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变化与生成
与第五大道的持久相比,联合广场(Union Square)体现着变化。南北战争结束时(1865年),纽约人口近百万,85%的市民挤住在联合广场四周不到两英里的社区(14街与百老汇街交汇处)。以中产、中下产为主,剧院、夜总会、饭店、时装店林立,气象不凡,一时成时尚之都。但刚步入20世纪,这儿迅速衰败,高档时装店、俱乐部纷纷迁离,下城行业工人"占领"了广场,工会常年组织"五一"游行,政治抗议也青睐这里。"9.11"发生时,纽约人齐汇联合广场,为死难者守灵,花圈、照片、蜡烛挤挤挨挨堆在那,广场顿显局促仄狭。为什么不找个宽敞地方?也许,城市记忆将此地编码为公共表达空间,无可替代了。
联合广场以南是"曼哈顿下城"(Lower Manhattan),更显生机勃勃,升沉无定。沃顿曾把14街当分水岭,之下(南)为人间地狱;之上,沿第五大道至34街,为享乐天堂。下城一度遍布商埠、码头、仓库、工厂,赤贫的新移民多居于此,即怀特说的第三种人的活动范围。"下东城"曾是贫民窟的代名词,移民的"隔都"(ghetto)。19世纪末来了一批意大利移民,先落脚下城的小意大利(休斯顿大街与唐人街之间的几街区),渐渐发迹,站稳脚跟。不久,中国移民从福建、广东步其后尘,涌入毗邻的唐人街。开餐馆、做洗衣店。虽没有像意大利人打入主流,但吃苦耐劳,地盘一点点扩充,最终蚕食掉小意大利。如今,小意大利只剩一条"桑树街"(Mulberry St),名存实亡,个把意大利餐馆权当遗迹。错落嘈杂的中餐馆之间,偶尔意大利遗老逸民游荡,早无西科塞斯电影里的意大利社区的气象,好事者为抢救桑树街,拍纪录片缅怀意大利移民的曾经辉煌。
已经滥调的纽约故事曾是:个人奋斗打拼,积攒巨额财富,第一件要做的事,避瘟疫般逃离下城,在14街之上置地购房。中城一座座Brownstone(赤褐色砂石上流住宅)拔地而起,既巩固已有的空间秩序,又僭越景观表达的地缘身份。敏锐作家的城市经验往往比市政档案更"切实",沃顿就是个老纽约,她的写作给城市以感性与时代氛围。《纯真年代》中还有个角色叫博福特(Julius Beaufort),来路不明,风传国外挣了邪财,第五大道的最好地段盖了豪华洋楼,内设让显贵艳羡不已的大舞厅。他诚邀几大家族聚会,名媛士绅起初不屑与暴发户有瓜葛,攻守同盟拒他门外。但纽约毕竟不是欧洲,金钱胜过门第,博福特只要挥金如土,不愁扣不开"圈子"紧闭的大门。很快他成了红人,便趁机撺掇阔佬们投资海外。谁料集资圈钱的掮客投机惨败,一文不名,老纽约们叫苦不迭。纽约是开放的,20世纪的曙光照进旧世界。男主角纽兰·阿彻(Newland Archer)虽保守、文弱,但知道儿子要与博福特女儿结婚时,也毫不犹豫为他们祝福。这是沃顿的纽约印象,她眷恋老纽约昔年的"纯厚",也拥抱新世纪的曙光乍现。她在绘制一幅印象派画,光影变幻之际,时间印刻景观上的色彩熠熠层叠,时代神韵呼之欲出。
世纪之交,空间、身份已物转星移。下城不再令人怯步,华尔街正异军突起,贫民窟摇身一变成世界金融之都,寸土寸金。沃顿另一长篇《欢乐之家》(The House of Mirth),写1890年代华尔街的新资本如随行魅影,渗透、啮噬着上流社会的温文尔雅。莉莉·巴尔特(Lily Bart)家道中落,却不忘大家闺秀的身份,一心钻营,想回到第五大道的沙龙里。她与当时的老纽约人一样,不肯面对华尔街无情的现实,金融资本扫荡了模仿老欧洲的智性优雅,那造作的纯真已水月镜花,他们枉逐落花梦影而已。
