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麓情深

一 蜀道难于上青天

临行前,夕阳灿烂.温暖到我几乎不想带毛衣.先生一再警告:可能路不太好走,严格的轻装上阵.我巴不得少提几个包,于是乐颠颠的牵着女儿的手出门了.女儿有些哭啼啼,因为此行将耽搁幼儿园课程三天.我劝她说,此时不去何时能再去?爷爷一辈子才过这么一次六十大寿.也幸好你爸爸的老家是大巴山麓的南江县,否则哪有我们全家这次深山旅游. 接下来坐公交车就略了,又乘火车到绵阳也略了,在好友家劳烦一晚也略了.第二天清晨带着好友给提前订的票登上了长途豪华大巴车.出门上高速公路直奔广元也略,印象较深的只是剑门附近的大雾,我还以为是天黑.农历十月的雾阴森中透着寒冷.

出了广元东行没二十里,路便逐渐狰狞起来.一车人眼巴巴的望着窗外滚滚黄尘苦不堪言,大巴车坷坷拌拌前仰后合左右筛糠勉强行走,车速15公里/小时.据说从此后的140公里都在翻修,壮况都是如此这般.我庆幸上车前还买了一瓶晕车药备着,就跟着车这么摇下去好了.车载电视正播着成龙的片子,打打杀杀甚是热闹.车外一边是青山叠翠,一边是涧水清澈,沟底有河,不远处有铁路高架桥,阳光灿烂天空湛蓝.其实除了路,风景挺美的.

摇啊摇,摇啊摇,一睁眼睛到的不是外婆桥,连旺苍还没到呢.于是又摇,成龙又演一部片子,女儿嚼着QQ糖,先生看着报纸.我则翻来覆去的把MP3所有取目再听两遍.摇了四个小时,终于到了旺苍,我长出了一口气.心里琢磨着总该平稳了吧,旺苍怎么着在川东北也是个大城市啊,相当于铁岭.一路上的好心情早被颠飞了,也没敢跟先生诉苦.这怪不得先生的出身,他祖辈后期也算是贫农的.

我刚刚喘了几口平稳的空气,车就再次开始摇起来.摇就摇吧,竟然还遇到单行道.我的上帝啊,此时已是下午近五点,离终点还有95公里呢.县城里接我们的大哥电话一个接一个,我手机的漫游费都快支付不起了.可是还得凭它在这里慢慢摇着.这蜀道难啊!!我对先生说下次我宁愿上青天,都不再来这里.又怕先生生气,急忙补充说路修好的情况除外.先生一脸愧色,象是亏待了我和孩子一般.

前前后后的单行道等待花去我们近两个小时.我们在车里已经饿的前腔搭后背,可怜乖巧的女儿竟然不晕车,也不喊饿,给颠睡着了.当漫漫黄烟再也遮不住满天星辰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县城.车内的温度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早已降下来,后来不得不开空调取暖.我急忙掏出毛衣毛裤给女儿加上.

大哥已经在城里等了七个小时,同时一辆双排座微型货车也等着.含喧几句急忙上车,还有29公里呢,此时已经是晚上七点三十分.室外的空气冷咧,我的身体禁不住微微的打颤.大哥安顿好在城里买的大包小包的菜以及我们几口人,车就启动了.

先生解释着路是如何的烂车是如何的慢,大哥说,到家这段路,更烂.我心里暗暗的叫了十二个苦.可怜这段29公里的路,一年前才修好的标准水泥路面,半年前就被一些超重矿石货车给压烂了.先生的老家其实是好地方,山高水远风景俊秀,农产品丰富不说,矿产也丰富.

随着夜晚的降临,我的心渐渐的被恐惧抓紧.车外一片漆黑,如果没有车灯真的伸手不见五指.可是我知道左侧是高山,右侧明明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偶尔能看见近处的树都只露个尖,山坳的浓雾也趁着天黑到处乱窜.唉,那是怎么样一个惊恐啊!如果遇到错车,就必须提前停车等着,路窄的有时仅容一辆车走.

