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牛

意西泽仁 · 发表于: 2006-7-25 22:02:35

⊙ 意西泽仁／文
　　当太阳疲倦地歇在珠惹山头上的时候，骑白马的阿辛·克尔加已经从珠惹山顶消失了。
　　苍老而又庄严的珠惹山，并没有因为这个胆大冒失的年轻人爬过自己的头顶而震怒，相反慈祥地目送着阿辛·克尔加渐渐远去。
　　此时的太阳正在流血。
　　牧人们都沉默无语。
　　只有桑塔草原上最年长的拉巴贡布老头儿在喃喃自语：“佛啦……”
　　于是。就有好几个被皱纹挤小了眼睛的老太婆。惶恐地向着珠惹山祈祷。
　　牧村里那几个光着屁股的孩子却围着老头儿嚷道：“阿爷，贡布阿爷，你不是说珠惹山会发脾气的吗？”
　　“哦，脾气……是么？发脾气……”拉巴贡布说着什么，不过在他长长的叹息声中，却把干瘪的嘴关闭了。
　　老头儿的话就像是一块石头上曾经刻下的经文，令人觉得深奥。
　　年轻的更若洛布也在惶惶不安的人群中。但此时，只有他的嘴角上，闪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微笑。
　　布姆琼在咿咿地哭，她是阿辛·克尔加的阿妈。
　　自然，有几个妇人在好言细语地劝慰她。
　　布姆琼泣不成声地说；“你们看呀，克尔加这孩子还是走了他阿爸的路，这家子的男人们为什么都要去打野牛呀……”
　　桑塔草原的夏夜并不宁静。星星们又开始了彻夜的聊天。风儿送来阵阵野花的芳香，连帐篷边常锁眉头的老牧狗也抑止不住要低吠一番。
　　风儿又把灌木丛中情人幽会的哧哧笑声，传遍了牧村的每一个角落。但此时，大多数牧人已对风儿送来的信息，失去了往日的兴趣，因为他们心中正笼罩着阴云。
　　牛毛织成的帐篷里，酥油灯摇曳着，小精灵似的火苗在跳着使人捉摸不透的舞蹈。
　　拉巴贡布端坐在帐篷的左上方，灯光映着他那张皱纹里积满了学问的脸。
　　桑塔草原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拉巴贡布有多少岁数了，也没有一个人曾经想要弄清楚这个问题。牧人们仿佛觉得他们的老人的老人在世时，就好像经常在嘴边挂着拉巴贡布这个老头儿的名字。
　　拉巴贡布的帐篷很小，连门帘外面也挤满了人。牧人们都是不约而同地来的。这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了，每当桑塔草原上发生或者即将发生什么事态的时候，大家都愿意来听这个还俗多年的老喇嘛说的使人似懂非懂的话。
　　老头儿微闭着眼睛，左手拇指上顶着一小撮鼻烟末，嘴唇蠕动了许久，才冒出句话来：“唉，郎吉佛塔倒了……”
　　众人并没有感到特别震惊，因为早在一两个月前，他们就得知芝曲河下游那座草原上最高的郎吉佛塔倒塌了。不过，拉巴贡布又提此事，仍使大家感到有些不安。
　　“佛塔倒了，草原的阳气将会衰竭的，会的，唉，罪过呀……”
　　拉巴贡布用右手拈起一点儿烟末，低下头来用鼻孔使劲儿一吸，然后打了一个惊人的喷嚏。
　　牧人们都屏住了气。
　　“好在珠惹神山不会倒塌尸老头儿睁开了眼睛，他……他真不该去打野牛呀，佛啦……”
　　老人们手中的转经筒旋转起来。
　　年轻人们也蹬大了眼睛。
　　那年，伯玛拉措是被一个长着豁唇的瘦汉子带到桑塔草原上来的。
　　瘦汉子是一个石匠，能在石头上凿出非常精美的经文和佛像。他虽然说话不关风，但从没有遭到过牧人们的嘲弄。他说自己太劳累了，想在桑塔草原永久住下去。
　　那时候，伯玛拉措还没有牛背高。
　　瘦汉子逢人便夸耀道：“看看呀，你们看看呀，这小姑娘眼睛很迷人吧？”可牧人们在小姑娘污垢满面的脸上，看到的却是一双呆滞的目光。
　　有人曾问长着豁唇的瘦汉子，这个小姑娘是他什么人，他说是他的女儿。
　　也有人曾问小姑娘，这个长着豁唇的瘦汉于是她什么人，她却说她不知遭。
　　当伯玛拉措能够放牧的时候，有一天，那个长着豁唇的瘦汉子突然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连小姑娘也茫然地摇摇头。
　　后来。有人说在巴塘老街的石板路上，见到一个长着豁唇的人，不过那是一个胖子。
　　也有人说在非常遥远的巴颜喀拉山下，看见过新刻出的石头经文。
　　终于，在伯玛拉措的胸脯慢慢隆起来的时候，牧场上的小伙子们发现她的眼睛的确是迷人的。
　　珠惹山睡了，夜色为它悄悄地拉上了帷幕。
　　伯玛拉措的帐篷撑在离牧村较远的芝曲河岸，像一头不愿入伙的阿戈牛。
　　“汪汪汪……”那条凶悍的白狗咬了起来，铁链在地上拖动。
　　“伯玛拉措！”黑暗中，一个男人被狗挡在了帐篷外。
　　“更若洛布，你？”门帘撩了起来。
　　“请挡挡拘吧。”
　　“唉，它总是要咬你。”
　　“是呀，它从来不咬克尔加，可就是不肯放过我”
　　“克尔加刚走，你怎么就来了？”
　　“嘻嘻……”
　　“你还是回去吧！”
　　“汪汪汪……”
　　“快抓住它！你看链子要断了……”
　　“哈哈哈……”
　　“佛法无边呀，是的，这一定是佛的旨意……”
　　拉巴贡布微闭着眼睛。仍在向牧人们抖动着脸上那些积满了学问的皱纹。
　　“你们也许听说过吧？在桑塔草原上用阿辛这个姓的，就只有他一家。他的阿爷小时候，最爱偷吃我晒在帐篷外的奶渣。我记得那时他阿爷的阿爷还在，听他阿爷的阿爷说，他阿爷的阿爷就已经是姓阿辛了。
　　“是呀，阿辛是狐姓，他们祖上非常富有，有数不清的牛羊，有走不到边的牧场。唉，像这样的人家，不知为什么也喜欢打猎。我知道他们家祖祖辈辈除了不能打狐狸外，其它什么野物都喜欢捕猎。我听他阿爷的阿爷说过，他家祖上不知是哪一代阿爷，看见过一只非常奇特的狐狸。不，是一只全身雪白的狐狸。这只狐狸不仅会说话，而且还有一肚子的学问，给他们阿辛家传授了不少智慧和本领。
　　“也许就是从他家见过白狐狸的那一代阿爷开始的吧，他们一直到今天都还在捕杀野牛。唉，野牛是不能随便捕杀的呀，他们家每捕杀一次，就会有一场灾难降临草原呀……
　　“我已经好些年没有听说有野牛了，今天是谁说查拉沟里有野牛的？”
　　牧人们都把头埋了下去。
　　只有酥油灯的小火苗探着好奇的脑袋。
　　白狗怏怏地蹲在门帘边，更若洛布带进帐篷里去的气味，使它一直还在耿耿于怀。
　　风儿不停地吹散从天窗口冒出来的牛粪火烟，就想爬在那里窥视帐篷里面的秘密。
　　其实，帐篷里的两个人，此时是隔着土灶端坐在羊毛毡子上的。
　　碗口大的象牙发环在更若洛布的右肩上晃动：“你没有到拉巴贡布阿爷的帐篷里去？”
　　伯玛拉措透过火烟朝他摇摇头。
　　“你应该去听听。”
　　“你为什么不去？”
　　“想来看看你。”他笑笑。
　　平盖锅里的茶开了，她忙站起来拉下锅盖，舀了一瓢鲜牛奶倒了进去，然后取来两只碗，给他和自己都斟上了奶茶。
　　“下午就想问你，不会是你说的吧？”她把铜瓢放在锅盖上。
　　“什么？”
　　“野牛。”
　　“给准说？”
　　“克尔加。”
　　“你……”他把眉头提起来，“你这是小看人！”
　　她“噗哧”一下笑了：“你不是那种人的，我知道。来，请喝茶。抓糌粑吗？”
　　他望着土灶里的火；“我和他虽然不是一十草滩上的，但就是下地狱我也不会干出这种事的。当然，如果真有野牛，我是不阻挡他去的，因为这是他自己的事情。”
　　“你不是去过查拉沟吗？”
　　他端起茶碗点点头。
　　“是不是野牛？”
　　“又像是，又像不是。去打猎的人又不是我一个人。”
　　“你真没有看清楚？”
　　“嘿！如果是狐狸，再远也躲不过我的眼睛……”
　　夜雾涨潮般地弥漫起来。
　　珠惹山的后面，是绵亘不断的光秃秃的山脊，像一头巨牛扭曲的脊背。此时，一个小黑点儿正在这山脊上缓缓地移动。
　　夜雾开始朝山脊上浮动，渐渐地把这个小黑点儿吞没了，但不一会儿小黑点儿又顽强地从雾中跳动出来。
　　山腰上有两只羚羊警觉地睁开睡眼，悄悄地交谈儿句后，便分头溜走了。
　　小黑点儿逐渐变大了，这正是骑着白马去寻找野牛的阿辛·克尔加。
　　夜雾扑天盖地地涌向草滩。
　　帐篷被浓雾挤压得透不过气来。
　　帐篷里的空间也似乎在渐渐变小,牧人们都像羊群一样更紧地挤在一起。
　　拉巴贡布吸完了指甲盖上的鼻烟末，仍觉得鼻子不太通畅，便用手掌压住胸脯使劲儿地咳嗽了几声。老头儿的咳嗽声很大，像是树木拦腰折断的声音，震得牧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唉……”
　　拉巴贡布睁开了眼睛。
　　“说来话长啦，在很早很早以前，草原上是没有牛的。后来，从天上偷偷跑下来一头神牛，它眷恋这水草肥美的草原。完全忘记了回去。而且还在草原上养下了许许多多的子孙。上天知道后发起怒来，就用雷电把神牛击死，变成了今天的珠惹山。”
