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专制极权的三个版本

　　儒家政治思想下的中央集权专制与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的极权，在许多方面有着惊人的一致性。如都强调集权专制（极权）、崇拜权力、强制被统治者消灭自我。以儒家思想为意识形态的专制，以苏联为代表的共产主义专制，以德国为代表的纳粹法西斯专制，是人类专制政治史上的三个版本。

一
　　儒家思想强调大一统。疆域、学术、思想等各方面的大一统。政治上的大一统就是中央集权专制。在大一统之下，全社会只能有一个声音，即统治者的声音；全社会只有一个旋律，即维护统治者更好统治的旋律；全社会只有一个思想，即最高统治者的思想。什么都一统了，国家藐似强大，其实这样的强大才是真正的纸老虎，因为它时刻都在担心被头脑清醒者颠覆，于是不得不采取一切手段掠杀异己，包括制造荒唐的文字狱，甚至以言治罪。在大一统之下，权力至高无上，不仅老百姓是他的私有财产，就是上帝、玉皇大帝等另一个世界也在他的统治和管辖之下。
　　在儒家思想的毒害下，特别是学而优则仕的官僚选拔制度，铸造了这个国度崇拜权力、敬畏权威的群众心理。这种群众心理把权力放得很大很大，把自我缩得很小很小、甚至很卑微，就如鲁迅所说：“没有个人的自大，只有合群的自大。”这种群众心理，崇尚威势，制造并且迷信权威，不辨真伪，唯权威是尊。不在乎说什么，而在乎说话人的地位。许多官僚的头衔之多，就令人眩目。恶劣的科举制度，既约束读书人的思想，又高官厚禄诱导、“统战”读书人。儒家思想向社会灌输建功立业的价值观。所谓建功立业，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天下”做贡献，而天子和朝廷就是天意的代表。儒家思想流淌过的地方，人们分不清国家和朝廷。在国人意识深处铭刻的，朝廷就是国家，国家就是朝廷。在儒家维护当局，效忠朝廷的倡导之下，知识分子销声匿迹，各种各样的谋士在历史的舞台上粉墨登场，扮演着权力的卫道士。从此，国学大盛，死梆梆的学问博大精深，而思想则如一潭死水，少见涟漪。
　　在以皇帝为核心的中央专制极权体制下，意识形态把做官标榜为“济天下苍生”，打着“为民作主”的旗号，却干着鱼肉民众的勾当。官僚们自称“父母官”，衙门悬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一代又一代的民众，总是在期盼明君，盼望青天大老爷的失望中走完悲凉的人生之路。
　　朝廷坚挺着，人民却倒下了。

二
　　法西斯主义起源于1919年3月23日在米兰成立的民间军事组织“战斗法西斯”。“法西斯”一词源于拉丁文，是指“捆在一起的一束棍棒，中间插一柄斧头，是古罗马高官的权力标志，象征着万众团结一致，服从一个意志，一个权力。”《梅里厄姆·韦伯斯特词典》解释说：法西斯主义是“一种政治哲学、运动、或政权（如同黑衫党），将国家和种族的地位置于个人之上，并主张一个中央集权化的专制政府，由独裁领导者所率领，严格的经济和社会组织化，并强力镇　压　反对势力。”
　　法西斯主义以权力崇拜为特征，强调国民为了国家、集体利益应放弃个人自由，甚至生命，鼓吹公民利益之上的国家利益。国家是目的，个人仅仅是个工具。用暴力消灭异己，用宣传奴化国民，不信任理性，拒绝普适价值，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厚颜无耻。墨索里尼说：“国家就是一切，不存在什么个人或个人精神，离开了国家，一切都失去价值”。法西斯主义因此承认极权主义的必要，除法西斯主义之外，不允许任何其它价值体系的存在，也不允许社会团体的存在。即使在法西斯主义具有广泛民意支持的时期，它也拒绝民主，拒绝自由的政党体系、自由选举和多元言论环境。法西斯主义的领袖观更体现了其非理性特征：领袖没有缺点，领袖具有某种神秘的天赋和洞察力，是国家的象征。当领袖的意志与人民的意志相冲突的时候，必须服从领袖的意志，因为领袖的意志是公共意志，然而大众的意志只是公众意志。集体主义是法西斯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国家统一调配资本和劳动力，人们为共同财产而协作劳动，整个国家由一个政党领导。在集体主义体制下，个人并不作为社会公民而存在，而只是社会政治经济组织中的一员，个人的价值沦落为社会运转的一个零件，国民被迫放弃个人自由和民主权力，听从国家的召唤，效忠国家利益。