女儿被挤在我和先生中间眼皮渐渐的合上了.汽车一个扑爬,她就又醒了.可怜的孩子象是大人手中的玩偶,此时想做什么已经不能象在家里那样由着她了.我紧紧的搂紧她,另外一只手紧紧的抓着栏杆.29公里的盘山路就在我不敢大声出气中慢慢的溜到身后,历时1.5小时. 下车时繁星满天,美丽的银河遥远璀灿.我有很多年没见过这么纯净的星空了.

二 山里人家

婆婆家住在半山腰,背依大山,面临长滩河.站在院子里能望见对面大山上星星点点的人家.白墙绿树,炊烟袅袅,一片祥和.更绝的是对面临近的两个山头,尖耸如女人饱满的双峰,相似度95%.这是第二天清晨我才发现的.满眼的青翠里偶尔会有几株红叶,似几团火滚烫着燃烧.站在水泥打筑的坝子边缘踢一小块石头下去,没声音,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脚下是大片的水田旱地,依山势而开垦,傍山泉而生存.

婆婆家的房子也是黑瓦白墙,连着大哥家的几间房.屋檐下挂着成串儿的玉米棒子,带着干秧的花生.房前一棵高大的核桃树,此时只有枝没有叶,还剩几颗黑灰的干核桃在微小的山风中摇动.有一棵柑子树,挂着满树橙黄的还没成熟的柚柑.旁边是几棵高大的松柏树,挺拔的身姿很象生活在大兴安岭.比较可怕的是近处一棵高高的白桦树上竟然还挂着一个鸡窝大小的葫芦包──野蜂窝.先生的妹妹说蜂子们并不出来,安全无事,我才把心放回去了.

回头看看,房瓦上面竟然露出一棵挂满红柿的枝头,红红黄黄的柿子蛋在蓝天下招摇.原来在屋后有棵柿树.这一回头不要紧,忽然怔住了,柿树后面是梯田般的菜地,菜地后面就是更高的大山,山壁陡峭,直冲云宵.我敢肯定,没有人能从这山的正面爬上去.高度我估计不出来,怎么也得有几十层楼高吧.附近几座山峰都是如此,相依相连.除了峭壁,都长满了树.我思忖着这是天然的屏障啊,再大的山风也吹不过来.先生说相传这山上还有野人,但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倒是常见成群的猴子下来挖红苕吃.女儿嚷着要看猴王,我可是害怕看见真正野生没人管没人喂的饿猴,但不忍打击孩子的兴趣.幸好之后的几天中都没见过猴子.

妈妈是个精瘦干练的高个子女人,从昨晚上开始就屋里屋外忙个不停.孙儿孙儿的叫着,不停的问寒问暖,.我们确实也是又冷又饿.父亲打过招呼过后则微笑着沉默,不停的给炉火加碳.一桌子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折腾几回,我们才回来.于是大吃,什么都香.猪血旺是新鲜的,今早才杀的猪;猪是没喂过饲料的,然后肉被我们吃;菜是自家地里的,没撒过药;米饭是铁锅里烧出来焦香焦香的.怎么说也算是一顿绿色晚餐.

山里有些冷,好在妈妈给我们准备了两床八斤重的棉被,于是盖在身上有十六斤.我可是从来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啊!重是重了点,但真的不冷了,热乎乎的.一天的颠簸流离总算是结束,睡了个美美的觉.关了灯后的黑暗里,万籁无声.山里人家是个安静的尘外世界.

清晨被一阵小猪的嘶叫声惊醒,我急忙摇醒先生问怎么了.他说今天爸爸他们要骟猪,不是有一窝小猪崽儿吗..他反问你知道什么叫骟猪吗?我暗笑说,肯定猪们挺惨的,你听那叫声多么凄俐.于是我就在猪叫声中盯着头上那片亮瓦投进来的一缕亮光,回想着同样的房间,昨晚怎生的黑啊,人能伸出手,却不知道手在哪里.

