,害了超越一切的世纪病。四处打望盲目追逐,却不敢真正相拥相恋,否定传统道德,又找不到新的支点。只好耍空洞的眉来眼去的秋波把戏,玩视觉游戏。借追求完美,掩盖各人的懦弱。恰像缪塞笔下:不合时宜的年轻人,害人终害己,哪个碰上哪个倒霉。 2003-10二稿 作者:张晓虎于重庆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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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5-7 00:31:22|只看该作者
十三 虔心真化讲红兵  红兵的爹是河南人。1945年当兵吃粮,从河南打到四川,从小兵升到校官,长期驻扎川西地方。为了永保福绿安康,特地给儿子取名:红兵。寓意:永远保卫红色政权,保卫到手的特权生活。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后,武都头家的孩子,滋润悠闲高高在上,容易产生重大错觉,以为:天将降大任于斯。身为雅安军分区副政委儿子的红兵,在这种自我激励中长大。  第一次见到红兵,只有模糊的印象:一身的确良军衣军裤,下穿浅口白球鞋。中等个头,微微弯曲的短发,浓密地覆盖头顶。尖下巴颏,满脸络腮胡茬,浓得脸色发青。他神情单纯无忧,脚步轻佻充满弹力,浑身散发出年轻人的蓬勃朝气。他说话平和慢悠,跟常人没啥区别,细听内容似乎不栽根,天一句地一句,东一下西一下,跟井市小民的生活常识隔了一层,跟常人的举止不同,日常生活法则,似乎对他不起作用。这也难怪,他在军区大院长大,从不忧虑油盐酱醋茶,连前途出路都不用忧虑。1969年毛泽东就发了话:前门进来的不一定都是好人,后门进来的不一定都是坏人。为军队与地方党政干部的小孩开后门进部队,提供了合法的依据。当年全体打倒,唯有军人不倒。主席曾想清洗异己,揪军内一小撮,差点酿成了武汉兵变。老毛吓醒后,倒把自己的马前卒王、关、戚,“中央文化大革命”小组的主要成员投入了监狱,钢铁长城便高高在上地屹立在中国人心头。“一颗红心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成为青少年的最高梦想。如果不是考学大潮的到来,红兵参军天经地义,顺理成章地做根红苗正的红色小兵。暴力裹胁真理的时代,红兵考虑的是:如何追求报刊宣扬的真理,当好时代英雄?与升斗小民消灾避难平静生活,完全两回事。  祸从口出的荒诞年代,说错半句话,坐错一张报纸,都可以判你大刑。我们听得太多,都不记日记,互不打听别人隐私,信奉增广闲文: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本小组的同学,也问询家庭情况和个人经历。红兵在甲班,我在乙班。自然相互不通问。吴兵文化大革命初期还叫吴小苏,是我大哥在人和街小学的同班同学。1967年重庆打武斗后,他们相互往来耍过。半大娃儿疯耍,在巷道梯坎上胡冲乱跑,把梯坎旁一个老妇人撞了。老妇仗着养了几个天棒儿子,叫出一个儿子,把大哥恐吓抓扯了几下。初中生的大哥受了羞辱,邀约他重庆六中几个耍得好的同学,专程坐车来家为自己雪耻。重庆六中的32111战斗团,也是大名鼎鼎的武斗队伍。他们几个逍遥学生借助这个霸道的名称,收拾个把普通街坊的年轻崽儿,似乎足以恐吓他。白白嫩嫩眉清目秀的吴小苏也来了,他们找到老太婆,要她交出儿子。老太婆当然不肯,他们只好挖苦羞辱老人。吴小苏能说会道,摇晃脑袋做鬼脸,指点老人脸上的麻子窝窝,比比画画地念道:“麻儿麻纠纠,下河摸泥鳅。泥鳅摸不到,麻儿气死了。”老太婆又气又怕,红起脸卖着头,始终不敢吭声。在年轻崽儿充霸的社会,捶了你白捶。回家后他们豪气干云,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我家煮了一锅稀饭招待他们,吴小苏身着洋派的暗绿灯心绒衣服,灵动活泼妙语连珠。他们玩一支手旋转满碗稀饭的把戏,吴小苏只手托举满碗稀饭,抬高手肘,弯腰扭头,反手慢慢旋转饭碗,从腰下收回来,最后托在手里。手掌旋转过程中,饭碗一直保持平衡,稀饭不会洒泼出来。