　　“以后，神牛的子孙们因为草场纠纷闹不和，成天打架斗殴，草滩上到处都有断残的牛角。我们牧人的祖先来到草原以后，一伙儿神牛的子孙依靠牧人的力量，赶走了另一伙儿神牛的子孙。留下来的是今天的牦牛。而被赶走的就是我们今天说的野牛。”
　　“就这样不知生活了多少年月，野牛再不来同牦牛争夺草场，也不主动伤害牧人，当然，牧人们也从不去捕杀它们，大家都过着和睦瑞样的日子。”
　　“唉，不知为什么，我活了这么大的年纪，至今也不明白阿辛家与野牛是如何结下这世代怨仇的。当然，野牛的两只角可不是用来撑帐篷的。阿辛家是打死了不少野牛，可他们家的男人也大都死在野牛的角上。远的不说，就说阿辛·克尔加的阿爷和阿爸吧，他们被野牛挑死后，驮回来的尸体我是亲眼见过的。身上的窟窿这么大，呶……”
　　牧人们都吓得伸了伸舌头。
　　“你该走了。”
　　伯玛拉措突然发现更若洛布正盯住自己红衬衣下凸出的乳房，脸上一阵发烧。
　　更若洛布迟缓地收回目光：“还早嘛。”
　　“不……不早了。”
　　“你就喜欢他？”
　　“他答应等我有了孩子后就娶我……”
　　“如果你和我……也会有孩子的……”
　　“不，我喜欢他。”
　　“我……还会来找你的。”
　　“可我帐篷前的狗从来不认你。”
　　他笑笑，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起身去为他撩起了门帘。
　　“好大的雾。”他又回过头来，“只要他不在牧场上，我就还会来的。”
　　更若洛布说着一头钻出帐篷，冷不防白狗“汪”地窜了过来，他猛地一跳，竟吓出了一身冷汗。
　　“哈哈哈……”
　　她丢下门帘开心地笑了起来。
　　夜雾在渐渐地消退。
　　风儿又开始唱起歌来。
　　阿辛·克尔加在山脊梁上移动了一段路后，便顺着一条小路朝谷底走去了。
　　更若洛布来到挤满了人的拉巴贡布帐篷前。
　　老头儿的话像永远流不完的溪水：“我记得阿辛·克尔加的阿爷被野牛挑死那年，草原上大旱呀，真是百年未遇，草滩上一根草也长不起来，风沙搅得天昏地暗，连珠惹山都在痛苦地呻吟。那年牧场上的畜群饿死病死了一半，好些牧人都逃到果洛那边去了。
　　“佛啦……你们还记得那年的大雪灾吧？就是阿辛·克尔加的阿爸被野牛挑死那年……是呀，就是那年，克尔加这小子还不满十岁。那场雪前前后后下了一个多月，积雪有半人深，压得草原都透不过气来。那场雪灾，哪家的帐篷没被压塌？牲畜没有草吃，又饿死了一半。
　　“唉，好多年没有听说野牛了，这一次克尔加他……灾难，灾难呀！……”
　　听到这里，更若洛布感到一股寒气袭来，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嘎嘎正在帐篷里磨糌粑，听脚步声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她头也没抬就说：“青棵快完了。明天你还是去公社把口粮买回来吧。”
　　更若洛布盘脚坐在羊毛垫子上没有说话。
　　嘎嘎抬起头来看看儿子的脸色：“去找那个伯玛拉措啦？”
　　他仍不答话。
　　“她不是在和克尔加好嘛？”
　　“唉……”他叹了口气。
　　嘎嘎磨完糌粑站了起来：“你当时真没有看清楚是野牛？”
　　他搓着手掌，并不断拍掉手心里被搓成细丝的垢泥：“是同路的小次登先发现的，我在另一个山头隔得远，反正我觉得不像。”
　　嘎嘎吁了口气：“菩萨保佑，不是野牛就好，不然这个小子要给大家带来灾难的。”
　　“人家是去报仇……”
　　“什么报仇？哼！”嘎嘎竖起眉头：“是报应！”
　　夜色变淡了。
　　天地之间透出了一线微光。
　　这时，阿辛·克尔加正顺着谷底朝芝曲河畔走来。
　　自得知野牛在查拉沟出现的消息后，他就像穿了件着了火的皮袍似的，一刻也没有安静下来。这么多年来，阿爸身上的那个大窟窿，一直像把刀子插在他的心上。身为阿辛家的后代，他觉得自己如果不亲手打死几头野牛，那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牧人，也不配阿辛这个姓。
　　阿妈再三劝阻，可他仍然装上了阿爸留下的猎枪和用野牛角做的火药壶。
　　伯玛拉措也来劝阻过，但他跳上马连头也不回就抄近道爬上了珠惹山。多少年来，也许是珠惹山所承受到的痛苦太多而变得麻木了，不然怎么会对阿辛·克尔加从自己头上爬过而显得无动于衷呢？在桑塔草原上，还从来没有一个人敢爬上珠惹山，牧人们惧怕神山发怒，可神山却一直缄默无言。
　　洛尔托骑着黑花牝马赶早回到了牧村。
　　牧人们这才想起队长这些天是被叫到公社开会去了,于是都打听起牧村外面的消息来。
　　洛尔托是个矮个儿中年汉子，长着一副善良的面孔。也许是因为他当年给部队带过路，或许是因为他听什么人说话都会不停点头的缘故，不然上面怎么会叫他干队长的差事。当然，洛尔托是个老实人，牧人们私下说他像一头穿了鼻圈的驮牛。
　　跳下马来的洛尔托叹了一口气，像气球被刺破了一样。牧人们问了老半天，他才说芝曲河下游的那座郎吉佛塔不是自己平白无故倒塌的，而是被人推倒的。
　　听了这个惊人的消息，牧人们都傻眼了。他们惶恐地得知，一群从草原外面来的人，他们没有背枪而是戴着红箍，连县上最大的官也要为他们端洗脚水。凡是这群人脚踏过的地方，从此不再长草；凡是这群人手摸到的地方，马上就会破碎。有小山那么高的郎吉佛塔，就是在这群人的手中破碎倒塌的。
　　“他们……会不会到我们这里来？”问这话的人，小心得像是在扯狮子的胡须。
　　洛尔托叹息着说他自己也不知道。
　　黑花牝马的屁股上还捆着一包东西，里面全是红塑料硬皮的小书。洛尔托取下来同往常公平地分牛肉那样，给每个牧人分配了一册。可没人能读懂，上面的字像密密麻麻的小蚂蚁。
　　有不少牧人前去悄悄地问拉巴贡布。这本小册子有什么用？
　　老头儿把分配给他的那本小册子琢磨了半天，最后也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都留着吧。这年月……唉。也许这东西还能给大家避避邪气……”
　　阿辛·克尔加在远牧点的帐篷里喝了早茶后，又骑着白马上路了。
　　草原静静的。
　　只有苍老的芝曲河在述说中喘气。
　　阿辛·克尔加从来没有听懂过芝曲河说的话，他不理解年老的拉巴贡布为什么可以絮絮叨叨地给河水说半天。离开河边一阵，就能看见远处的查拉沟的沟口了。
　　说句实话，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真正见过野牛，只是小时候在听阿爸的讲述中，自己在心中给野牛画过一幅图。
　　此时，他心中又浮现出儿时的那幅图，既清晰又模糊，匣倒使他感到了一种神秘而又恐惧的色彩。
　　回到帐篷里，小次登把阿辛·克尔加去打野牛的消息给父亲说了。
　　洛尔托只有在听儿子说话的时候，才不习惯点头，他瞪起眼睛：“胡说！现在还有野牛？”
　　“真的，”儿子的眼睛要比父亲灵动得多，“是我在查拉沟看见的。”
　　“那肯定是远牧点放的牦牛。”
　　“不是的……”
　　“别瞎说了。”洛尔托仍然不相信，“当年的几头野牛，早叫部队打光了，我还不知道？”
　　“真是野牛！”小次登急了。
　　“唉──”洛尔托不想再听儿子的胡诌，他有些腻烦阿辛·克尔加这个不安份的小伙子，此时又跑到外面游荡去了。他白了儿子一眼：“哼！克尔加这小子倒真像是头野牛……”
　　乌云吞噬了太阳。
　　阴暗的天空沉重地压在桑塔草原上。
　　不安仍旧袭扰着牧人们的心。
　　布姆琼从打奶帐篷打完酥油回来，一直就愣愣地坐在羊毛垫子上。
　　帐篷上方的小木箱上，端端正正地立放着那本小册子，看来她是听从了拉巴贡布说的话。
　　帐篷的左上方，丢着一双破旧的靴子，这是克尔加前几天才换下来的。靴子痛苦地张着口。还扭曲着脸。
　　于是，布姆琼仿佛听到儿子正向死亡一步步走去的声音：“佛啦，饶恕这个孩子吧，一切罪过全都因为他身上的那块胎记……”
　　布姆琼这些年来时常诅咒阿辛·克尔加屁股上的那个胎记。她记得孩子刚生下来时，这个黑色的胎记有羊粪蛋那么大。为此，她还揶揄过丈夫，因她同丈夫第一次幽会时，就发现丈夫的屁股上有拇指般大的一块胎记。更使她吃惊的是，丈夫悄悄地对她说克尔加的阿爷屁股上边也有这样一块。这是令人害羞的话题，她当时只是好奇地笑笑。以后再没有提起过。可是当阿辛·克尔加的阿爷和阿爸先后死在野牛的角上后，她时常心惊胆颤地想起儿子身上那块胎记来了……
　　“饶恕他吧，佛啦，该诅咒的是那块可恶的胎记呀……”
　　嘎嘎唠叨了半天，终于把更若洛布说动了。她为驮牛上好鞍子，并把买青棵的空皮口袋绑在上面，直到儿子嘘声叫驮牛上路时，她才慢吞吞地掏出钱来。
　　那本小册子的红塑料封皮，转眼间就变成了嘎嘎的钱包，这使更若洛布感到有些好奇。
　　远处河岸边，放了牛的伯玛拉措正朝自己的帐篷走去,那条白狗不停地摇着尾巴。
　　更若洛布的脸上又挂起了那些不易被人发觉的微笑。