　　赖希在《法西斯主义心理学》中认为：人的性格分三个层次。第一层为表层，表现为含蓄、有礼、有同情心、讲道德、负责任，但多是虚伪的。第二层为中层，表现为残忍、贪婪、好色、嫉妒、虐待狂。第三层是深层（生物核心），表现为诚实、善意、勤奋、合作。第二层在现实中表现为“小人精神”。而“小人精神”正是法西斯主义的精神内核。他认为，法西斯主义是群众非理性性格结构的表现，是“群众需要上帝，我们就造出一个上帝”那狂热而荒谬的结果。
　　勒邦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说：“群众等同于无意识集体。因为无意识，所以力量强大。”“无意识”，指理性缺乏、推理能力低下、少有深思熟虑而混沌懵懂。这种无意识集体是一股极为疯狂可怕的力量。是无知群众在极具煽动性、诱惑性旗帜下的聚集，是另一种形式的集体暴政。
　　法西斯主义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它的欺骗宣传。法西斯德国是成立宣传部的政权之一 。通过宣传机器长久反复的灌输、洗脑，调动群众的情绪或欲望，达到统一思想征服民众的目的。德国纳粹的歌曲就这样唱道：
　　我们是党徽的军队
　　高举着红旗
　　为了德国的工人
　　我们铺设通向自由的道路
　　希特勒讲演时说道：
　　“作为国家社会主义者，我们在旗帜上看到了纲领，看到了国家主义的观念。在党徽中看到了为雅利安人斗争的使命，同样看到了创造性劳动观念的胜利。”

三
　　当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潮泛滥的时候，那些长期动荡和有着专制主义土壤的国度，已经为共产主义的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提供了群众基础。共产主义是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内容。但历史证明，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是一个愚蠢的错误。马克思主义认为，资本主义在发展的过程中，由于贫富分化，劳资关系的对立，必然产生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无产阶级的根本任务，就是在它的政党（共　产　党）的领导下，以暴力革命的方式推翻资产阶级政权，建立无产阶级的政权，实行无产阶级专政，即一 党　专　制统治。除了进行暴力革命外，不承认有实现这一目标的其他手段。社会主义是实现共产主义的过渡阶段。马克思设立了一个彼岸的共产主义社会，这使马克思实际上成为愚人的宗教。但共产主义并不是真正的宗教，因为它提供的是一个世俗社会彼岸的乌托邦，而不是精神归宿的彼岸。因而，它更诱人，更具有欺骗性。
　　社会主义政权实行所谓无产阶级政党的一党专政。所谓专政，通俗地说就是专制。社会主义实行政治、社会、经济、思想高度的统一，不允许有不同声音的体系结构，基官僚体系逐渐蜕变为既得利益集团，成为掠夺人民财富的专制黑帮。依哈耶克的观点，这样的官僚体制，它不可能选出好人，只能是那些投机取巧之徒得势。立法、司法、行政三权均在党的领导之下，成为维护党的绝对领导地位的工具。在社会主义政治体制下，就连上帝、佛祖、真主也统统在党的领导之下，“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人管空气”。密洛凡·德热拉斯（吉拉斯）1957年在美国出版的《新阶级──对共产主义制度的分析》认为，社会主义者在掌权之后，其官僚集团会因缺乏有效监督而由“一个没有自身利益的政党”迅速蜕变为处处维护自身利益的特权阶级。他们通过垄断国家权力，实际地占有、分配和享有社会财富。所以米歇尔斯在《寡头统治铁律：现代民主制度中的政党社会学》中说：打着“社会主义”旗号的社会主义革命，最终将导致“由那些狡诈的善弄权术的领袖们主导下的专政”的结果。社会革命将无法带来社会结构的真正改变，它是社会主义者的胜利，而非社会主义的胜利，这种胜利的果实从社会主义者取得胜利的那一刻便开始凋零。