百年间,华尔街窜出一只欲望之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让新大陆一夜升为金元帝国,美元是通行全球的纸黄金。但它也捣鼓个次贷危机,把美国经济拖入深谷。爱恨交织的纽约人,占领了这不起眼的街道,拥在街角喊口号打标语,想扼住这法眼通天之兽。百年前沃顿笔下的博福特不正是"高盛"(Goldman Sachs)的原型,新、老纽约人莫不怨且怒。倘若作家再经历一个世纪之交,必与纽约人一道体验创伤性经验。几何速度聚拢的财富,让纽约人信心满满建造个"通天塔",伸手可及上帝的居所。1970年代曼哈顿下城平地拔起世界之巅──世贸"双子塔",2001年一个早晨被夷为平地。从新泽西隔岸哈德逊河远远望去,下城像被拔掉两颗门牙,两条白色烟柱冲天而起,似漏风的嘴巴咕哝着含混的句子。
五:景观的时间维度
19与20世纪之交,曼哈顿市区尚以阶级阶梯分布空间,但进入20世纪后,族群、肤色渐渐重构了城市地理。14街以下主要亚洲移民聚居,"下城"涂抹上淡淡的黄色调。14到59街仍以老纽约为主,"中城"点染些许白色调。从96到155街的哈林区,以非洲裔移民为主,黑色调是主旋律。时光荏苒,时移事去,纽约市不停息地流动、变化着,空间与时间交点处新意生生、变幻无穷。这色调图到21世纪又明日黄花,人口、族群、阶级、性别交错混杂,各种力量角逐博弈,空间的流变凸显了时间的维度。在讨论横向"街道"空间被数码区隔指向身份之后,还须思考纵向"大道"如何被时间分割。
19世纪有份畅销的刊物《纽约新闻画报》(New-York Illustrated News),在1863年1月号上,登出图文并茂的"百老汇大道的经典时段":
1)早晨7:00:劳工、店员、工厂女工出行,开始一天的忙碌。
2)上午9:00:商人、公司职员行色匆匆,奔向商埠。
3)中午12:00~下午3:00:窈窕淑女、时尚佳人粉墨登场。
4)晚上:夜色笼罩下的百老汇大道鱼龙混杂,底层妓女、乞丐、游荡者出没昏暗汽灯下的肮脏街道。
一天中不同的时段,城市角色粉墨登上百老汇大道这个"舞台",时间如隐形的藩篱,规划出阶级与肤色的"出场"次序。贤媛淑女不该下午四点之后还流连街头,有色人种不许星晴天下午到第五大道招摇。《画报》同一期还有一段耐人寻味的点评:
最近,我们有头有脸的黑人公民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周日或节假日的下午出现在第五大道。他们招摇而且满不在乎的神情,颇让审慎的头脑感到震惊。他们穿着与身份不搭调的楚楚衣冠,面带造作的风雅表情,与周围含蓄低调的白人相映成趣,让伤心人可发一笑。
第五大道上住着富裕显赫的老纽约,有上流俱乐部、奢华教堂。周日上午做完礼拜,中产白人之家穿金戴银,专程跑来第五大道一展风采。经典画面是:丈夫一手拿圣经,一手挽夫人,妈妈牵着女儿,三口一家在橱窗前做真人秀。虽同为殷实中产,也鲜衣华履,如黑人穿梭白人士女之间,便分外扎眼,很不受用。这儿没有黑人教堂,也无黑人住宅,不探亲访友,他们跑这儿来纯粹是显摆,挑战身份秩序,与白人竞争第五大道上的述行话语。几个月后,黑人为此付出巨大代价。19世纪中纽约曾有移民高潮,大批爱尔兰人涌入。他们为逃避大饥荒才远赴纽约找生机,刚迈出舷梯,脚尖未及海岸,便被征入联邦军,当了内战炮灰。为发泄愤怒,爱尔兰人找更穷、更弱的少数族裔充替罪羊。1863年7月臭名昭著的纽约征兵骚乱,爱尔兰人在大街上毙伤数千黑人,还口口声声是黑人抢了饭碗。
如今的曼哈顿,工作日上午8:00~9:00之间,从市郊四面八方涌入白领上班族,进市区的大小公路、地铁、火车、巴士都塞得满满的。晚上,他们又退潮般涌出,回去郊外的家里。这群人的共同身份是"通勤族"(commuters),也即E.B.怀特所说的第二种人。怀特形容他们每天早晨蝗虫般吞没纽约,晚上再吐出来。他们让城市百物飞腾、心浮气躁。这里毕竟不是他们的家,进城办事购物。沸反盈天热闹一日,晚上回到新泽西或康州家里,静静过上凡庸的美国中产生活,抛下"土著"们留在刺耳的警笛声中,孤灯挑尽难成眠。