骆驼 · 发表于: 2009-3-21 12:47:31

拜读.顶起来.

纸帆船 · 发表于: 2006-8-1 19:51:22

蓝宝石一样天然的文字……

何晓 · 发表于: 2006-7-29 00:24:49

拜读。喜欢。是新作吗？这篇在您的2004年版儿童小说选里没有看到

欢迎！

意西泽仁 · 发表于: 2006-7-25 22:15:19

　　“什么人？”
　　刚扎好腰带的更若洛布猛地抬起头来。
　　伯玛拉措也被惊得缩成了一团。
　　“你们？！……”眼前的情景顿使阿辛·克尔加愣呆子。
　　“你是谁？”更若洛布一把抓起了丢在地上的腰刀。
　　阿辛·克尔加没有回答，而是把手放在了腰刀的手柄上。
　　“你是……”伯玛拉措的眼睛终于转动了几下：“你……克尔加！”
　　阿辛·克尔加的嘴角痛苦地抽搐了几下，然后“呼”地拔出了腰刀。
　　更若洛布铁青着脸，也“呼”地拔出了腰刀。
　　“你们别……”伯玛拉措不顾—切地从矮床上跳起来，站在了两个男人的中间。
　　阿辛·克尔加轻蔑地看了看她那赤裸裸的身子：“你给我滚开！”
　　“克尔加！你听我说……”伯玛拉措全身发着抖。
　　“不！”阿辛·克尔加狂怒道，“我要宰了他！”
　　“你闪开！”更若洛布也吼道，“我早就在等他了！”
　　“你们要杀就先杀了我吧！”伯玛拉措捂住脸跪了下去。
　　阿辛·克尔加已经失去丁理智，他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牛冲了上去。
　　更若洛布举刀招架，被逼到了帐篷的角里。
　　“汪汪汪！”白狗也挣着铁链钻进来为阿辛·克尔加助威。
　　就在这时，地上的伯玛拉措像一头受丁伤的母狮，她猛扑上来紧紧地抓住了两只握刀的手。
　　“滚开！”阿辛·克尔加仍旧吼道。
　　“克尔加，你知不知道，就是更若洛布把……”
　　“别给他罗唆！”更若洛布毫不相让，“让我和他比一比！”
　　“不！”伯玛拉措死命地抓住两只握刀的手，“你们不能这样呀！”
　　阿辛·克尔加还想挣脱伯玛拉措的手。
　　她终于厉声叫道：“我是更若洛布的！”
　　“你……”
　　“我……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孩子……”泪珠从她的眼睛里滚了出来。
　　两个男人的手终于松了。
　　伯玛拉措却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更若洛布忙从矮床上抓起皮袍，披在了一丝不挂的伯玛拉措的身上。
　　阿辛·克尔加从绝望中清醒过来，他狠狠地瞪了更若洛布一眼，然后转身朝门帘走去。
　　“你……”伯玛拉措想说什么。
　　白狗见阿辛·克尔加要走，忙把铁链拖过来挡住了去路，嘴里还“呜呜”地叫着，像是在哭。
　　“克尔加！”伯玛拉措闪着泪眼追出来，“你把狗带走吧，它舍不得你……”
　　阿辛·克尔加微微一愣，就把白狗脖子上铁链解开了……
　　芝曲河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默默的珠惹山，此时看见阿辛·克尔加和那匹白马以及那条白狗，渐渐地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
　　风儿来迟了，它只听见河边的帐篷里冒出两句话来：
　　“你为什么不让我告诉他？”
　　“你别忘了我们曾起过誓……”
　　在草原上一无所获的秋天，失望地匆匆离去了。寒冷而又干燥的冬天，却在桑塔草原上找到了栖身之地，它贪婪地吸尽了空气里的一切水份和热度，它凶残地窒息了草原上一切弱小的生命。
　　冬天太漫长了，连时间也被它冻得几乎不能动了。
　　一群野牛正在疯狂的迫杀阿辛·克尔加。
　　年轻的牧人绝望地倒在地上了。
　　野牛冲上前去，牛角像一把把锋利的钢刀扎在了阿辛·克尔加的身上……
　　“克尔加！”
　　布姆琼呼喊着从恶梦中醒了过来……
　　风儿在一片干枯的灌木林里，哼着令人颤栗的歌。地上的那堆篝火饿得快要熄灭了。
　　白马无力地哨着枯草。白狗忧愁地望着主人。
　　阿辛·克尔加一动不动地坐在篝火边，像一尊被风化了的石像。
　　他曾经几次来到牧村后面的草山丘上，但他从没有走到牧村里去，因为他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起，每一家帐篷顶上都飘起了一块红色的方布。他不知道牧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懂怎么连家家户户的帐篷，也戴上了令人生畏的红箍。也许，自己永远也不能回家丁，骠悍的牧人心中有了无尽的伤感。
　　篝火边有几根骨头，这还是三天前打到的一只旱獭的骨头。可这两天他在荒原上转游得精疲力尽后，连一根野鸡的毛也没有拣到。
　　除了白马和白狗，严寒的冬天又给阿辛·克尔加带来了一个形影不离的朋友，这就是饥饿。
　　自从做了那场恶梦后。布姆琼便一病不起了。
　　她躺在帐篷里几天不吃不喝，牧人们听不见她的呼吸，只是见她一直呆滞地盯住帐篷上方那两只鼓胀的小糌杷口袋。
　　牧人们几次要送她去看病，可她那双已经干枯了的手，却像钳子一样抓住帐篷杆子不放。
　　还是拉巴贡布拦住了大家，“她不会让你们抬走的，除非你们折断她的双手。唉，让她躺在帐篷里吧，这是佛的旨意……”
　　牧人们都轮流来守护布姆琼。
　　只有伯玛拉措来的时候，老人的眼睛有些转动，但她盯住伯玛拉措那隆起的腹部时，目光仍旧还是呆滞的。
　　一天，洛尔托又来看布姆琼。
　　突然，她那双手紧紧地抓住了洛尔托的袍袖，嘴唇颤动了许久，终于张开了：“………”
　　“你说吧。”洛尔托轻轻地拍了拍她那双只剩下皮子和骨头的手。
　　她费力地指指帐篷上方的两小袋糌粑：“………”
　　洛尔托的心一紧，他终于明白丁这个病入膏肓的女人，为什么这几天要一直死死地盯住这两袋糌粑。他的喉头像是被一团牛毛塞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于是，布姆琼的手松了……
　　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雪花默默地为桑塔苹原盖上了一张洁白的毡被。
　　第二天，当牧人们来到布姆琼的帐篷里时，她已经闭上了那双呆滞的眼睛。
　　雪花没忘从帐篷的天窗口飘落进来，也给这个死去的女人盖上一张松软的毡被。
　　拉巴贡布来看下她一眼，走出帐篷时。老头儿轻轻地吐了一口气：“唉，终于渡过了茫茫苦海。菩萨保佑……”
　　从来不跨进这顶帐篷的嘎嘎也来了，她走出帐篷时却泣不成声……”
　　雪后，蓝天显得那样空荡，那样渺茫。
　　几只老鹰在天上盘旋。
　　这时候，洛尔托已经骑着马朝雪原深处奔去了。
　　随后，牧人们看见更若洛布也跨上了他的那匹马……
　　白马发出一声撕裂人心的长啸。
　　睡在灌木丛中的阿辛·克尔加从恶梦中惊醒了，他猛地抬起头来，才看见白雪已经覆盖了整个荒原。
　　白马那呆呆的眼神使他感到有些不安，他忙爬起警惕地看看四周，眼前并没有什么危险。
　　他以为白狗还爬在地上熟睡，就刨了刨身旁的几个雪堆，但都不是白狗。奇怪，这家伙一大早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扒开一层积雪，在地上点燃了篝火。
　　饥饿折磨着他的空腹，他不得不又背上猎枪准备去寻找猎物。
　　就在这时，白狗回来了，嘴里叼着一只正在挣扎的野兔。
　　雪，停停下下。已经三天了，雪总是时停时下。
　　阿辛·克尔加踩在没膝深的积雪中，艰难的在雪原中寻找着猎物。
　　白马喷着粗气。白狗耷拉着耳朵。
　　洛尔托回来了，牧人们看见他的马鞍后翘上，仍旧挂着那两只糌粑口袋。
　　更若洛布也回来了，牧人们看见他铁青着的脸，比地上的积雪还冷。
　　“又打狐狸去啦？”
　　小次登趾高气扬地朝牵着马走过来的更若洛布笑道。
　　更若洛布没有理他。
　　“雪地里打红狐狸可是最好的机会呀。”小次登揶揄地说，“白狐狸在雪地里能看得出来吗？”
　　“滚！”更若洛布挥了挥拳头。
　　小次登被吓得忙朝后退了两步，可嘴上仍不示弱：“去呀，你去打呀，那雪白的狐狸正等着你哩……”
　　更若洛布咬了咬牙，再没有理他，就径直朝芝曲河边的那顶帐篷走去了。
　　阵痛开始。
　　伯玛拉措倒在土灶边，头上渗出一串汗珠，她感到自己的腰正在断裂，身子的上半截正在朝一个缥缈的世界升腾，而身子的下半截却正在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
　　“你这是……”更若洛布一钻进帐篷来就被吓傻了。
　　“别……进来……”伯玛拉措乌胀的嘴唇似乎就要破裂。
　　霎时间，更若洛布明白了眼前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他慌忙地说道：“你别怕，我去叫阿妈来……”
　　雪地里有一串清晰的羚羊蹄印。
　　阿辛·克尔加的眼中闪出了希望的光来。
　　他忙把马缰绳套在一棵灌木树上，然后与白狗顺着这串蹄印追去了。
　　她不停地挣扎。她痛苦地嚎叫。
　　嘎嘎和几个女人正守在伯玛拉措身边，做着她们应该做的事情。
　　按照祖祖辈辈的老习惯。她们本应把伯玛拉措抬到帐篷外面有围栏的干牛粪堆上去，可眼下正是冰天雪地，加上这顶帐篷里也只住着她一个人，嘎嘎和女人们就没有这样做了。
　　牧场上的男人们早就闻声远避了。
　　只有更若洛布一个人还站在离帐篷不远的雪地里发呆。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雪花又开始飘落了。阿辛·克尔加扛头死羚羊回来了，白狗在他的身后兴高彩烈地摇着尾巴。
　　但走近灌木丛后，他和白狗都惊住了。白马不见了，那棵套马缰绳的树枝早已折断，地上还有一片纷乱的蹄印和爪印。
　　白狗低下头来嗅了嗅，顿时“汪汪汪”地怒吼起来。
　　年轻牧人的心也绷紧了，他知道就在刚才，白马遇到了狼群……
　　痛苦的嚎叫已变成了无力的呻吟。
　　嘎嘎缓缓地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当她看清雪地里立住的那个雪人时，便嚷了起来：“你站在这儿干什么，快走开！”
　　更若洛布的嘴唇哆嗦着：“她怎么样……”
　　“唉，难产。”嘎嘎叹道，“也许要拖到夜里去了……”
　　没有白马的踪迹。
　　阿辛·克尔加仿佛失去了一个最亲密的朋友，他悲哀地坐在篝火边，无心咽下刚烤好的羚羊肉。
　　白狗也不吃它身边的那块羚羊肉，而是朝着灰朦朦的雪夜不停地咬叫。
　　他心烦地拍丁白狗一巴掌：“你安静点好不好？”
　　可白狗仍旧朝着前方咬叫。
　　白狗这是怎么下？他抬起头来，顿时被吓傻眼了。只见在雪雾之中，闪着十几只粉红色的眼睛。
　　菩萨啦！我遇到了狼群！
　　在极度的恐惧之中，阿辛·克尔加忙把身边的干灌木枝全都丢在了篝火上，并紧紧地抓住了猎枪……
　　“哇！……”
　　帐篷里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声音。
　　鲜血在大地上滞重地流淌。最后和泥土化为一体。
　　草原展开它慈爱的胸怀，接受了它的又一个孩子。
　　嘎嘎终于又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还立在雪地里。
　　“生了？”
　　“是个儿子。”
　　“她好吗？”
　　“她……”
　　“阿妈，她怎么啦？”
　　“……”
　　“不！”更若洛布在雪夜中，看见了母亲眼角上的泪珠……
　　那个长着豁唇的瘦汉子曾经多次在牧人们面前夸耀过：“看看呀，你们看看呀，这小姑娘的眼睛很迷人吧？……”
　　但这双眼睛却闭上了，永远闭上了。她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道目光，是那样的悲苦，是那样的疼痛……
　　再没有可以燃烧的东西了，篝火在渐渐熄灭。
　　在这死亡一步一步逼近的时刻，阿辛·克尔加数清楚了周围一共有十二只粉红色的眼睛，这就是六条饥饿的狼呀！
　　就在簧火的最后一簇火苗消失的时候，狼群开始进攻了。
　　“砰！”冲在最前面的那条狼倒下了。
　　勇敢的白狗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砰！”又一条狼倒下了。
　　狂怒的白狗拼命的咬杀，它决不让狼群靠近它的主人。
　　“砰！”又一条狼倒下了。
　　剩下的三条狼恼羞成怒，它们立即分开，一条狼去对付白狗，其余的两条狼冲向了阿辛·克尔加。
　　已经来不及上铅弹了，他正要拔出腰刀，迎面扑来的狼把他扑倒了，另一条狼也压了过来。
　　他在绝望中挣扎……
　　“汪！──”
　　他恍惚听到了白狗的咆哮，就把眼睛闭上了……
　　“我记得你们小时候，总爱在一起玩儿，特别是夏天，都着屁股……”
　　嘎嘎怀里抱着睡着了的婴儿，用悲哀的嗓音对呆坐在土灶边的更若洛布说。
　　“唉，当时只要你们在一起，我都把你叫回来，你还很不乐意。”
　　“我记得你们光着屁股在芝曲河为耍水的时候，看见他的屁股上有一块胎记，不知你还记得不？”
　　更若洛布抬起头来，用不解的目光望着阿妈。
　　嘎嘎突然盯住他：“有羊粪蛋那么大，是块黑色的胎记，不会忘记吧？”
　　他默默地点下点头。
　　“孩子，”嘎嘎的嗓音沙哑了，“你来看看他吧……”
　　更若洛布见阿妈把婴儿从怀里抱了出来，并把那粉墩起皱的小屁股翻了过来。
　　菩萨啦！他简直不敢相信，因为，在婴儿的屁股上，有一块刺眼的羊粪蛋那么大的黑色胎记。
　　婴儿像是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寒冷，他放声哭了起来……
　　跟前是一片白色。
　　他觉得他被冻在芝曲河的冰层里了，手脚不能动弹一下。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来。可他分明看见在这—片白色之中，有一个白影在跑动，而且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
　　阿妈闪着泪眼走了过来，他想喊阿妈，可阿妈却渐渐地消失在白色之中了。
　　伯玛拉措光着身子跪在雪地里发抖，他想上前把她扶起来，可他根本不能动一下。
　　拉巴贡布正盘脚坐着默默地诵经，他想请老头儿拉他一把，可他嘴里发不出声来。
　　突然。郎吉佛塔在剧烈地震，塔身破裂了，朝他倾倒下来……
　　珠惹山也破碎了，断裂的山峰正向他压过来……
　　他绝望地挣扎……
　　阿辛·克尔加从昏迷中醒了。
　　他以为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但用手一摸，才发现自己还躺在雪地里，不过雪已经停了，天也亮了。
　　狼群！这是他第一个清醒的意识。他仔细听了听，周围一片死寂。于是他用力坐了起来，发现白狗就在自己身边，可它已经冻硬了，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在它的身旁还躺着两条被咬死的狼。
　　这时，一阵阵巨痛向他袭来，他才发现自己身上竞有七八处伤口，最大的一处伤口在后脖子上，上面已经少了巴掌那么大一块肉，伤口上结着冰。
　　我不能躺在这里等死，我要回到阿妈的身边，我……他在雪地里挣扎着爬了起来，几个趔趄之后，他终于站立住了。
　　我要回家！他迈出了一步。
　　我要回家！他又迈出了一步。
　　我……
　　但就在这时，他被惊呆了。
　　菩萨啦！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两头强壮的野牛挡住了他的去路。
　　“哞！哞！”野牛愤怒地吼了两声。
　　巨痛、恐惧和绝望，使他晕眩起来。
　　“哞！哞！”野牛瞪着血红的眼睛逼近了。
　　于是，他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老天震怒了，它把还没有揉细的雪团，全砸向了草原。
　　风儿也发疯了，它卷着雪团在草原上横冲直撞。
　　暴风雪中。走来了一匹孤独的白马，它的一条腿已经瘸了。
　　白马终于找到了被积雪掩埋的白狗。它又在附近的雪面上嗅了许久。最后昂起头来朝天发出了一声霹雳般的长啸……
　　草原上的一切都开始变得僵硬。
　　最后，连时间也被这可怕的严冬冻僵了。
　　不过，当牧人们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时候，他们看见珠惹山仍静默地在思考着过去、现在和未来。
　　古老的芝曲河又活跃起它那漫长的身子，并在喘息声中，向桑塔草原上的芸芸众生讲述道：
　　“唉。我的好朋友拉巴贡布走了，他骑着一匹瘤腿的白马，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对了，那个长着豁唇的瘦汉子曾来过一次，不过他已经变成了瘦老头。他说是来找女儿伯玛拉措的，却不知为什么把那个屁股上有黑色胎记的婴儿偷走了。
　　“其他人？其他人不就在你们中间嘛……”
　　有一天，有人突然大声嚷了起来：“快看，你们快看呀……”
　　牧人们抬起头来，只见珠惹山的头上，渐渐地出现了一个活动着的黑点儿……