　　美国一个专门研究俄罗斯问题小组的负责人弗兰克·奇福德说：“苏联共　产　党是唯一的一个在自己的葬礼上致富的政党。”这样的共 产 党政权早已背叛了它的承诺，并走到了老百姓的反面。当它轰然崩溃的时候，老百姓是拍手称快，还是施以援手呢？在这一点上，群众可能不再像列宁所认为的那样，他们是无知的。
　　爱国主义是社会主义维护社会稳定和凝聚社会的重要载体，但是在以党代国，党政不分的现实中，核心仍是维护其执政基础。爱国主义，也由此成为社会主义国家曾经普遍使用的旗帜。1935年3月19日苏联《真理报》一篇题为“苏维埃爱国主义”文章说：
　　苏维埃爱国主义──对自己祖国无限的爱无条件的忠诚的炽热感情，对祖国命运最深刻的责任感，在我们心中奔腾。在我们社会主义祖国里，人民的利益和祖国及其政府的利益不可分。苏维埃爱国主义激情来自这样一个事实：在苏维埃党的领导下，人民塑造自己的生活。只有现在，我们美丽富饶的祖国才向劳动人民敞开。
　　这样的说教，是所有社会主义国家重要的宣传内容。在爱国主义的旗帜下，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以颠覆国家的罪名排除异己；在爱国主义的旗帜下，可以把民众的不满引向他们需要的任何角落。
　　考茨基在《恐怖主义和共产主义》中对列宁主张的无产阶级专政的罪恶本质，以及将要产生的严重后果，给予过全面而深刻的批判和揭露。“布尔什维克迷信暴力，把単纯的权力看作是世界上决定一切的因素，无产阶级中最缺少修养的分子被放到运动的最前列。”“布尔什维克不懂得什么是社会化政策，不明白消灭剥削不能靠简单地剥夺资产者的资产来完成，只能在社会经济按其自身规律的充分发展中来实现；它们发动农民没收地主土地，征用富农粮食，走的是刼富济贫的侠盗式道路，而听任群众自由行动的结果，是把剥夺的过程从剥夺生产资料扩展到了剥夺消费资料，实际上完全是一次政府组织的、遍及城乡的公开抢劫”；“所谓苏维埃，只不过是独裁和专制的一种组织形式，苏维埃制度表现出来的革命黩武性质，使俄国成了兵营社会主义”；“枪毙──是苏维埃政府的全部智慧”；“在‘反革命’这个名词下，把所有不顺从他们的人，和他们看不顺眼的人都包括进去，加以枪毙或监禁”；他们成了把一切控制权都抓在自己手里的新官僚阶级。对于无产阶级来说，这个新官僚阶级是比旧的统治者更加暴虐和更加有害的；它的暴虐和迅速泛滥的贪污腐化，正在使他们成为自己的掘墓人。“
　　拉斯基坚决反对马克思的暴力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理论，认为无产阶级专政，无非是”一种暴政代替另一种暴政。“
　　普列汉诺夫认为，布尔什维克将成为既得利益集团的谋利工具。他在《政治遗嘱》中说：一些人入党是为了及时从”革命的馅饼“上捞到一块大一点儿的，他们将只会投”赞成票“，此后将变成党的官僚。他们将比沙皇官吏还要可怕。
　　普列汉诺夫预言：布尔什维克政权将演变如下：列宁的无产阶级专政将迅速变为一党专政，党的专政将变为党的领袖的专政，维持领袖权力的起先是阶级恐怖，后来是全面的全国恐怖。布尔什维克不能给人民以民主和自由，因为他们一实施民主和自由，马上就会丧失政权。
　　普列汉诺夫断言：关于布尔什维克所说的一切──他们的策略、他们的意识形态、他们对剥夺的态度、他们不受限制的恐怖──都使我很有把握地断定：布尔什维克的垮台是不可避免的！
　　季诺维也夫在《俄罗斯共产主义的悲剧》中批判苏共在民主名义下的专政，他认为，马克思主义关于共产主义的学说，是一个纯粹的意识形态，是愚蠢的马克思和嗜血的列宁的荒诞乌托邦。共产主义国家对大众意识形态愚弄简直就是儿童游戏。在共产党员中间，只有最愚蠢的人才是共产主义理想的真正信徒。苏共的垮台，正是因为官僚集团彻头彻尾的腐败。
　　共产主义的乌托邦，给人类描绘了一个灿烂的前景。这个前景，曾让无数的人是如此地向往和陶醉，以致法国人克列蒙梭说：一个人如果三十岁以前不信仰社会主义者，他的良知就有问题；如果三十岁以后还信仰社会主义，他的头脑就有问题。

四