另一个大个子同学张兵旋转时,就洒出了稀饭,搞得脸红筋涨十分狼狈。吴小苏出色的表现,简直成了我当时喜爱尊崇的偶像。十年后,考到川大,我依稀从吴兵身上发现了吴小苏的影子。先得知他是重庆的,后听说是重庆六中的。立马联系到吴小苏。小苏脸庞丰满白皙细腻,吴兵寡骨小脸坑坑洼洼;小苏灵动飞扬口若悬河,吴兵木木呐呐惜字若金;小苏丰腴匀称留长发,衣着时髦,吴兵枯瘦苍白,留着寸头,蓝布中山装旧得由白转黄;生活的大锤,无情锻打柔弱肌体,锤炼出环境要求的标准模样。不知他这十年如何过来的?经历了啥子苦难?熬成这尊苦难雕像。我反复把小苏的五官和吴兵的映对,反复套比,总算勉强重合。假期回家问大哥:“吴小苏改了名么?”回答:“晓得的个?好像听说改了。”一天在学校,我终于掩不住跟曾经的崇拜对象拉平后,在一起读书的喜悦,故作轻松地问他:“你过去叫吴小苏么?我大哥跟你同过学呢。”他迟疑地点点头:“嗯。”微微一笑,用手拍拍我的背,算对同学弟弟关怀爱抚。后来几年,碰到他苦大仇深满是疙瘩的白脸,我们基本无话。大哥的同学朋友,尚且如此疏远,我跟红兵自然更难接近啰。我跟红兵背景接近,反倒话不投机所取不多。大学四年,好多同学没有说上过十句话。在人人自危的环境中,大家严守信条: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真的像严酷环境中的哲学家,把好奇和热情藏在平静下面,拒人千里各自为政。除小组同学话多些,班上系里的同学,相互挑剔选择提防试探,兴趣很难超过戒备,难得深入交流谈话。  听说红兵为了晚些关灯,跟北京来的老徐发生过争执,进而发展到抓扯。一个讲究规律,要求按时关灯;一个热衷夜读,恨不通宵达旦。他们寝室偷接走廊的路灯线,躲过了灯火管制之苦,挑起了个人喜好的烦。记得大三跟他摆谈过:多因一果,一因多果。因为时间相对性,因果也有长短之别。专制共产主义破灭后,精神真空中,各类神秘功法竞相崛起。应了古话:乱世兴妖道。郭罗基来出川大作题为:“造神运动”的批判报告。从历史角度分析批判了毛泽东造神的政治动机与灾难后果。红兵听得热血沸腾,顿觉过去受骗上当。激愤羞愧之余,找个没人的地方,他庄严地独自判处自己死刑,立即坚定冷酷地自我行刑。学曹操割发代头,用小刀在手腕上花一刀,以手代颈以血见证,坚决消灭愚昧的自己,跟过去的自我决裂。从一年级开始,吴大姐就找他谈过话,鼓励他积极争取入党。震惊觉醒后,他自觉死过一回,应该清醒严格焕然一新,不能迷迷糊糊混进党内,要弄通马克思主义,真正搞清党的物质定义。先从思想上,后从组织上入党。像十七世纪的德国一样,学生都想创立独立的哲学体系。红兵果断地纵身一跃,扎入人类思想海洋。凭借文化大革命愚民教育,练成的三脚猫游水本领,想游过学海思潮,抵达幸福彼岸,各种思潮浪花呛得他懵头转向。这么孤独地游啊游,没人鼓励没人交流,沉沉浮浮地游进了神秘功法的浅近水域。啥子甩手疗法,鹤翔桩功,自发五禽移动功,静功中功香功XX功等等,凡是能够到手的功法,他悉数收集回来,一一琢磨推敲,亲自体察实践。从中发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资源,由探索真理渐渐开始修炼升华。听说他借了一间老师的空屋,单独住在里面练功。曾经看到他在对面五舍的一间房里练功,盘腿坐直嘴唇翕动,闭眼舞手神游天外,浑身大汗蒸腾,整整两个小时,身心处于一种迷狂状态。他的形象越发不讲究,胡子拉碴衣衫乱皱,神态飘忽眼含异光,靸起拖鞋满校跑,很有济公和尚邋遢出世的风度。路上碰到他,我有些好奇地询问:“那个练功是啥子味道嘛?你真的觉得很舒服呀?”他从虚空收回眼神儿,多少有些不屑地说:“嗯,舒服。试了才晓得。唉!跟你说不清楚。”“你啷个想起搞这个呢?”他嘴角一撇:“说不清楚,难得说。凡俗之人,哪里晓得个中精妙……”他边说边侧身自去,居高临下地飘逸而去。当我内心混乱不堪的时候,也会倨傲生硬地抵抗外部世界的压力。虽然理解他的轻蔑,仍然感到堵心难受。禁不住为他的落拓捏把汗:“世俗利益充斥的社会里,容得下他的虚玄缥缈的活法么?”他功法杂存的心中,时刻感悟寻找知识真谛,苦寻捷径开发潜能,渴求创建改变世界的速成理论,类似阿里巴巴发现“芝麻开门”的咒语。他动则提出人类知识系统预测:一.