1990-1

意西泽仁 · 发表于: 2006-7-25 22:13:27

　　芝曲河在不停地咳嗽。
　　拉巴贡布接过阿辛·克尔加送来的酥油后，用低沉得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嗓音说：“这些天来，我很少同牧人们说话。现在你来了，我就告诉你吧，这几天我和芝曲河水谈了很多很多……”
　　阿辛·克尔加感到有些不解。
　　“唉，我知道你的秉性，你们阿辛家的男人从来就不喜欢听我说话。孩子，你应该明白，世上万物一切都是有生命的，这是佛的旨意，佛的安排呀。虽然芝曲河下游草滩上的郎吉佛塔倒塌了，可世上万物还在，它们都有思想，都有神灵保护，我们再不能去冲撞它们了……
　　“我知道你不耐烦听，但我还要告诉你，不仅芝曲河能说话，珠惹山也能说话，还有大阳、月亮、草原、牧草、野花……
　　“不管你听不听，我也要告诉你，虽然草原上的定期玛尼法会多年没有让举行了，但法会上‘禁食斋’的八戒，我们可不能忘记呀。孩子，行为谨慎点儿好。这两天芝曲河水告诉我，它看见的那只雪白的狐狸已经……”
　　等拉巴页布回过头来时。才发现阿辛·克尔加早已不在自己的身旁了。
　　“罪孽呀……”老头儿轻轻地摇起头来。
　　终于。戴红箍的人来了。
　　戴红箍的一共五个人，其中有一个汉人，其余的全是藏人。他们的口中没有吐火，而是一个劲儿地吼着口号；他们的手没有来撕碎草原上的一切，而是捏着拳头不停地挥舞。
　　牧人们听见那雷电般的口号声，把紧绷着的天震裂了。
　　牧人们看见那舞动着的拳头，把地上的风搅动了。
　　风夹着雨，用携着风，一场暴风雨肆无忌惮地蹂躏着草原上的一切……
　　暴风雨后，牧人们一个个都像是从油锅里爬出来似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当他们看见自己还活在世界上时，却发现阿辛·克尔加不见了，有人说是叫那群戴红箍的人抓走的，就像一群狼叼走了一只羊。
　　难道是戴红箍的人来为野牛报仇么？牧人们感到费解。
　　有人在布姆琼的帐篷里，好言劝解说阿辛·克尔加还会看见雪白的狐狸的，可布姆琼却在痛苦中摇着头。
　　有人在拉巴贡布的帐篷里，庆幸地问老头儿是不是阿辛·克尔加把大家的灾难全带走了，可拉巴贡布却在缄默中摇着头。
　　有人在洛尔托的帐篷里，悄悄地建议是不是找几个人把阿辛·克尔加抢回来，可洛尔托只是放下酒瓶无能为力地摆摆手。
　　有人在嘎嘎的帐篷里，兴灾乐祸地问她这是不是阿辛·克尔加的报应，可嘎嘎却在呆愣中没有说话。
　　只有在伯玛拉措的帐篷里，更若洛布向姑娘说明了出事的起因。这个年轻的牧人在暴风雨中并没有特别惊慌，而且还听见戴红箍的人说什么阿辛·克尔加偷了公社牧场的几头牦母牛。伯玛拉措这才发现自己帐篷边曾多出的那几头牦母牛，真的消失了……
　　阿辛·克尔加被抓走后的几天来，牧人们的心情并没有平静。
　　有的听说他被戴红箍的人捆在马尾巴上，拖到遥远的县城去了。
　　有的听说他被戴红箍的人缝进一只牛皮口袋里，然后丢进了芝曲河。
　　有的说他被戴红箍的人杀了，肉还被割成长条制作成了下酒的风干肉……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当小次登突然又在牧村里出现时，牧人们才知道阿辛·克尔加被关在公社用来堆干牛粪的棚子里。
　　大家问他怎么知道？
　　小次登说是他亲眼看到的。
　　刚有了阿辛·克尔加的下落，从远牧点上又传来了野牛挑死马匹的消息。
　　牧人们更加懵懂不安起来，怎么又钻出了野牛，不是早被阿辛·克尔加打死了吗……
　　阿辛·克尔加确实被关在公社那个用来堆放干牛粪的棚子里。
　　棚子是用还留着干树皮的厚木板钉成的，虽然漏风透光，可非常结实。
　　从小就在牧场上过着游荡自在的生活，并且还敢打死野牛的年轻牧人，这辈子哪里受过这份罪？他曾多次试图逃走。可身上又没有刀子，用手是撬不开这些厚木板的。
　　他刚被抓来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后听说是因为偷牛就更想不通了。偷几头牛算什么，牛羊本身就是属于草原的，它们可以在你的草滩上吃草，也可以在我的草滩上吃草。在桑塔草原上，不敢偷牛的男人，是不会讨姑娘们喜欢的。但草原上真正的男人，也从来不去偷只有一头牛家的牛，更不会去偷孤寡老人的牛。
　　阿辛·克尔加真没想通，我偷了牛。你们把牛找回去不就得了，可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装干牛粪的棚子里……
　　老天仍旧阴沉着脸。
　　牧村里的一顶顶帐篷都耷拉着脑袋。帐篷边的牧狗们也感到了愁闷。
　　已经哭干了眼泪的布姆琼，来看过一次儿子，可那些戴红箍的人不让见面，只叫她留下了给儿子带来的糌粑和酥油。
　　自从得知阿辛·克尔加被抓走的原因后，伯玛拉惜就一直拒绝为更若洛布拦住帐篷前的那条白狗了。
　　当她见到布姆琼从公社归来时的那双无神的眼睛后，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此时，一个突然升起的想法袭扰着她的心，于是，她毅然从帐篷里钻出来，准备去找那个被她冷落子好些日子的男人。
　　白狗无精打彩地看着女主人离去。
　　伯玛拉措从河边的草坡下缓缓地走了上来，正待地要朝牧村走去时，冷不防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了。
　　“松手！”她想这一定是在她的帐篷四周转游了几天的更若洛布。
　　但身后的人并没有松手，相反那双发抖的手还在朝她的胸脯上移动。
　　“快松手！”她有些火了。
　　那双手却死死地抓住了她的乳房。
　　隐隐一阵刺痛使她气恼地挣扎起来：“松手！你这条馋狗！”
　　“嘻嘻……”身后的人忍不住笑了。
　　她一听笑声不对，便猛地挣脱身来一看，原来此人是小次登。
　　“你……”她极为愤慨。
　　“嘻嘻……我想你好久……”
　　“滚开！野狗！”
　　“不，我是馋狗，嘻嘻……”
　　伯玛拉措觉得不能在此久留，转身要走。
　　“站住！”小次登恼羞成怒地喝道：“难道休不怕我手臂上的……”
　　她没理睬，只顾朝前走去。
　　小次登终于按撩不住地扑上去，把伯玛拉措按倒在地上了。
　　她用手死死地卡住他的脖子：“你这个不是人的东西，快放我！”
　　他歪着脖子，喘着气：“……那两个男人可以……”她在反抗中，摸到了自己的小腰刀。
　　“哎哟！”他大叫一声滚到一边去了。
　　伯玛拉措怒目举刀又靠了过来。
　　“别别……”小次登捂住流血的手臂，仓猝逃跑了。
　　“你这是怎么了？”
　　当更若洛布看到衣服散乱的伯玛拉措时，暗自吃了一惊。
　　“没什么，刚刚赶跑了一条咬人的野狗。”她淡谈一笑。
　　“这几天你总是躲着不肯见我。”他有些闷闷不乐。
　　“先不说这些。”她神态庄重地说，“我来是想问问你……”
　　“什么事？”
　　“你是不是真心喜欢我？”
　　“你问这……”他不解。
　　“你说呀！”她很认真。
　　“这还用问？”
　　“你答应娶我吗？”“我？那他……”
　　“快说！”
　　“当然，如果是你肯嫁给我的话。”
　　“我答应嫁给你，不过你得先办件事。”
　　“什么事？”“你得起誓。”伯玛拉措庄严地举起了右手食指。
　　“我起誓……”
　　这个女人的食指和这个男人的食指，在这神圣的气氛中，紧紧地钩在一起了。
　　夜幕裹着膨胀得就要爆炸的空气，在桑塔草原上缓缓地移动。
　　一阵阵牧人们听不见的声音，引起了牧狗们的不安。
　　“汪汪………”
　　伯玛拉措已经把他的模样忘掉了，但那个豁唇，那个野兔一般的豁唇，却长久的留在了她的记忆之中。
　　她从来没有弄明白，那个长着豁唇的瘦汉子是自己什么人。她也从来没有搞清楚，他为什么弃下自己而一个人走了。
　　有一次，她在放牧的时候，看见了两只野兔在草地上吃草，一只大一只小，像是父女俩，又像是母女俩。她看着看着竟情不自禁地朝它们打了声招呼。那只大野兔—下立起身来。把她打量了一会儿，那个豁唇抖动着，还像有话要说似的。她想上前去摸摸那只可爱的小野兔，但没等她靠近，两只野兔就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使她感到了好一阵惆怅……　
　　拉巴贡布咳嗽着走出帐篷。
　　他听见于芝曲河急促的喘息。
　　他听见马儿用响鼻朝牛群和羊群传递着不安的信息。
　　他感到头晕，又想返回帐篷里去，可一团白影却在他的眼前闪动。他定神一看，白影消失了，而且还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
　　“佛啦……”拉巴贡布在黑暗中闭上眼睛。
　　阿辛·克尔加被一阵轻徽的响声惊动了，他忙从干牛粪堆上立起身来。
　　又是一阵轻微的响动。是木棚的铁门扣的声响。
　　他警觉起来，因为戴红箍的人并没有喊叫，可铁门扣却在响动。紧张之中，他意外地摸到了那只笨重的用来撮干牛粪的铁皮撮箕。
　　只听见“喀嚓”响了一下，外面就再没有动静了。
　　深更半夜的，是谁在摸铁门扣？过了许久，阿辛·克尔加试探着碰了碰门，天啦！门竟然已经松开了。他摸到铁门扣，才发现有人把门悄悄地撬开了。
　　他抓起铁皮撮箕蹑手蹑脚地钻出棚子，屏住气听了一会儿，朦胧的夜色之中，根本没有一点儿响动。
　　他兴奋的心似乎就要蹦出来了，眼前正是逃跑的机会。
　　可就在这时，对面房子的一扇门开了，一个人，趿着鞋朝棚子这边走来。
　　阿辛·克尔加忙走到棚子侧边蹲了下来。
　　来人只穿了条裤衩，还未走拢棚子，就朝墙角“刷刚”地撤起尿来。
　　腥臭的尿水溅了阿辛·克尔加一脸，他杨转头去避避，但手中的铁皮撮箕却自己响了一声。
　　撒尿的人吃了一惊，正待喊出声来，阿辛·克尔加已经将铁皮撮箕狠狠地砸在了这个人的头上。
　　“咚”一声，此人倒下了。
　　牧村里的狗，像是都中了邪，它们一直不停地咬着。
　　布姆琼坐在帐篷里，正朝着立放在小木箱上的那本小红书祈祷。
　　酥油灯的火苗望着老人那张呆滞的脸，在悄悄地抽泣。
　　猛然间，阿辛·克尔加掀开门帘钻了进来。
　　酥油灯被惊了一跳。
　　布姆琼却麻本地连头也没抬。
　　“阿妈！”
　　许久，布姆琼的脸上才有了一点儿血色。
　　“你……克尔加！你可回来了。”她紧紧抱住失而复归的儿子，“孩子，你就在阿妈身边，再别走了。”
　　“不……”儿子的心在流血，“我是逃出来的，还……还砸了他们的人……”
　　“菩萨啦……”老人昏了过去。
　　“阿妈！阿妈！……”
　　当布姆琼睁开眼睛见儿子还在，她挣扎着站起来，吃力地取下挂在帐篷杆上的腰刀和猎枪：“快去备马，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阿辛·克尔加的眼睛潮润了，他咬着牙想说什么，但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快走！”瘦弱的老人发疯似的把骠悍的儿子猛地掀出了帐篷。
　　黎明睁开眼睛的时候，风儿狐假虎威地伴随着戴红箍的人又来到了牧村。
　　不过，他们搜遣了牧衬里的每一顶帐篷后，根本没有找到阿辛·克尔加的影子。
　　他们不甘心，就在牧村里住了几天。
　　这可不得了，几天来，牧村里的狗没敢叫一声。
　　因为白马、腰刀和猎枪的消失，布姆琼在这几天中，像是从地狱里打了几个来回。
　　因为曾和阿辛·克尔加有过无数次的幽会，伯玛拉惜在这几天中，像是被人扒光子几次衣服。
　　因为用小红书的封皮做了钱包，嘎嘎在这几天中，像是在煮奶渣的锅里煎泡了几次。
　　因为多次卖过狐狸皮，更若洛布在这几天中，像被人扇了几次耳光。
　　至于那个矮个儿的洛尔托在这几天中，更像是几次从恶梦中醒来，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让自己将权力移交给儿子小次登。
　　当然，戴红箍的人也去光顾过拉巴贡布的帐篷，只不过老头儿说的话，他们一句也没有听懂。
　　最后，戴红箍的人终于走了。
　　珠惹山悲哀地看见，桑塔草原大病一场，芝曲河久咳不止……
　　秋天穿着焦黄的衣服，凄凉地走了过来。
　　野花早已凋零。牧草也枯萎了。草原挺着病后的身子在与太阳对话。
　　动荡不安的日子，使牧人们一个个都变得麻木起来。
　　戴红箍的人还出来搜寻过几次，但每一回他们都是空手而归。于是，他们放出话来，如果有人发现阿辛·克尔加而不报告的话，他们将要把全牧村的人都抓起来。
　　牧人们个个都心惊胆颤的，但每当看见这些人的影子时，大家仍止不住要偷偷打听一下阿辛·克尔加的消息。
　　于是，有人说他跑到青海那边去了。也有人说他去了圣地拉萨。还有人说他已经死在荒野上了。
　　“不会的……”
　　一天夜里，拉巴贡布的帐篷里，又挤满了悄悄而来的牧人。
　　老头儿的帐篷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他也好久没有打开过话匣子了。
　　“那天晚上，我真正看见了，它就从我的帐篷边跑过，全身闪着雪白的光亮，把我的眼睛都晃得睁不开。我看见它拖着长长的尾巴，跑起来就像闪电一样快。
　　“我后来去问了珠惹山，又去问了芝曲河，你们不会想到吧？珠惹山和芝曲河都告诉我，阿辛·克尔加就是被那雪白的闪电带走的，这野小子还活着……”
　　没有月亮的夜晚。牧村正做着恶梦。
　　天上疏疏落落的星星们，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然后相互暗示了一下，因为它们看见在牧村背后的那个草山丘上，此时正站着一个人。
　　其实，这人就是阿辛·克尔加，他已经在那里站立了好一阵了。
　　白马望着久别的牧村，兴奋地打了好几下响鼻。
　　牧村里的狗灵敏地听到了草山丘上的动静，都“汪汪汪”地咬了起来。
　　刚刚躺下的布姆琼，听见帐篷外有响动，忙坐起来点燃了酥油灯。
　　这时。门帘的套扣被人拉开了。
　　“你……”布姆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蓬头垢面的人就是自己的儿子么？
　　“阿妈！”
　　“孩子！”老人终于不顾一切地扑了上来，“你可回来了……”
　　“阿妈，你没有事吧？”
　　“这些日子你在什么地方？”老人用颤抖的手抚摸着儿子的脸。
　　“就在附近的草山上。”
　　“你……”老人的噪音干涩起来，“他们还在找你，有家你不能回呀……”
　　“阿妈，别为我担心。”
　　“他们说你是新上山的叛匪，他们……”
　　“我还会来看你的。”
　　牧村里的狗咬声一阵比一阵紧。
　　布姆琼意识到儿子还在危险之中，她忙走到帐篷上方，东找西翻地凑了十几条风干牛肉，还有一小袋奶渣和一小饼酥油，然后将家里仅有的半小袋糌粑，一起装进了儿子空瘪的褡裢里。
　　“快带上走吧……”布姆琼哽咽着说。
　　“阿妈……”
　　“你快走……”布姆琼把儿子朝帐篷外推去，“他们发现你……还会抓全部落的人……”
　　芝曲河的波光中，闪着几颗寒星。
　　河边的那顶帐篷里时隐时现地透着光亮。
　　白狗伴随着牧村里的狗不停地咬着，不过，它是因为女主人又将那个男人放了进去而感到愤怒。
　　更若洛布披着皮袍坐在酥油灯下，他那古铜色的胸脯上还挂着一层细汗。
　　伯玛拉措也披着皮袍斜靠在矮床上，那对裸露着的乳房在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你穿上衣服走吧。”她说。
　　他用手掌擦着胸晡：“你听，今晚上的狗怎么咬得这么凶？”
　　她坐起身来听了听：“该不会又要出什么事吧？”
　　“唉……”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
　　阿辛·克尔加在夜色中勒住了马。
　　在嘈杂的狗咬声中，他分辨出了白狗那熟悉的铿锵悦耳的声音，顿时一股甜甜的柔情在他的心中蔼漾起来。
　　他情不自禁地调转马头，缓缓地朝芝曲河边的那顶帐篷走去了。
　　白拘突然止住了咬叫，黑暗中飘来的一个熟悉的气息，使它兴奋地摇起了尾巴。
　　阿辛·克尔加把白马的缰绳套在地上的小木桩上。白狗亲昵地在他的腿上蹭着脑袋，还发出阵阵低沉的撒娇的“嗷嗷”声。