　　无论是法西斯主义，还是共产主义，它煽动和利用的都是这种群众心理。在尼采看来，在这个大众时代，一群出身卑微的庸众被武装起来，那些上层人士则降身以从，成为他们的代表，他们一起构成了“群畜”。列宁认为，群众是无知的。但列宁却是最善于利用群众运动的政治家。从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的成功来看，他们正是利用了这一点，通过煽动、武装大规模的群众运动，达到了他们的目的。勒宠在《乌合之众──大众心理学》中说：对于大众自身来说，他们既不思考也不会组织，但在革命领导者的“劝说”下，他们会很快进入角色，成为革命的工具，甚至会“创造革命”。
　　当群体行为发生时，其中的个人会卸去责任感，有一种冲破压抑、胆大包天、罚不责众的快感。罗素在《权力论》中说：“在目标一致的热烈集会上，群众有一种热情和安全交织的得意感。这种共有的情绪越发强烈，直到排除一切其他情感，只剩下一种因‘自我’倍增而产生的权力兴奋感。集体兴奋是绝好的麻醉。其间，理智、人道、甚至自我保护很容易被遗忘。这时候，残忍的屠杀和英勇殉难同样是可能的。”所以，集体无意识力量异常强大，很少有个人能与之抗衡。
　　从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来看，它的领袖无一不是杰出的演说家！他们的演说能让无数群众热血沸腾，并为他们的理想勇往直前，抛头颅洒热血。

五
　　也有人认为，共产主义和法西斯主义不过是极权主义的不同形式。它们有着这样共同的特点：1、存在某个意识形态，它规范生活的方方面面，勾勒出达到终极目标的手段；2、它有一个唯一的群众性政党，以此动员人民的热情和支持；3、意识形态控制，包括思想控制在内的全面控制。这个政党一般是由一位独裁者领导，该党的领导层全面控制政府体系，包括警察、军队、通讯、经济及教育等部门。不同声音受到系统的压制，而人民则生活在秘密警察的恐怖控制中。历史上的独裁者为实现对被统治者的控制，不惜运用一切手段。它指把整个社会囚禁在国家机器之中，包括日常生活、思想、价值和信仰，从而消灭国家与社会之间的一切分别。
　　瓦茨拉夫·哈维尔在《无权者的权力》中认为，在这个制度下，人性已被扭曲，人们所做的仅仅是接受谎言和生活在谎言之中。“生活中渗透了虚伪和谎言；官僚统治的政府叫做人民政府；工人阶级在工人阶级名义下被奴役；把彻底使人渺小说成人的完全解放；剥夺人的知情权叫做政令公开；弄权操纵叫做群众参政：无法无天叫做遵法守纪；压制文化叫做百花齐放；帝国影响的扩张说成是支援被压迫人民；没有言论自由成了自由的最高形式；闹剧式的选举成了民主的最高形式；扼杀独立思考成了最科学的世界观；军事占领成了兄弟般的援助。因为政权成了自己谎言的俘虏，所以它必须对一切作伪。它伪造过去，它伪造现在，它伪造将来。它伪造统计数据。它假装没有无处不在、不受制约的警察机构。它假装尊重人权，假装不迫害任何人，它假装什么也不怕，假装从不做假。”哈维尔的深刻之处在于他指出，后极权制度的出现和存在，并非历史的错误，而在于现代人性中，明显地有使得这个制度产生，至少是容忍这个制度的倾向。“人们被迫生活在谎言之中，但他们能被迫这么做，只是因为事实上他们可以这样活下去。因此，不仅是这制度使人性疏离，同时，是疏离的人性支持了这制度……这成了人性堕落的写照。人们作为人失败了的见证。”
　　在专制制度下，专制者就是祖国、就是道德、就是责任、就是信念。日复一日，专制彻底污染了整个民族的精神世界。
　　在所有专制极权稳固统治的地方，我们都能看到“宣传”的强大功能和它无孔不入的渗透力，以及它不断重复谎言而得到对民众“洗脑”的结果──民众全部了满脑子写满了统治者程序的机器人，而鼠标却操控在统治者手里。
　　普列汉诺夫在《政治遗嘱》中说：一个国家只要它的公民还贫困，就成不了伟大的国家！公民富裕，国家才富裕！决定一个国家真正伟大的，不是它的国土辽阔，甚至不是它的历史悠久，而是它的民主传统、公民的生活水平。只要公民还在受穷，只要还没有民主，国家就难保不发生社会动荡，甚至难保不土崩瓦解。
　　当法西斯主义政权失败，共产主义政权纷纷崩或改头换面的时候，这个国度就又回到了法西斯主义和共产主义起始的原点，一切都从头开始。
　　（2009年7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