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白快乐少年梦

导语：朱天心的散漫总是让人觉得亲切。曾听说她年轻时和一帮朋友写稿投稿，别人都已闭关奋斗一个月，她则在截稿前几日还逗猫逗狗吃东西，四处顾盼。直到临截稿的倒数第三个晚上，她才爬上书桌开始写，三天两夜的时间，最后一晚直接拿出来厚厚一叠和同伴们去午夜的邮局邮掉，几乎从头到尾一个字也没改过，却偏偏最后获奖的总是她。

《击壤歌》也是这么写出来的，几个篇章读下来，只觉得那段时光仿佛不停歇地从笔下流逝，一个女孩的高中时光就这么平淡地晃了过去。

一开始读，印象最深的就是天心爱吃。《击壤歌》里的食物没有详细描写，只是排列堆积，因为太多了。青春期女生的大胃口让人惊诧，她要么能一口气吞掉四个刚出炉的热起司，要么慢悠悠地，先吃四个冰激凌，再来几包七珍梅、几颗绿橄榄，嘴巴嚼啊嚼地看看木棉花，再回家。青春的欲望是如此容易得到满足，只需要在冰沙上多加一点、再加一点“红红的”，就再好不过。

《击壤歌》里的快乐都是浅白的，触手可及。小虾骑车载着猫咪穿过热闹的罗斯福路，肆无忌惮地喊歌，行人都冲她俩笑。读到此处，总令我想起初到上海的一个下午，帮朋友购置合适的桌子，捎带着挑了一盆开得正旺的水仙花。一个三轮车夫载着我和桌子还有花，一路吹着口哨骑过襄阳南路。那时风很暖，路两边的梧桐树不断倒退，某一瞬我忽然感觉很幸福，然后立刻笑自己傻，这么大的人居然还会有这样无名目的快乐。但朱天心写得毫不避讳，“连那路边的老榕树也投来羡慕的眼光”，如此直白的句子，只让人觉得一片赤诚，哪里会顾及是不是幼稚。读到这里才忽然惊觉，从何时起自己已经会认为无名目的快乐是一种幼稚？

记得自己高中时，胸中志向满溢，却不得不经过这样一个几本书搭起来的人生阶段，实在是焦急呀。所以看到小虾的诸多誓言，颇有同感。她一会儿想作农夫，一会儿又要作拿破仑的情妇，我都能理解：“凭什么要将我最珍贵的三年来反复只读这几本书，真是谋杀青春……但是每次考试的时候我又空虚得想哭。”谁不是这样，每当遇上大好的天气，总觉得该有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发生，结果却往往是在床上躺一天。青春虽好，却什么也没发生，不就是这样吗？

也许《击壤歌》的意义就在于它完整地保留了一个女孩在15至18岁这个年龄段所有的性情，不会给他们贴类似“幼稚”的标签。小虾不懂爱情，却有小童干干净净地走进又走出她的世界，有松树般高大挺拔的乔带她起舞令她黯然，有眼睛深深利利的英文老师让她在快毕业时恋恋不舍，在这些尚未成为劳人心神的“爱情”以前，都是清爽自然的。她的苦闷也带着青春期独有的浪漫色彩，会发出令人忍俊的呐喊：“焦急啊，我爱李世民，我爱那杖策谒天子的魏征，我要做李世民，我要做魏征。中国啊！中国！你可叫我把你怎么好？”而我更爱她内心自欺欺人的小把戏，联考前数学成绩差到底，还能美滋滋地想到一句诗：“我是那上京应考而不读书的书生，来洛阳是为求看你的倒影”。她爱发誓，发完了又怅然，跟做梦一样。这小虾仿佛不断从《击壤歌》里醒来又睡去，醒来时怅然个片刻，睡去就又是她那飞一般的少年梦。

我曾经在胡兰成的书里多次看到“小虾”，与他擅写的山河岁月并排放在一起。小虾的时光，小虾的胸怀，在胡兰成的笔下简直好到不能再好了。当时我还诧异，这“小虾”是谁，不像哪个古代人的名字，怎么胡兰成在谈唐风时总会提到。后来读到《击壤歌》才明白，其实一个女孩子日日的痴话与妄想、真切的喜悲，也能担当得起“胸襟”二字，让人动容。

书评人 董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