意西泽仁 · 发表于: 2006-7-25 22:10:23

　　穿出灌木丛，阿辛·克尔加的脸上已被树枝划了几道红道。他见野牛的蹄印顺着眼前的这道草坡，从草山丘上翻过去了。蹄印更新鲜了，印窝中踏碎的草叶正冒着绿浆。很明显，野牛就在草山丘的那边。
　　白马不安地喷了一声响鼻。
　　他忙跳下马背，把缰绳套在一丛灌木枝上，然后蹑手蹑脚地端起枪朝草山丘上爬去。
　　坡顶有一片嶙峋的山岩，像一头受伤的巨兽从脊梁上裂出的骨头。
　　他像蛤蟆一样爬动了一会儿，最后趴在一块岩石上悄悄地探出头来。
　　天啦！野牛真在下面一片洼地里吃草，而且只有四五十步远。
　　他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似乎风一吹就会一根根断裂。
　　野牛还没有发现坡顶这边藏着个人，它们完全沉浸在安然而又宁静的气氛之中。的确，这是一个和睦的家庭。母牛用疼爱的目光看着嬉戏的小牛，公牛卧在草地上，它并不溺于儿女情长，而是时常抬头来警惕地望望四周。
　　可是，阿辛·克尔加却咬紧了牙关。野牛头上那短粗而且朝前顶着的角，使他想起了阿爷和阿爸身上那碗口大的窟窿。
　　一腔仇恨涌上心头，他把枪瞄准了离得最近的那头母野牛的耳心。
　　沉重的手指在缓缓地移动……
　　“砰！”一声巨响。
　　瞬间，像一把利剑划破长空，大地也在颤抖。
　　母野牛硬撑了一下，但还是倒下去了。
　　阿辛·克尔加连气也没来得及换，就忙着装第二枪火药和铅弹。
　　被惊呆了的公野牛终于从枪声的回音中清醒过来，它还没来得及细想，就已经明白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哞──’一声怒吼。一阵旋风，一座巨浪。公野牛冲上来了，它红着眼睛，伸着利角，夹着尾巴。
　　阿辛·克尔加傻眼了，还没有等他把铅弹塞进枪筒，公野牛已经压到了他的眼前，他猛一闪身，可公野牛又一晃脑袋反扑了过来。
　　就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像是被一个白影推了一把，他把身子卡进身后一条岩缝里了。
　　“喀嚓！”一声，公野牛撞在他身子两边的岩石上，一支利角折断了。
　　可公野牛并没有停止攻击，它退子两步又撞了上来。
　　“喀嚓”又一声，他感到卡住自己的岩石在巨烈的震动。
　　失去了双角的公野牛停下来喘着租气，并死死盯住岩缝中的这个人。
　　他想拔出刀来，可身子根本无法动一下。
　　公野牛发现自己的敌人还没有死去，又猛地撞了上来。
　　“嘣！”他身边的岩石被撞裂了。
　　“嘣！”又一声，他被震得麻木起来。
　　“嘣！”一股鲜血遮住了他的眼睛……
　　如果按千百年来的习惯，草原上凶死的人是不应该上天葬场的，挖个土坑埋掉，或者是涨水时往河里一丢，也就是死者最好的去处了。但牧人们在安慰哭得死去活来的布姆琼的同时，仍为死去的人进行了天葬。年迈的拉巴贡布和另外两个喇嘛还为超渡死者亡灵，前后念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经。
　　那一年，下了好大好大的雪。
　　在几尺厚的积雪中，牦牛伸出头来哀叫，羊子只能在雪面上露出两个鼻孔呼吸，马儿饿得相互啃着对方身上的毛。
　　那一年，阿辛·克尔加还不满十岁。
　　他看见有几只羚羊和鹿子就陷在离牧村不远的雪地里，可那个时候，没有一个大人去伤害他们，也没有一个大人去解救它们……
　　阿辛·克尔加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岩缝中挣脱出来的。只有几寸宽的一条石缝，现在就是几个人推，恐怕也无法再把他卡挤进去了。
　　他无力地倒在地上，眼睛里是一片红色。
　　过了许久，他才明白脸上的鲜血不是自己的，而是公野牛的。他使劲儿地揉揉眼睛，终于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公野牛，头颅已经破碎了。
　　“哞！”又是牛叫，他猛一惊，忙从地上抓起猎枪。
　　不过，他看清楚了，是那两头小野牛在守着母野牛悲哀地叫着。等他在枪筒里塞上铅弹后，他看见了那两头小野牛眼睛里流出的泪珠。
　　他的心在颤抖。
　　他的手在颤抖。
　　终于，枪口慢慢地垂下头来。
　　阿辛·克尔加的眼睛仍是一片红色。
　　他看见野牛在流血。他看见岩石也在流血。
　　他看见天空和大地都在流血。
　　陡然间，他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珠惹山躲藏在乌云里深深地叹息。
　　风儿传递着草原“呜呜”的哭声。
　　芝曲河也在轻轻地抽泣。
　　拉巴贡布的嘴中仍旧念念有词。
　　牧人们都默默地目送着去寻找阿辛·克尔加的洛尔托一行人。
　　下午。
　　他们终于在芝曲河边会面了。
　　洛尔托真想痛骂几句这个给牧人们带来不安的小伙子，但他反被满是血污的阿辛·克尔加镇住了。
　　“你受伤了？”许久，洛尔托才轻声问道。
　　阿辛·克尔加的眼珠在乌红的脸上转动了一下，然后摇摇头。
　　“你真的打到了野牛？”有人问。
　　年轻的牧人没有回答，而是把挂在马鞍后翘上的四只野牛角“哗哗”地摇晃了几下。
　　“真是野牛角。”洛尔托自言自语道，“怪呀，当年的几头野牛，不是早叫部队打光了吗？”
　　同路来的几个牧人已经不安起来。
　　洛尔托却上前接过阿辛·克尔加的马缰绳说：“去河边洗洗吧，回去别吓住你阿妈。”
　　阿辛·克尔加回来了。
　　不安份的风儿早巳在牧场上把这一消息传开了。
　　草叶在牧人们的脚下屏着呼吸。
　　狗们却在牧人们的四周跑闹。
　　在牧人们惊疑的目光中，阿辛·克尔加进了枚村。那四只野牛角捏在他的手中，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一步，大家认定这是不祥之物。
　　只有布姆琼冲上前去把野牛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的嗓子干涩起来：“克尔加，我求求你，以后再不要去打野牛了，阿妈我……”
　　“阿妈，我不会出事的。”阿辛·克尔加扶住布姆琼的手臂，“这一路上，我总觉得有个白影跟着我……”
　　布姆琼惊惑地抬起头来：“菩萨啦！会不会是白狐狸？”
　　“不……”阿辛·克尔加不知如何解释。
　　可人群却骚动起来了。
　　酥油灯的火苗又跳起子神秘的舞蹈。
　　干牛粪火的浓烟，呛得拉巴贡布流出了泪水：“看来芝曲河水没有说错，桑塔草原上是有雪白的狐狸……”
　　牧人们又钻进这顶小小的帐篷里来，聆听年迈的拉巴贡布说话。
　　老头儿今晚上没有在指甲盖上倒鼻烟末，他不停地咳嗽，像是一只被敲打的破鼓。
　　“你们都知道果洛沟里有一座房于是废墟吧？是的，那里以往没有寺庙。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曾经是一个有钱人修的房子，可房子的主人却天天睡在屋外面。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没有过多久，房子的主人突然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房子也就一天天变成了那堆废墟。我当扎巴时，听一位经师讲过，这是一片不太干净的地方。从此。也很少有人到那里去了。
　　“那—年，来了一支部队，那个当官的还同我握过手哩。他们在部落里只住了半天，就进了果洛沟。走到黄昏时，他们看见了这片废墟，当时正刮着风，那个当官的就叫大家在废墟的院墙里打野歇。
　　“你们谁也不会想到吧，等第二天太阳出来了，那个当官的才发现自己和士兵们全都睡在废墟的外面，而大家的被褥却在里面。他想找站岗的问问，可这个土兵也倒在野地里打呼噜。当官的被吓坏了，忙叫醒大家，问这是怎么回事，但没有一个人知道，而且也没有一个人身上有伤痕。
　　“唉，他们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连早饭也没来得及做，就集合起队伍跑了……”
　　洛尔托回到帐篷里。以为小次登为他熬好了奶茶，但一摸土灶却是冰凉的。
　　他摇摇头，只得自己升起火来。干牛粪火的光亮，把帐篷内照得时明时暗。他突然发现儿子的马鞍不见了，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出门去找阿辛·克尔加后，儿子也随后骑马走了。
　　这小子会上什么地方去呢？
　　帐篷里的酥油灯愣愣地瞪着眼睛，正出神地听拉巴贡布讲故事。
　　“……其实呀，有一个人就知道这其中的秘密。你们猜猜看，他是准？不知道了吧，他就是阿辛·克尔加的阿爷。
　　“真的，我是听他亲口讲的。那个时候他就像阿车·克尔加一样年轻，有一次他和几个牧人一同外出打猎，天黑了，也是在果洛沟的那片废墟里打野歇。
　　“那天晚上月光特别好。半夜里他被什么响动惊醒了，睁开眼睛一看，菩萨啦！他看见废墟的墙上蹲着一只雪白雪白的狐狸，而院墙内还有好几十只红狐狸正围着他们转。他想喊嗓子里却发不出声来，他想爬起来身子又根本不能动。那几个牧人却睡得像死狗一样。过了一阵，他看见这些狐狸把他们一个个都拖到废墟外面的草坪上去了，唯独没有把他拖走。