六:结语
拉拉杂杂说了好些纽约的事,看似作一篇城市概论。但偌大都市,纵修四库也未必面面俱到。或谦退一步说挂一漏万,也太狂慢,一篇文章岂能道出纽约万分之一。既若如此,不如敬惜纸墨,付之阙如。但希望表达一种城市经验,不在数量涵盖多少,也无须由点及面;不在意思是深是浅,也不管内容或简或繁。因读过些游记,如乘兴游览名胜古迹,纪念碑、大教堂、博物馆、或皇宫庭院。印象式地发一发思古幽情,感悟式议论番中西"文化休克"(cultural shock),顺便批一批国民性,叙景言志。但如此即景抒情,与参观的城市有多大关系?还有一类城市文字,板着面孔,客观陈述,城市人口多少,经济、工商、建筑、历史、气候如何,一一过硬的"事实",系统且全面。读来如地理教科书,但谁能比维基百科更包罗万象?匿名作者,无须主观经验,时刻更新信息。除此两种之外,还有没有其他讲述城市的方式?
卡尔·索尔有"文化地理",以空间为媒介,把景观作结果,研究空间与文化的互动,因物达情,文化研究从物质性的实在材料入手。经验并非始于概念,而从触手可及的实物开始。因此,我们设空间与身份为议题,辅之以时间性维度,探索表述城市经验的新可能。然而,时、空乃康德所谓"感知的先验形式",不可视为外在的认识对象,两者先在地决定如何经验。在索尔的实践中,无论是以旁观者视点的从外观察,或居住者视角的从内体认,都被视作单向度的对象性认识,无法构成"真实"经验。他强调观察者与居住者对话,从当下认识去勾连历史记忆,在差异性的多重经验反复碰撞中,发现新意义。因此,我们索引纽约的历史、档案和轶事,穿插沃顿小说中的城市记忆,与作者的观察对话。作者的旨趣统摄征引的素材,并构造表达经验的形式。然而,什么样的材料让经验更具质感?经验如何凝结成概念而形成新知?
有纪游文通篇征引某城市古今中外的典故隽句,从典籍里寻章摘句,补缀而成一篇文章,雅达有余而诚不足。周作人喜谈草木鱼虫,写过一篇小文《萤火》。他从《礼记》、《本草纲目》、《尔雅》一路考证到清末汪曰桢的《湖雅》,发现所有文献都相信"腐草化为萤"之说,以讹传讹,相互引证,竟无人肯捉一只萤火虫观察一番。18世纪有个英国人怀德,随手写了几句夜观萤火的琐事,周氏认为其诚恳比典籍更可珍重。阅读经验固然重要,但归纳好并凝固成型的经验未必可靠,更不屑说创新了。周作人珍重直接观察,并非不知个别经验有限而缺乏普遍意义,他实在怀疑"多学而识之者",纵破万卷书,也难免人云亦云。只有将典籍引入特殊语境或个别事件,才能揭示其普遍性。怀德孤立、有限的观察,被结构到周氏文章的整体布局中,才有微言大义。周氏谈问题,总从身体所在的极小处,扩展到眼光所见的极大处。
文章开头提的问题:地理环境决定文化,或反之?此问隐含一个站不住脚的前提:即环境或文化两者之中有一个为恒常、不变的本质,另一个是派生的幻象,即柏拉图所谓"现象"。本质是超越、永恒之源;现象被本质生成和决定,变动不居。纽约根本没有不变的本质,空间与文化处于不停的流动与变化状态。单向决定关系乃头脑的想象,现实只有互动、相生、勃勃生机。画地为牢、分隔空间在时间中总遭挑战、制衡、修订和置换。地理与文化之间是开放和"生成"(becoming)的关系,生生不息的现象才是城市经验之源,故索尔称之为"景观的现象学"(phenomenology of landscape)。
源自:作者授权△历史栏目刊发,原标题为“阅读城市空间──曼哈顿景观与文化身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