新马克思主义。二.系统论,从一般系统到现代方法。三.道德经,传统的大智慧。对他有所触动,经他阐释的三大板块,势必对人类未来产生极大影响。身外都是阿堵物,劳什子。离开假大空的凡俗游戏,将来靠啥支撑个人的生活?他似乎一点都不担心。  身为地方武都头之子,他从来不缺少爱慕。初中他就演过《智取威虎山》中的男主角少剑波,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高中就和顺眼的女同学眉来眼去。军分区宣传科长的女儿,在学校跳舞,不时跟他说说话,让他的春心大大高涨。直到他考上大学,那女生当了车工,才渐渐淡忘她。到川大后,又有几个家乡的女孩找他,其中一个大他四岁,是独立师卫生科的女兵,找他辅导考大学的数学。他辅导的时候,画过马克思青年时代的素描画像给她。把自个闪亮的羽毛,展示得淋漓尽致。女兵为了答谢他帮助,请他到春熙路大酒楼吃饭,奢侈地点了一大桌菜,反倒遭他批评一顿:“整这些花架子?有钱和精力不如好好学习。”轮番找他的女孩子,也有叫他丢不下的。思念凶了,百爪挠心的时候,只好偷偷跑回雅安找她。所有这些浪漫片段,都是他二十年后告诉我的。在高压禁令和人人伪装的年代,他复杂的轮番交际游戏,竟然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在老爹光环笼罩下,他的毕业分配与婚配都不算差。先到一个大企业,后转调到西南师范大学,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住在老爹单位,一幢部队研究所的小洋楼里。像多数官宦子女一样,享受优越滋润的生活。  二十年时光转眼即逝。生命在无情流逝。中国没有出现任何足以影响人类进程的哲学流派,甚至连像样的观点都没有。我对所有的智力探索,不再保任何希望。学问的产生和发展,早已不是智力问题,而是环境条件。时势不允许新观点新流派出现,你就别瞎费功夫。尽量明白自己,好自为之。  前些年,有初中同学带来一个遭开除的神经病学者,西南政法学院的哲学研究生。人到中年的汉子,中等个头,开始发体了。不开口时,木木呐呐倒也本分。顺着文史哲谈开,他一开口,语气眼神便泻出狂野。说到各种概念数据,便露出张狂不让的凶劲,咄咄逼人地盯人,让人先怯他三分。不到二十分钟,他说出:“上帝在天上看着你,看着一切。”我呆呆地望着他,无法理解:在填鸭似的无神论灌输下,堂堂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生,为何变成了神的信徒?转变的机制在哪里?他说道:“希特勒,马克思,毛泽东都是他们编造的,根本没有存在过。”他的神态那么自信执着,完全相信自己说的是真理。“啥子二次世界大战,灾荒年,根本没有存在过。也是他们编的。”我耐着性子问:“‘他们’指哪个?”“你晓得噻。”“他们为啥要编些来说呢?”“他们疯了噻。我就是上帝派来揭穿他们的。”“你啷个确认上帝派你来呢?”“他亲自给我讲的呀。”到此为止,我无法再跟他会话,他已经是幻听妄想狂患者,天下老子第一的精神病人。都是皇权专制害的,多少热血男儿渴望做天下第一呀,当不了孤寡朕天子,当个上帝的信使也行。等他走后,从同学那里了解到:除了满脑子出人头地的狂妄念头,他啥都没有,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女人,没有饭钱,没有房子。老妈扫地每月领二百块钱,养活母子俩。老妈没文化,不懂把儿子搞疯的破哲学,急得多次烧他的书籍文稿。为了自己死后,儿子得以活下去,老妈只有用这原始办法,阻止儿子继续疯癫。一个月后,他单独找来我家。要点买稿纸的钱,继续写他没人看的春秋文章。我给了他二十块港币。再往后,听说他失踪了。也许找个地方,自我了断。从这个谎言遍布的疯狂世界上,有尊严地消失了。  之后不久,红兵突然来渝中区登门拜访,从北碚坐一个多钟头的车来。他近乎地告诉我:还记得二十年,我对他说过的长因果,从历史的跨度上找因果。他缺乏同学的交流市场,来找我这离经叛道的另类。听说他更不成了,教书经常下岗,副教授没有评上,英语过不了关,没有足够的文章评职称。漂亮老婆受不了他的极端活法,跟他呕不完的气,吵不完的嘴,哭过闹过,完全无法改变他。