　　“以后？唉，直到他被野牛挑死时，他也没有把以后的事情告诉我……”
　　拉巴贡布又急遽地咳嗽起来。
　　牧人们相互望望，谁也没说一句话话。
　　阿辛·克尔加在牧村里游荡了一阵后，就径直朝芝曲河边的这顶帐篷走来了。帐篷边，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在轻轻地撞着他的裤腿，阿辛·克尔加知道这是白狗在表示亲昵，他伸出手掌让狗舔了舔后，就掀开了门帘。
　　还未容两人说话，跟在后面的风儿“呼”地把酥油灯吹灭了。
　　好在土灶里还有干牛粪火的亮光。
　　“回来了？”帐篷上方传来伯玛拉措温柔的声音。
　　他走上前去：“你还好吧？”
　　“我给你烧茶……”
　　“不啦。”他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她低下头来：“听说你看见了白狐狸？”
　　“不，不是。”
　　“大家都在说你看见了……我想，你看见了就好……”
　　“让他们去说吧。”
　　“野牛只有两头？”
　　他皱皱眉头：“再多的话，我就回不来了。”
　　“我是说一头也别碰上的好，我担心……”
　　他把她搂进了怀里。
　　“让我把灯点燃。”
　　“不……”他把她紧紧地抱了起来。
　　“你别再走了。”
　　“唔……”
　　“一年到头，你难得在牧村里好好住上几天……”
　　“唔……”
　　此时干牛粪火忽地知趣般的熄灭了。黑暗中，她突然笑骂道：“狗东西，你轻点儿……”
　　白狗不知什么时候跑到帐篷外来了，此时它正蜷着身子蒙头大睡，并还发出阵阵悠长而又甜美的鼾声。
　　风儿在芝曲河边的帐篷上钻来钻去，又在嘎嘎家的帐篷上停住了，四为它听见更若洛布正在深深地叹气。
　　嘎嘎在黑暗中叫道：“睡不着觉就起来把天窗盖上。”
　　“风不大！”更若洛布有些不耐烦。
　　“还是盖上的好。”
　　“唉。”儿子磨磨蹭蹭地爬了起来。
　　“你别想她了……”
　　“阿妈……”
　　“草原上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姑娘，再说克尔加……
　　“阿妈，别说了……”
　　“唉。她什么地方把你迷住了。”
　　帐篷里静了下来。
　　有两条狗却被风儿吵醒了，它们“汪汪”叫了两声，以示抗议。
　　几天过去了。
　　草原似乎太平下来。
　　可珠惹山仍旧沉默无语。
　　这几天草原上虽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但牧人们的日子过得就像碗中的清茶淡而无味。是的，自从前次上面来的那两个男人走后，牧人们就不能顿顿喝上奶茶了，以至于近两天好些户牧人家就根本没有奶茶喝的了。
　　当然，喝不上奶茶大家还可以忍受，最叫人忍受不了的就是成天过着惴惴不安的日子。
　　近日来，已经很少有人谈论雪白的狐狸了，牧人们仍为野牛被打死而忧心忡忡。
　　拉巴贡布也已经两三天不同牧人们说话了。他不是在芝曲河边静坐，就是望着殊惹山发愣，嘴里还嗡嗡地说着那些牧人们从未听明白的话。
　　于是，大家觉得有一个看不见的，而且又是非常可怕的危险，正一步步地朝牧村逼近。
　　“戴红箍的来了！”
　　终于，有一天牧人们惊叫了起来。
　　真的，在公社方向来的路上，有一个戴着红箍的人正骑着马悠悠地走了过来。
　　牧人们掉了魂似的全躲进了帐篷。
　　牧狗们也全吓得夹起了尾巴。
　　就连从来不过问人间世态的牦牛和绵羊，也被惊散了。
　　牧人们闭上眼睛，等待着牧草枯萎。
　　牧人们塞紧耳朵。等待着天崩地裂。
　　牧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大祸临头。
　　可是，过了许久帐篷外并没有一点动静。
　　有几个胆子大的牧人悄悄从门帘边探出头来。
　　呸！你道是准？原来，站在牧村中央的是跑了好几天的小次登。不过，人们还没敢靠近他，连牧狗和牛羊也小心地望着他。
　　只有洛尔托冲过去要揍自己的儿子，可他举起的拳头一到半空中就被定住了，因为他看清楚儿子的左臂上的确有道红箍。
　　小次登戴上了红箍？
　　牧人们惊异而又试探着围了上来。大家问他这几天到底做什么去了，他手臂上的红箍又是怎么来的……
　　小次登兴奋地用手在脖子上划了一下。
　　“杀牛？·有人问。
　　他摇摇头。
　　“宰羊？”有人问。
　　他还是摇摇头。
　　“难道是……杀人？”有人惊问道。
　　他终于不耐烦地跳了起来，又用手在脖子上横着比划了一下：“你们不懂！”
　　牧人们惶然地望着他。
　　他“嘿嘿”一笑，把皮袍衣袖一甩就扬长而去了。
　　此时，阿辛·克尔加对小次登并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伯玛拉措挂在帐篷杆上的那串珊瑚珠子。
　　他猛地推开爬在自己身上的伯玛拉措，“这珠子是谁送给你的？”
　　她坐起身来，捋了捋发辫：“这你管不着。”
　　“快说！”他怒目道。
　　“你这是怎么了？”她镇定地站了起来，“只准许你送我东西，就不许别的男人送？”
　　“你……”
　　“我怎么啦？”
　　“到底是谁送你的？”他仍迫问着。
　　“更若洛布。”她沉静地说。
　　“我宰了他！”他从矮床上跳了起来。
　　“哈哈哈！”她一阵大笑。
　　“你……”
　　她收住笑，把腰带紧紧一系：“去呀！你去呀！”
　　“你这是……”他有些懵懂。
　　“快去呀！”她瞪着一双眼睛，“你这打野牛的英雄！”
　　他被镇住了：“我……答应要娶你的。”
　　“可我现在还没有嫁给你！”
　　他像被抖空了的皮袋子，顿时瘪了下去。
　　酥油灯的火苗伸长脖子望着他们。
　　白狗也从帐篷的门帘缝里探进头来。
　　他们对视了许久，还是伯玛拉措打破了僵局，她走到土灶边为他舀了一豌清茶。
　　他接过茶碗：“没有牛奶了？”
　　她看了一眼帐篷角上横倒着的空奶桶，轻轻地叹了一声。
　　阿辛·克尔加一口喝完茶水，然后站了起来：“你就看我的吧……”
　　从此。牧人们觉得小次登像从地狱里出来似的，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牧人们看见他竟敢朝刻有经文的石片上撒尿。牧人们还看见他竟敢从老人们的手中夺过转经筒来，然后反转着玩儿。
　　更让牧人们震惊的是，他竟敢在众人面前去撩开姑娘们的皮袍下摆。
　　牧人们认定这一定是他戴了那个红箍中了邪，可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劝他把红箍摘下来，大家都远远的躲着他。
　　而洛尔托却气得喝醉了酒，大家知道洛尔托是从来不喝酒的。
　　牧人们想去问问拉巴贡布，可老头儿却一个人静坐在芝曲河边，不与任何一个人说话。
　　在骚动不安的日子里，阿辛·克尔加骑马出去转游了两天后又回来了。
　　牧人们发现布姆琼和伯玛拉措的帐篷边，都多拴了几头牦母牛，不用去清点牧场上的牛群了，因为他们看牛就像牛看人一样，决不会觉得只是一种面孔，这多出来的牛不是本牧场的。
　　布姆琼和伯玛拉措两家的茶碗里，自然又有了浓酽的奶茶，而且还用剩余的奶子打出了金黄色的酥油。
　　好几天过去了，也没有看见有外牧场的人来找牛。
　　那些极为羡慕的牧人们，终于忍不住去问布姆琼和伯玛拉惜。
　　老人和姑娘都摇着头说，这事儿她们也问过，可阿辛·克尔加根本不讲。
　　大家又只好去问阿辛·克尔加。
　　但是。年轻的牧人只是微笑而不言语。
　　嘎嘎却在自家的帐篷里骂开了：“你看看，这小子没被野牛撞死，反倒牵了几头奶水正好的牦母牛回来……”
　　更若洛布低着头不说话。
　　“看看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唉声叹气，有本事的话，你也给我牵几头牛回来。”
　　“我不是用狐狸皮换回不少钱吗？”儿子不服气。
　　“钱？”嘎嘎的嘴角上冒着白泡，“现在这钱除了买点盐巴和茶叶，还有什么屁用？你能买头牛回来吗？”
　　更若洛布不想再听下去，就掀开门帘走了出来。
　　阿辛·克尔加捧着一饼酥油，准备给年迈的拉巴贡布送去。老头儿是一个孤人，平时少不了牧人们的接济。
　　他从嘎嘎家门前路过时，正好与走出帐篷来的更若洛布碰上了。
　　两个年轻人虽然好些年没有说话了，可也从来没有吵过嘴、打过架，更没有拔出过腰刀，平时见了面也就是互相瞟瞟而已。
　　此时，阿辛·克尔加却不由自主地站立住子，眼里还闪着寒光。
　　更若洛布并不示弱，他朝前走了两步。眼里也射着火星。
　　他们都知道彼此之间现正在想着什么，可谁也没说一句话，两人对视着，如同两尊不是一个庙里的金刚菩萨。
　　空气似乎就要爆炸。
　　就在这时。洛尔托急冲冲地走了过来，像是还设有觉察出跟前的气氛，只顾焦虑地问：“你们看没看见小次登？”两个年轻人似乎没有听见他的问话。
　　“小次登又不在了。你们看见没有？”
　　“没有。”更若洛布这才低下头来。
　　“没有。”阿辛？克尔加也低头说了句，便捧着酥油走了。

