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厨师爷爷 山村,婚丧嫁娶的排场最终由酒席的好坏来体现,我一直以为“九大碗”是最讲究也最传统的饮食。爷爷是能做真正的“九斗碗”的乡间大厨,从满身腥臊的肥猪到一顿香喷喷的酒席,老人家将每一个步骤完成得滴水不漏。 逢年过节,我满怀敬意地观看白色围裙白色袖套的爷爷在厨房近乎舞蹈的劳作。更令人满意的是,爷爷从不在饭桌上数落我们,他让所有的人专注与他的美食,家人贪婪的吃相是老人家最大的慰劳。至于饭后,他喝一口我们呈上的酽茶,红光满面地说:“我十四岁跟你师祖学艺,天寒地冻……。”说的次数多了,先是爸爸打着呵欠走开,接着是妹妹,他最疼的我最终打熬不住,爷爷就沉默,陷入对往事的回忆。曾祖母在世,就多次讲起爷爷学艺的故事,爷爷的头、手、脚上的多处伤疤就是那段日子留下的少年的印记。 爷爷厨艺生涯最风光的一页,是作为唯一被选取的乡间厨师为来乡视察的杨尚昆主席做菜。除开远播四乡的烹调手艺,乡政府还考察了我们家的政治面貌,乡党委副书记来我们家三次之后,爷爷最终得以开工。分给爷爷的菜是蒸红薯! 接到任务的当天,爷爷头戴草帽出发,步行十多里山路到大石坝,那里是红砂地,出产的红薯个小、匀实、香脆,蒸熟后绵软润泽、入口化渣。购回红薯,爷爷一个人在乡政府食堂院坝默默劳动。短刀吹发立断,手法游刃有余,削出的红薯刚刚见红而不伤及红薯的肉。火是南山上青杠柴火,水是凌晨涌出的第一股山泉,锅上是斑竹新制的蒸笼,火旺旺地添着铜锅底,爷爷寸步不离地守着蒸锅,像当年专心阅读毛选。虽然识字不多,但爷爷对伟人思想有宗教般的虔诚。 主席对红薯赞不绝口,说吃出了当年在老区的味道。当年红四方面军在川北的煮红薯,不可能走上款待首长的餐桌。之所以能得到见过无数玉盘珍馐的主席的褒奖,在于红薯是有灵气的,它饱含一个农民对领袖的全部爱戴和敬仰。 从此爷爷名声大振,生意红火。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的农村,人们有充裕的原料让爷爷尽情发挥自己的手艺。但爷爷的生意至多在乡里,并没有借了主席的夸奖做好做大。或者爷爷精湛的手艺得益于他的沉默和坚持,他很讨厌那些说空话而不做实事的人,将所有说话的时间都花在琢磨他的厨艺上。谁知道呢? 爷爷常常默默地劳作,偶尔照顾偷师学艺的我,在关键时候点拨一下。由于终究没有实践的机会,我只学到一点皮毛。考上城市的学校,爷爷就不再让我靠近厨房,说,读书人就读书去,这三教九流的东西上不得台面的。 爷爷中风卧床,想喝银耳羹。我含泪点火,往清水里缓缓加入银耳、大枣、枸杞、冰糖,眼前浮现我儿时能干的爷爷:磨刀霍霍,伏案切菜,向锅挥铲……。我一勺一勺地喂羹,爷爷艰难地吞咽着,面带幸福的微笑,慢慢伸出左手的一个指头和右手的四个指头。 我抹一把眼泪,艰难地笑了,仿佛听见爷爷熟悉的声音:“我十四岁跟你师祖学艺,天寒地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