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稀物种：哲学家钢琴家

去年12月美国钢琴家查尔斯-罗森（Charles Rosen）去世后几天，网上陆续出现他的视频。他可以用一口纯正法语滔滔不绝地谈布列兹的音乐，可以用意大利语讨论音乐评论的种种问题，若是用纽约上西区英语，则可以毋庸置疑的权威谈论几乎所有话题。查尔斯是哲学家钢琴家的象征，他的去世使得这一混血物种面临灭绝的危险，值得我们所有人关注。

查尔斯-罗森是哲学家钢琴家的象征

罗森以钢琴家的身份起步。他浸淫于李斯特高徒莫里兹-罗森塔尔（Moriz Rosenthal）代表的伟大传统，又为约瑟夫-霍夫曼（Josef Hofmann）的俄罗斯狂想式演奏所吸引。他弹任何作品都有一种无可争议的直接性，无论是巴赫的《哥德堡变奏》或是埃利奥特-卡特的中期呆板和弦音程。他演奏的气度令你相信此曲别无他法。

一个朋友曾看过罗森弹牛津大学里的走音破琴，他认为所有现代钢琴家中，只有里赫特同样拥有那种不朽的正气──他接受的真理直接来自源头，同时他坚持这音乐再也不会重复，就像它的重心随着地球转动一样。如果你能买到 ICA 古典出的 1975年 6月 18日里赫特在节日大厅演奏贝多芬作品的独奏会唱片，就会明白这种“正气”的意义。我很想推荐罗森的独奏会唱片，可是他签约的唱片公司落入蠢才手中，他的作品全部绝版，所以我们只能将就看看 Youtube 上的粗劣视频了。

与里赫特不同的是，罗森喜欢发表宏大议论。他说巴赫是唯一的一流作曲家，肖邦写了最棒的钢琴奏鸣曲，勋伯格不是无调性理论家，而是创造了一种情感，“因为如此暴烈、如此持续的紧张以至于许多人认为他是无情感的作曲家”。他发表这些言论是为了激起争论，而且很少失手。像所有努力工作的知识分子一样，他在空房间里也能挑起一场大战，他认为反对是人生意义的一部分。

我们有一次在 BBC 演播室里为古典音乐会的听众减少而争吵。罗森带着一种高贵的蔑视缓缓吟道：“有一次，我的独奏会只有 15 个人参加。当然，其中 12 个都拿过诺贝尔奖……”

他的智性主义来自对无聊的恐惧──我怀疑尤其是来自他深深忧虑音乐本身无法满足他对意义的需求。23 岁他首次登台排练时，已经在普林斯顿大学拿到了法国文学博士，此外他在数学和哲学领域都有建树。在录处女唱片时，他扔掉了外行写的唱片介绍，自己动笔。一位颇具慧眼的出版商约他写《古典风格》，此书获得无数大奖，载誉而归，它不仅清晰地区分了海顿、莫扎特、贝多芬这些真正有原创性的人物，而且 40年来成为风格的最终裁判──是每个音乐专业学生必读书单的首位，也令学院派汗颜，一旦罗森给古典风格盖棺定论，你便再也不用重新思考古典形式的意义。

用这种高贵的衡量方式，他是键盘和智力的完美融合，深沉和炫技、表演和沉思的终极统一。此外，他还对法式烹饪、19 世纪艺术史、英国剧院的下流传统有精深的研究。总之，查尔斯-罗森是哲学家钢琴家的化身，这样的组合无法在其他音乐职业中实现。

无论小提琴家如何华丽，大提琴家如何迷人，他们都无法扮演钢琴家的公知角色。从高眉的李斯特、布索尼，到打破偶像的斯克里亚宾、旺达-兰多芙斯卡，从献身宗教的玛丽亚-尤季娜、阿尔伯特-史怀哲，到怪诞任性的施纳贝尔、古尔德，钢琴家被赋予了大胆思考、独立不羁的权利。

弦乐演奏家可能花太多时间在弓毛、琴弦和松香上了，没有闲工夫考虑智性主义。他们得拉出正确的音符，不像钢琴家的黑白键已经音准到位。小提琴家向别的音乐家寻求脑力刺激。梅纽因是个无比好奇的人，且对天主教很有兴趣，他曾告诉我，在战前的那些长途巡演中，他依靠钢琴伴奏来启蒙。如果钢琴伴奏读低端的惊悚小说，会立刻被换掉。一个钢琴家必须有助于提升同伴的智商。

据说里赫特曾整夜坐在帕斯捷尔纳克的棺椁前，凭记忆弹斯克里亚宾的作品。他知道，刚去世的大诗人小时候曾跟斯克里亚宾学过钢琴。1930年，诗人和里赫特的老师涅高兹的夫人私奔，从此以后，涅高兹要求他所有的钢琴学生都背诵帕斯捷尔纳克的诗作。

在如此曲折的关联中，我们可以瞥见一个人的使命感，他/她坐在琴凳上，将文化价值传递给不同人群和代际。我们房间里的钢琴，提醒着我们创意无边界。哲学家的专业不是恰好会弹钢琴，而是有内在连贯性的。

那么罗森去世后，谁来肩负这一使命呢？别担心，空白会被填补。巴伦博伊姆内心是个钢琴家，他的阅读涉及偏僻冷门的话题；布伦德尔坐在琴凳上演说自己的观点；每一个法国钢琴家从国籍观念上看都是一个未能如愿的哲学家；郎朗正在上进阶阅读课。所有这些人都还没有达到罗森的境界，但我知道还有一位。

多才多艺的斯蒂芬-霍夫（Stephen Hough）阅读不拘一格，少年时便成为牧师候选人。他在长途旅行中翻译了《旧约-诗篇》，录过自创音乐的唱片，开过画展。他不时写博客评论艺术、舞蹈、宗教、信仰和同志经历。他的语速很快。我们是近邻，他总是练琴到深夜。我没期望霍夫写一本《后现代风格》，这不是他的风格。但他的存在不断提醒着我们，钢琴的意义是让我们思考。

诺曼-莱布雷希特：著名古典音乐评论人、专栏作家。十余本关于音乐的著作被翻译成 13 种语言，其中包括全球热销的《大师神话》和《谁杀了古典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