意西泽仁 · 发表于: 2006-7-25 22:04:12

　　查拉沟张着阴森森的巨口，正耐心地等待着阿辛·克尔加的到来。
　　风儿在这里变得十分胆怯，它没有在草滩上那么放荡，而是小心翼翼地贴着山坡爬动。
　　草儿一阵阵颤抖，野花屏住了呼吸，连沟谷中的小溪也不敢流出声来。
　　阿辛·克尔加把白马勒住了，过了许久，他才跳下马背。
　　他警惕地盘脚坐在草地上，从皮袍怀里掏出小麂皮口袋，倒出里面的铅弹。用手掌一粒一粒地重擦了一遍，然后给猎枪装上火药，塞进了一粒铅弹。
　　他又抽出腰刀，用皮袍袖子使劲儿地擦着，直到刀叶闪出寒光。
　　他想起小时候曾见过阿爸的另一支枪。那是一支精美的英式步枪，枪托上包着银皮，枪身上还有一副阿爸自己装的架叉，也包着银皮。他记得阿爸说过，光那只枪从青海那边买来时，就用了整整一百个藏币。不过在他开始懂事时，这支枪就已经不见了。他曾问过阿爸，可阿爸除了哀声叹气外，从没有对他说过这支枪的去向。
　　一只地鼠从洞穴口探出头来，它睁着粉红色的小眼睛环视着四周。他也看见了它，他觉得地鼠看见人，一定像人看见一座山样。
　　地鼠跑了，他脚边的草丛中又发出“喳喳”的声音，原来是一只屎克螂在搬运牛粪团。他真不理解，这样小小的生命，为什么能够背走比它大十几倍的东西，而人为什么没有这种力量，他觉得这不太公平。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猛地站立起来。
　　正在吃草的白马也把头抬了起来，还转动着耳朵，它知道又要上路了，但很不情愿。
　　他重新整理着鞋垫，白马喷着压抑的响鼻。
　　右边的山梁上，一只鹰在那里盘旋。
　　命运又安排他骑上了马背。
　　“去布姆琼家啦？”
　　嘎嘎望着走过来的洛尔托说道。她正坐守着晒在毪毯上的蕨麻果，不让任何一只偷嘴的鸟儿靠拢。
　　“挖了这么多呀？”洛尔托笑笑。
　　“感谢草原的恩赐呀。”嘎嘎说，“你说，布姆琼为什么不拦克尔加……”
　　“唉，不说这些子……”
　　“打了野牛，草原上会降临灾难的。”
　　“这年月哪儿有什么野牛？”洛尔托认真起来，“当年的几头野牛，早叫部队打光了。我还不知道？”
　　“可部落里都说出了野牛，哦，对了，这还是你的儿子看见的。”
　　他的脸阴了：“你也相信他胡说八道？这小子是匹还没有背过鞍子的小野马，什么时候老实过？克尔加游荡够了会回来的，会的。”
　　一只鸟儿偷偷地跳到蕨麻果上，嘎嘎忙挥手把鸟儿赶跑了。
　　“儿子呢？”洛尔托问。
　　“买口粮去了。”
　　芝曲河一大早就把拉巴贡布唤去了。
　　老头儿坐在河边，嘴里嗡嗡地说个不完。河水轻轻地拍打着岸边，也哗哗地说个不停。
　　几个光屁股的孩子凑了过来：“阿爷，贡布阿爷……”
　　“嘘。”老头儿没有睁开眼睛，“别闹，阿爷正听河水说话哩。”
　　“河水能说话？嘻嘻”……”
　　“河水说什么啦？”
　　“唉──你们不懂。”
　　“阿爷，阿爷，你告诉我们嘛。”
　　“河水说……”拉巴贡布仍旧闭着眼睛，“河水说它已经很老很老了。”
　　“河水有阿爷老吗？”
　　“当然比阿爷老。阿爷小的时候呀，也光着屁股在河边玩过……”
　　“嘻嘻……”
　　“阿爷，河水还说了什么？”
　　“河水说它很累很累了。”
　　“阿爷，你对河水说什么呢？”
　　“我问河水在上游看没看见一只雪白的狐狸。”
　　“河水看见了吗？”
　　老头儿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拍拍一个孩子的屁股：“别吵了，都到一边玩儿去吧……”
　　一直到黄昏，太阳也再没有从云层中探出过脸来。
　　牧归的畜群驮着沉重的乌云，缓缓地朝牧村走来。
　　空气显得更滞重了。干牛粪火的烟雾，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从一顶顶帐篷上冒了出来。暮色之中，这些升起炊烟的帐篷，活像是东一堆西一堆散发着热气的黑土。
　　于是就下雨了。
　　各家帐篷前拴的狗都聪明地躲了进去。
　　只有女人们在雨雾中。忙着挤奶、套牛和收拾牛粪。
　　阿辛·克尔加爬上草坡，找到了一个能避雨的小土洞。池钻进去抓住缰绳坐了一会儿，见雨不想停下。就钻出来从马背上卸下褡裢和鞍垫，并取下马辔头，换了一根很长的细牛毛绳，一头套着马的脖子，另一头拴在抱进洞里来的鞍子上。
　　看来。今晚只能在这个小土洞里坐了。他遗憾地发现。洞里洞外都无法支锅熬茶。
　　白马倒无所谓，它不停地抖掉鬃毛上的雨水，在脖子上的牛毛绳允许的范围内，啃着坡上的青草。
　　望着夜幕中的雨帘，听着哗哗的雨声，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阿妈熬的热奶茶，还有伯玛拉措那温热的被窝。
　　伯玛拉措终于走出来，把帐篷前怒吼的白狗拦住了。
　　更若洛布闪身钻进帐篷，井取下狐皮帽子甩了甩上面的雨水。
　　“他有消息吗？”她放下帐篷门帘就问。
　　“他？”更若洛布愣了愣，“哦，克尔加……我不知道呀，我今天……”
　　说话间。白狗从帐篷下摆钻了进来，它像是来躲雨的，可那双紫红色的眼睛极不友好。
　　她淡淡一笑：“它脖子上有链子哩。”
　　他回过头来，尽量不去看这双叫人生畏的眼睛：“放心吧，他会回来的。”
　　她没再说什么，而是住平盖锅里新放下一撮茶叶，井添进了一瓢水。
　　“你看。”他从怀里掏出一串珊瑚珠子，“这是我今天用红狐皮为你换来的。喜欢吗？”
　　“我不要。”
　　“为什么？’
　　她把头低了下去。
　　他皱了皱眉头：“我知道你的心思。”
　　“你……”她抬起头来:“你以后不要再来……”
　　“我为什么就不能来？”
　　“他说过……等我有了……”
　　“不！”他的手颤抖了一阵，“你不会为他生孩子的。”
　　“你……”
　　他铁着脸。压低了嗓音：“你们在一起都一年多了，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没有……”
　　她猛然间瞪大了眼睛。
　　“拿去吧。”他捧着珠子站了起来。
　　她摇摇头。
　　那条白狗也在帐篷的角落里发出了低沉的警告声。
　　还是在那个长着豁唇的瘦汉子从草原上消失的第二年。有一天凌晨，年幼的伯玛拉措被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弄醒了，她惊恐地爬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一条小小的白狗睡在自己的头边。这一定是哪家牧人的狗下的崽，天一亮她就抱着小白狗挨家挨户去问。但使牧人们感到奇怪的是，这几天并没有哪家的狗下崽呀。
　　于是，年迈的拉巴贡布就说：“孩子，这一定是佛的恩赐，你就好好养着它吧……”
　　雨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草原静得像死去了一样。
　　此时，更若洛布的心却跳得像一群牛在跑。
　　伯玛拉措呆呆地坐在土灶边，牛粪火已经燃尽了，她也忘了起身去添点儿干牛粪。
　　他终于抑止不住地走了过去：“来，我给你戴上。”
　　“不……”
　　“戴上”……”
　　他弯下腰。把珠子给她戴在脖子上，可那双激动的手却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滑去。
　　“不……”她的睑胀红了。
　　“我，我要……”
　　“别……”
　　她感到腰带已经被他拉开了，她想阻拦，可摸到的是他那强健而又滚烫的胸脯。
　　“汪汪汪──”白狗吼叫了起来。
　　但酥油灯熄灭下。
　　其实，更若洛布和阿辛·克尔加之间也没有什么直接的怨恨。他们几乎同时诞生在羊粪堆上，凡是草滩上能够去的地方，都留有他们童年在一块的足迹。他们一起躲在帐篷后面，偷看过第一次进草原的汉人；他们在一起堵过地鼠的洞穴；他们还一起在只有一个老师的公社小学，读过几天读了就忘的汉文课本。
　　可当他们再大一点儿的时候，两家的大人就再也不允许他们在一起玩耍了。后来他们终于知道两家的仇恨是从阿爷那辈就结下的。听说有一年，更若洛布的阿爷看见了一只全身雪白的狐狸，他还朝这只狐狸开了一枪。阿辛·克尔加的阿爷认定这是冲犯了他家的神灵，以后在他打野牛的时候，果真被野牛挑死。牧人们认为打了野牛必定会给草原带来灾难，后来在那场大旱中，更若洛布的阿爷真被一种连喇嘛也治不好的病带上了天葬场。虽然。他们两家是一个部落里的牧人，共同生活在一片草滩上，没有夺妻枪牛的仇，也没有冤家械斗的恨。就仅仅因为一个死在野牛角上，一个死在暴病之中，两家从此断了往来。
　　不过，就在阿辛·克尔加和更若洛布开始注视起女人颤动的胸脯时，他们几乎同时喜欢上了那个被豁唇的瘦汉子带到草原上来的伯玛拉措。只是，阿辛·克尔加抢先了一步。
　　伯玛拉措推开精疲力尽的更若洛布：“你该回去了。”
　　他爬起来点亮灯：“我还会来的。”
　　“不”，她忙把裸露的乳房盖上，“他回来后，你不能来。”
　　“唉──”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白马一声长啸。
　　阿辛·克尔加从昏睡中惊醒过来。