丈母娘劝他:“生活不是作诗,要脚踏实地的改变。”他洒脱地回答:“生活就是作诗。作一部伟大的长诗。”老婆终于绝望,背着他偷偷办理调动手续,独自跑到深圳去了。他清静下来沉思默想,补了很多东西,精神更加通畅,物质更加破落。我没想到他这般落魄,衣服更灰更旧,敞开外套的深绿毛衣露在外面,肚皮上有鸡蛋大的破洞。满街早已看不到破衣服,身为大学教师,却穿着破毛衣,拜访二十年不见的老同学。他人显得更瘦,络腮胡爬满脸颊,神情越发萎顿,全无当年的落拓狷狂。他每个月有一千多块钱的工资,比我收入高几倍。咋个混得比我狼狈多了?问他:“你那么多工资,花到哪里去了呢?”他怔怔地:“晓得的个?我也不清楚。”说到功法意念,他才恢复起常人的自信。从“以太”到生物“场”,从古哲学到现代物理,好一通宣讲发挥,听得我灵魂出窍如坐春风,浑身上下通泰舒适。我欣赏他自我舒解的积极探索,企盼他的沉思默想早成正果,结集出书发扬光大。  他留下的电话,过了不久便没人接听。别的同学说:他缴不起电话费,电信局拆了机。他来找我的同时,找了别的同学要钱。理由并不充分:“没有钱了。”所以得向为官的同学要点儿,同学给了他三百块。西师传来更新鲜的消息:他已经家徒四壁,白天黑夜永不关门。倚仗大学园区的文明环境,他走哪里去,走就是了,无须锁门,无须担忧东西丢失。创造出古人向往的“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美好意境,提前体验大同境域。他的假说学问,管你系统与否,只要走旁门左道,在专制中国注定出不了头。他雄心勃勃,不断充实变换自己的学问。节奏很快地提出一个又一个新概念,从“场”的生物学意义,到新马克思主义,再发展到“真化”玄说,仿佛参透了万物神机,动则往根子上解说,玄得有谱没边儿,几乎没人能够跟他对话。我不以为中国有真正独立的理论空间,多年疏远伪理论。自然无力也没兴趣理解他的新理论。对我的漠然,他又是痛心疾首地叹息,又是凶气毕露地恐吓。甚至要以真和善的名义,消灭阻拦那些扬善的庸人。我毛骨悚然地从中嗅到了宗教般的狂热,恰如尼采的超人哲学:为了最大的善,有必要从肉体上消灭劣等人种。作为唯一的同学听众,我坚决抗议他学说中的血腥气息,他才收捡一些,龟缩回柔弱慈爱的面具中。为了避免枯燥无聊,试着从他的话语中吸取积极的元素。做同学中少有的,认真听他说话的人。  他活得专注单纯,生活在别处,为自己的思想野心而活。几乎放弃了世俗的一切:家庭、性欲、子女、金钱、职称、荣誉……,只为思考探索,只为宣布真理引领羔羊。他还有爱情,近乎宗教般纯净的爱情。他写道:  “在我终于理解了我们的那段生活时  我禁不住幽幽的喜悦要告诉你 我还爱你  你从不曾离我远去却又不再在我这里存在  而你却是我生命里最为重要的一个活人  心骨里的恨、梦根处的痛都是你我欢愉的记据  别再去忘记,也别再来想起,反正我也不会走那里去  我知道永恒,也知道永恒中有你  也知道:在我看见你时你也看见了我  当爱已成熟,养育它的人儿却已远离  我们相见在一个长长的告别里  这也许是一个别致的完美  既没有相拥时的烦躁,也没有断缺后的忧郁  让我们共同来体味  这永恒而常新的古老字眼儿的  时时都不一样击破现在  被恐惧与厌离的心景埋没的现在  终于露出脸来 微笑  让我们走进真在──  默默地 颠覆着它的境界  揉碎着它的遭遇  我喜欢幻在于未在的现在  在那里梦的美妙可以自由自在  不喜欢窘迫无助措无奈地呆在于现在──  在这里 太多太大太深太重的荒漠  在把我的心情撕碎在把我的感觉活埋  于是我走向这样的自然自在──  就让我的幻在在于现在  就让我的幻在击破这不该成其为现在的现在  有的人把已在当成现在住在过去的棺材里把自己活埋  有的人把未在当成现在用一个幻在的美梦把自己流放  有多少人活在这正在而在的现在呀  举目一望那妄在的现在正在把文明深深地毁坏  在悟创中生发无量正善的现在  在真化澄明中永记我爱。” 转下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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