嘶叫声持续了很久,我问先生,怎么还没搞完呢,骟一个要那么久吗?先生说有七八只呢,我说这明明是一只猪在叫.他说不会,这个在进行的时候那个已经被抓住等待了,连续操作.我不信说怎么也该有个声音间隔啊!但又找不出其他更多的合理理由反驳.

当一切重归安静的时候,我们才起床.于是看见家人们早已经忙忙碌碌的做着很多事.猪,牛,鸡,鸭,狗,都早已经苏醒,热情的期待着新的一天.

在这一天里将杀鸡宰羊,热气腾腾,好不热闹.

三 阳光下的沸腾 早餐是几大家子人连同骟猪师傅共同吃的,热热闹闹.给我的感觉倒很象晚餐,并且还喝了酒.山里天寒,早晨喝酒恐怕是一种习惯吧.几条狗也凑热闹往方桌底下钻,吓的女儿吃饭不看碗却看着狗.饭后妈妈不让我帮忙捡碗,我就被养尊处优般供养着游手好闲起来,领着女儿山前山后的转.本来还有些冷,这么一爬上爬下,一会就暖和起来.

山里的空气新鲜的如刚挤出来的乳,芳香甜美.太阳慢慢的爬出了对面的山坡,和煦的俯视着这方土地.我能分清地里的绿苗哪是萝卜哪是葱,哪是红苕藤哪是晚稻,但我不认识油菜.女儿发现了一颗黄色南瓜吊着,还有红红的小辣椒,似乎很辣.以及叫不上名字的红色小野果,象天上的星星般细小,却密密麻麻.我们俩见什么都新鲜,野草都很美丽,却叫不出名字.

邻家五岁的小男孩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捧着十几颗核桃,他婆婆在后面笑着叮咛让给我们送来.男孩羞涩的塞给我们却不敢说话,女儿惊喜的停下来看着他,然后就在一块硕大的磐石旁边和他玩了起来.听先生后来说,这个叫姜姜的男孩人小辈份却大,女儿该称呼他为叔叔的.此后的几天里女儿都是和他玩的.

此时先生已是挽了袖子在院子里和大哥开始杀鸡了.三弟高高的个子话不多,腰里戴着围裙在不停的舀水烧开,预备拔鸡毛.于是不久,四只肥溜溜的鸭子和公鸡就光荣的牺牲在阳光下,毛都没剩一根.妈妈在厨房里烧着油锅,妹妹忙着炸酥肉和花生米.妹妹那一岁半的儿子则趴在外公的背上去山下的店里买海带.兄弟姐妹们齐动手,把妈妈高兴坏了.这样她减少很多劳累.一群鸡不知道躲哪去了,三只狗虎视眈眈的瞪着大哥手里剁肉的菜刀,渴望着能失误飞出个一星半点的荤物.牛被拴在菜地附近,脑袋一晃铜铃便哗啦哗啦清脆的响.

太阳正当头的时候,温度就升高了.感觉不再寒冷便舒服起来.女儿怕鸡怕狗,除了山上,她在院子里一刻都不敢停留.没办法我给她出了个主意,想让她先和鸡们建立起感情,然后做好朋友.果然,女儿很感兴趣.便按照我的指示去向姑姑要米.姑姑顺手从房梁上抽下一穗玉米,于是女儿就象在文庙广场喂鱼一样喂起鸡来.这回天下太平了,我被空出来帮三弟剥葱剥蒜挑拣香菜.

当阳光被屋后大山挡住最后一丝光线的时候,才下午三点.我摘好最后一缕香菜.发觉斜对面的山上却还是金光闪闪,原来大山深处,几里就又是一重天.

四 老人与水

晚宴开始前,父亲带着家人去祭拜已故去的奶奶.妈妈留在家中招呼客人. 小路蜿蜒,缠缠转转,宽度仅够一个人行走.于是父亲在前,全家三代十几口子人相跟着浩浩荡荡的走在田梗上.没有人说话.