　　他小心地朝洞外探出头去，只见沟底有个白影在闪动。他揉揉眼睛再仔细看，那个白影却消失了。霎时间，他想起了阿爸曾经说过的那只全身雪白的狐狸。他不敢肯定刚才那个白影就是白孤狸，可心中仍涌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欣喜。
　　当阳光给珠惹山摘去厚重的云帽时。牧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从帐篷里跑了出来。他们虔诚地朝着珠惹山祈祷。可珠惹山却显得十分忧虑。
　　牧人们相互道着早安。
　　“唉，不知哪家的狗昨晚咬得那么凶？”
　　“好像是伯玛拉措的那条大白拘。”
　　“菩萨保佑，会不会是克尔加回来了？”
　　“不会吧……”
　　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朝河边的那顶帐篷望去。
　　伯玛拉措正提着挤奶桶朝牛群走去，人们并没有从她身上发现有什么不同，只是帐篷边的那条白狗，现正蜷成一团呼呼大睡。
　　直到洛尔托走出帐篷来说时辰不早了，牧人们这才慢慢地走散。
　　坝子里只剩下自言自语的拉巴贡布，还有几个光着屁股的孩子。
　　阿辛·克尔加骑着白马正朝着查拉沟的深处走去。
　　沟谷里的晨霭在向着两边的坡顶飘去，空气清新而又凝重。
　　潮湿的草地上，白马踏响着单调而又乏味的蹄声。
　　两边的草坡越来越陡，沟谷也就显得更为寂静阴森了。
　　他突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他情不自禁地把背上的枪拉到了胸前，还掏出了枪口上塞住的那团羊毛。
　　不过，直到太阳照进沟里，他除了看见过一只野鸡、两只旱不过獭和三只野兔外，并没有碰上他要找的冤家对头。
　　难道是小次登在开玩笑？当他走穿查拉沟爬上最后这道草坡上后，他有些不满地想着。
　　太阳也有些泄气地把头朝西偏去。
　　只有风儿心怀叵测地鼓动着他继续去寻找仇敌。但阿辛·克尔加想放松一下，因为这半天来，他一直是提着心骑在马背上的，的确感到累了。他跳下马斜卧在坡上休息。
　　他并不后悔没有听阿妈和乡亲们的劝阻。
　　他也并不认为自己会被挑在野牛的角上。
　　自他懂事以来，每当有人提到阿爷和阿爸身上的窟窿时，他更坚信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打死几头野牛。
　　打死几头野牛！哈哈哈……就这么个事儿，而世人们却要为此议论纷纭，为此惶惶不安。他觉得十分可笑。
　　陡然间，他感到自己应该有一个儿子，可他回想起伯玛拉措那个虽然诱人，可始终是平坦的肚皮时，又升起了一股淡淡的忧思。
　　这时候，牧村里突然出现了两个上面来的男人，其中一个戴着眼镜。
　　大多数牧人都外出干活儿去了，是小次登为他们卸的马鞍。
　　小次登先还惊恐地躲在帐篷里，直到看清楚他们的手臂上并没有红箍时，他才小心翼翼靠了过来。小次登先把他们安排在队上的打奶帐篷里住下，然后又为他们熬开了一锅奶茶。
　　眼镜似乎对小次登有些好感，他问小次登的名字前面为什么有个小字。
　　小次登说自己有个死去的同胞哥哥叫大次登。
　　白马不安地竖起耳朵，并用一只前蹄不停地刮着草皮。
　　阿辛·克尔加连忙坐了起来，警觉地朝四周望去。可在这个空旷的连锦起伏的草原上，除了自己和白马，附近并没有第三个会走路的生命。但白马仍用不安的情绪，告诉年轻的主人周围有危险。
　　他赶快站起来，把猎枪握在手中。
　　终于，他看见了，在草山丘下面一片灌木丛生的草坪里，卧着四头牛……
　　野牛？牦牛？
　　阿辛·克尔加十分紧张地辨认着。
　　从草山丘顶到下面的草坪还有四五百步的距离，他屏了好阵气，还是没有认清楚。
　　白马却为主人的无知感到恼怒，它昂起头来，朝天咴咴一声长啸，庄严地发出了警告草一木。
　　草坪里的几头牛都站起来愣眼望着坡上。
　　他这才看清楚，这是两头壮牛和两头小牛，而那又短又粗的牛角，正和他背上装火药的牛角一样。
　　野牛！是野牛！
　　他丢掉了马缰绳，在猛然从胸中涌起的惊慌和仇恨之中，冲动地举起了猎枪。
　　一双手颤抖了好久。
　　连白马都想把耳朵捂住了不。
　　可标志着流血死亡的那粒准心，却始终在四头牛的空隙处摆动。
　　野牛们望着坡上这个只能够用两条腿站立行走的动物，相互交换了一下警惕的目光。不过，它们十分清醒地意识到，那个瞄准它们的枪口，是不是还离得远了些。
　　猎枪最终还是放下了，冷静下来的牧人也明白了在此处开枪的确太远了，更何况面对着的是四头野牛，而不天是一头。
　　野牛们凄在一起商议了几句，它们觉得在这个只能够用两条腿走路的动物面前，最好的对策还是赶快撤离。几万年以来，它们从祖辈那里一代一代地传下了一个信息，那就是要远远地躲开人类。虽然它们什么都不怕，可又具有一种与世无争的独特秉性。所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就成了它们对待一切挑衅乃至战争的最后态度。
　　白马明白野牛们要转移了，因此它又安静下来吃草。
　　而阿辛·克尔加却还在紧张地思索如何去靠近它们。
　　野牛们撤退了，它们认为在这辽阔的草原上，另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还是有可能的。
　　两头小野牛惶恐地乱跑起来。
　　两头壮牛忙喝住它们，那意思是说不必惊慌，这样有失体面。于是。它们摇着粗壮的尾巴，大摇大摆地朝通向巴颜喀拉山的热格沟走去了。
　　被虚惊了一场的太阳，准备下山休息去了。
　　草儿在窃窃私语。
　　风儿却不满地说着风凉话。
　　阿辛·克尔加忙抓起缰绳，拉着白马朝草坡下走去。
　　没有星星的夜晚。
　　洛尔托把全牧村的人，都叫到了队里的打奶大帐篷里。
　　眼镜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牧人们糊糊涂涂地听了许久。一直到眼镜说得不想再说的时候，牧人们才慢慢地听出点儿意思出来。
　　不过，就是听懂了的这一点儿，牧人们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各家各户的自留畜多了几头后，大家就会倒着走路；为什么不交出多余的自留畜，草原就会变得水深火热，说不定大家还会被抽筋扒皮。
　　但没有一个人提出疑问，千百年来一直相信一切都是佛的旨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牧人们，都默默地望着帐篷中央那对闪光的镜片。
　　只有风儿在帐篷外一阵紧一阵地起哄。
　　深夜。空气仿佛腐烂了，令人窒息。
　　拉巴贡布不停地咳嗽着，那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棍子敲打一张于得发硬的牛皮。他手指甲盖上的鼻烟末，也被不停的咳嗽震落在地上。
　　牧人们又三三两两地来到拉巴贡布的帐篷里，沉闷地挤坐在一起。
　　老头儿沉思了许久才叹道：“唉，牦牛本来就是珠惹山的子孙，现在珠惹山要招回去一部分牦牛，也是佛的旨意呀。我们世世代代受珠惹山的恩赐，有了牛羊，有了帐篷，有了牛奶，有了酥油，连我们熬茶烧的牛粪也是珠惹山给予的。人不能奢望过多，索取过多呀……”
　　牧人们都默默地低下了头。
　　老头儿又咳嗽了几声：“唉，神圣的珠惹山是不能冒犯的……”
　　洛尔托站在自家的帐篷门口。他很少去拉巴贡布的帐篷里凑热闹，也不阻拦牧人们去那里聊天。他估计儿子是去了拉巴贡布的帐篷，现在该回来了。
　　像母羊一样温顺的妻子，是生双胞胎时死去的，接生的阿婆说是因为流血过多。大次登不到六岁时也跟他阿妈走了，但洛尔托过去一直偏爱大次登，因为小次登总欺负老实的哥哥。
　　“还没有睡下呀？”嘎嘎路过这里。
　　“我等小次登。”
　　嘎嘎满脸不高兴：“把自留畜交了，以后叫我们吃什么穿什么呀？”
　　“唉……”洛尔托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全是因为阿辛家打野牛，给我们草原带来的祸害！”
　　“不要这么说嘛，现在这年月哪儿有什么野牛，当年的几头野牛，早叫部队打光了，我还不知道？”
　　嘎嘎在黑暗中不满地瘪了瘪嘴。
　　小次登终于朝家走来了。
　　可叫洛尔托吃惊的是，儿子不是从拉巴贡布的帐篷里走出来的，而是从明天就要走的眼镜他们住的帐篷里钻出来的……
　　家家户户的狗都在不停地咬。
　　自然，咬得最厉害的还是芝曲河边的那条大白狗……
　　当黎明睁开发亮的眼睛时，阿辛·克尔加已经骑着白马上路了。
　　草地上留下了一堆篝火的灰烬。
　　热格沟比查拉沟开阔了许多，可这里却长满丁奇形怪状的灌木丛，两边坡上还不时裸露出面目挣狞的岩石。
　　灌木丛横行霸道地伸着手臂，并时不时地扯扯阿辛·克尔加的皮袍。
　　白马显得格外小心。
　　一丛灌木的叶冠上，挂着一片银灰色的蛛网，中间那只毛绒绒的灰蜘蛛竟有鸡蛋那么大，这使阿辛·克尔加倒抽了一口气。
　　地上没有路，草丛中的野牛蹄印倒还十分清晰。
　　年轻的牧人咬了咬牙，他明白必须紧紧地跟着这几串新鲜的蹄印，不然野牛会跑得无影无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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