奶奶的坟座落在一块背风朝阳的土地上,面朝湾里,能看见家门口那道小山梁.周围有绿油油的菜田,和爷爷的墓朝相互应.据说是因为爷爷和奶奶生前八字不合,所以不能合葬.于是奶奶葬在坡上,而爷爷则长眠在坡下.奶奶靠山,有苍柏陪伴;而爷爷临着一汪纯净的潭水,四季叮叮咚咚不再寂寞,几丛幽竹随风摇曳.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奶奶.曾在毕业前夕的一个晚上,先生和我坐在操场的草地上望月亮,他忽然无声的哭了.我惊讶的问发生了什么,先生说奶奶今天辞世了.于是我也无语,心里默默的为这位已过古稀之年的老人祈祷.十年后,我才亲自来到她坟前祭拜.奶奶一生辛苦,为爷爷和这个家操碎了心.爷爷家上几辈家境殷实,轮到他当家的时候却染上了大烟瘾.可惜那个世道啊!爷爷凭着年轻身体强壮,家道愈败的时候当了袍哥──给有钱人家当了护院.然而终不是长久之道,在解放后文化大革命时期,爷爷终于成功及时的破落成了贫农.

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在奶奶的坟前自觉排成了两排.摆好供品烧了纸钱,父亲嘴里念念有词.忽然看见大家齐刷刷的跪下来,我慌忙也拉着女儿跪在湿润的土壤里.我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在老家是轮不到我们女孩子到坟前的,每年的清明和重大节日都是家族里的男人去.行扣拜大礼后,我们起身,三弟燃放了鞭炮,大哥和先生拔掉坟前的杂草.山里实行的是土葬,我一直在心里默念着这种传统而神奇的方式能使这两位善良老人的灵魂保佑他的儿孙们幸福平安.

回来的路上几个孩子叽叽喳喳的边走边玩耍起来.大人们谈论起庄稼和水份.我忽然发现,有那么多段被剖开的粗竹管长长短短横横斜斜的被架高排列在旱地里,头接着尾,尾连着头.竹管里缓缓的流着水,这段流到头就倒进下一段里,哗哗啦拉,顺着山势,绵绵延延.再仔细看,每段竹管儿里都有钉子大小的洞,间隔距离相等.于是竹管过处,都有水灌溉过.我惊奇的问先生,这水从哪来?先生说是山里流出的泉水.我一时间被感动了,这是劳动人民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小智慧,也是上天恩赐的厚礼,比不上都江堰,却也解决了山坡上保持不住水而干旱的问题.竹是土里生的,水是山身体里给的,完全自给自足的绿色工程.

先生说家里吃的水也是山里流出来的,不是高山雪水,完全是地道的山泉.我喝了一口生水,果真纯净,清咧,甘甜适口.怪不得我看见这里的孩子们都是玩累了直接喝凉水.就是我家里的崴巍,也比不上这水的味道啊.但我还是奇怪,厨房里的水明明是从水龙头里流出来的,难道上一头不是水厂?

先生为解我的迷团,拉着我顺着自来水管儿逆流而上.穿出院子,爬上田梗,过菜地,绕水田,沿途看那铸铁水管儿时隐时现.有的地方水土流失,于是水管就暴露于天下.不久,便来到屋背后两座大山相连的脚下.听见”哗啦啦”的水声,不急不缓,低吟浅鸣.近看,我禁不住掩口叫绝:一瀑泉水正从一个小山缝儿里沽沽流出,注进下面的水潭里.潭清澈见底,无任何杂物,上有半面掩体遮盖,四周草木葱茏,山壁潮湿.水管正是从潭壁接出的.

先生说它常年不绝,四季流淌,就是干旱季节她也不枯,于是附近这片山的生灵全靠她养活着.山区里几乎每座山都有山泉.这真是母亲山啊!我惊叹着,顿时被折服.

五 红楼里的外婆 婆婆是个要强的人,于是尽量的把这场家宴做的体面.按照当地的习俗,每桌上了十二个碗十二个碟子,鸡鸭鱼肉冷热拼盘,把个吃饭的方桌挤的满满当当.客人都是不请自来的,一些亲戚邻里三姑六婆.山里人家都记得重要亲戚邻居的生日,到时候自己提礼上门祝贺.妈妈还叮嘱我和三弟在里屋给来客各备一小袋回礼,我便匆忙分装好.

外婆的到来是让我吃了一惊的.天擦黑的时候外婆忽然出现在院子拐角处,手里提了一根竹拐杖,头上缠着黑头巾.看见我老人就笑眯了眼睛,再加上黝黑的面部肤色,微宽的下颌,我心里一震:这分明就是红楼梦里的刘姥姥啊!先生急忙过去扶了,叫我称呼外婆.我压抑着强烈的要笑心理喊了声外婆,您来了!老人拉着我的手眼睛眯的更弯了,嘴里不住的夸赞着这孩子的皮肤白净,脸儿也圆的富态,还是城里人长的细致啊.听的我哭也不是笑也心酸,富态这词用的真是令人难过.但看得出老人是心中自有标准并且态度真诚的.

我小声告诉先生说,外婆简直就是红楼里的刘姥姥!先生说我一辈子都没发现她象.我说瞧她说话的那神情,那生动的眉眼儿,活脱脱一个刘姥姥再现.先生偷看了一眼正在跟别人说话的外婆然后回答,经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象.于是整个一晚我都在偷偷的观察着外婆,感觉有趣的紧.

外婆七十有七了,身体却硬朗.跟年轻人一样能喝白酒还爱喝啤酒,不怕凉不怕硬,与我们一起吃葵花籽.爬起山来比我得心应手,常年的山里生活使她早已得到锻炼.老人住在公路旁边,离先生家海拔距离至少几百米.每次都是她自己拄着拐杖慢慢的走上来.后来有一天我与她一起从山下的妹妹家回来,我爬的脸红心跳,而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却气定神闲,然后还直接去了地里挖红苕.我佩服到了极点,想着除了水源纯净,一生的劳作也是长寿的好方子啊!

外婆的婚姻史颇具传奇色彩.先生说他的第一任外公年轻时战事身忘,然后按照当地的习俗,由外公的亲弟弟做了填房,负担起照料全家老小的责任.第二任外公曾在国民党部队当兵,解放战争时期被改编成共产党部队人员,接着参加了抗美援朝.在这场战争中头部负伤,一颗金属弹壳永远的存留在头骨里.退役后回家养伤,直到前几年故去.而外婆常年自己当家,辛苦劳碌.

外婆在炉火旁边正兴致勃勃的给大家讲那群猴子的事.说那群泼猴和人周旋,挖好的红苕还没来得及背回来,傍晚十分猴儿们便捷足先登抢了去吃.白天猴子坐在山边上看着人继续挖,胆大的猴儿竟然还能走上来偷,甚至认真的用手刨土自己找寻.人就吼出很大的声音撵猴,猴群就逃,一会儿,却还再回来.老人表达生动准确,神态和刘姥姥无处不象.听的我和女儿都入神了.

六 黄羊与腊肉

外婆住了下来,她终于抛开了天天要做的那一堆家务,开始为时几天的”度假”.

第二天早饭和午饭依然有很多客人,妈妈和妹妹、嫂子马不停蹄的忙前忙后,连先生都开始下厨房炒菜帮忙.而我却被奉为上宾,不让做事不说还必须和客人一样享受第一轮吃饭的待遇,其他家人则等客人吃完才单独坐下来吃.女儿不以为然我却很不好意思.但说心里话,我是喜欢婆婆一家拿我当宝贝的感觉的,我远离长辈生活很多年,心理还是强烈的需求父母的宠爱.

当客人都走后父亲宣布说要买一只黄羊来杀.当地的黄羊是四川名特产,味道好却没一般羊肉的膻腥味儿.其他地方很难买到正宗的南江黄羊.但同时价格很贵,况且是买一只整羊.先生忙说买吧我们出钱,正好全家人都在.父亲却执意要他自己出钱买,说我们是难得全家回来一次.妈妈也说,现在生活条件好了,我们不象过去,能买得起一只羊了.

妹妹的公爹家养了五只黄羊,父亲就去和亲家公商量,然后把五只羊全部都赶进院里让大家挑选.阳光下的五只黄羊个个毛色光亮,身体肥壮,胖溜溜的羊脊,黑色的羊蹄.黄羊的毛是土黄色的,脖子和四肢边缘是黑色,看上去黑黄相间,健康又漂亮.五只羊象是一个家族的大小不一.我有些心疼,难以想象它们其中的某一只将很快变成我们饭桌上的美餐.看来人类是凶残的种族,尽管这些黄羊是主人以卖肉食为目的而生存的.

杀羊的时候我没有勇气看,估计逮住这只温顺的羊没费很大力气.当我再出来的时候,羊皮已经被铺挂在栗子树上了.羊被分成四大块,其中一条腿后来还被妈妈装好给我们带了回来.因为是亲戚,所以羊的价钱被降到了最低,整只羊160元.市场上是无论如何买不到这个价的.细小的羊肠也被理了出来,我忽然想到上初中时的一个笑话,老师问一个学生,什么是羊肠小路,他故意回答说,就是用羊肠子铺的小路.全班爆笑.

两只羊后腿被妈妈留下来,其余的都剁成小块准备红烧,满满的冒尖一脸盆那么多.先生是吃羊肉的积极倡导者,于是也积极的参与准备工作.只见他去坡下扯了一把嫩茴香,又去坎上摘了一把三萘果,又到菜地挖了一小筐萝卜大葱和香菜.我高兴的发现这里能找到所有调料,并且都是地里长的新鲜的,先生说这算什么,屋后还有几棵花椒树呢,要不要去摘点嫩花椒?瞧把他得意的.最后准备好豆瓣酱干八角大蒜头,他就一头扎进厨房再也没出来.

于是这顿晚餐是以萝卜红烧黄羊肉为主的,果真美味,香嫩无比.羊肉超级耐寒,晚上睡在和平常一样的被子里,却出了很多热汗.

进到山里,不能不提到当地的老腊肉.我个人评价:五星享受.比青城山老腊肉有过之而无不及.妈妈家每年都要自己杀两头猪,然后全部挂干做成腊肉.猪蹄和猪肘是不分开的,做成一整块腊猪腿,就象大大的火腿.然后猪舌猪排猪尾猪肝猪头,没有不腊的.都是用柏枝熏烤,最后常年挂在灶房熏干.煮好的腊肉红的深红,白的亮白,口感好到顶点.大哥请我们吃饭那顿,腊肉被切的每块面积比女儿脸蛋儿还要大.山里每家都有多多少少的腊肉挂在房里,否则将被视为极度贫穷.几年来一直都是妈妈送给我们腊肉,吃完后会极想念,想时真的会口水流.

七 山的希望

娟是星期五傍晚才到的家.娟是大哥的女儿,在镇上住读初中.那天从早上开始就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细如牛毛.冬天的山雨没有雷霆万钧之势,天色也不是很暗.当院子里的石板路显示出雨点的时候才知是雨来了.我总以为这不过是过路之雨持续不下来,没想到它就这么悄无声息的下了一整天.于是坐在屋里火炉之边,听着屋外房瓦被敲的轻声作响,开始担心起下山的路该是怎样的滑.后天即是回家的日子了.

由于开运动会,娟错过了回家的最后一次班车.于是她同几个伙伴在中午十二点半开始徒步行走,五点半才到家.可怜的孩子浑身湿透,但未见多少疲惫的神色.我惊叹不已,五个小时的雨中山路,我都是不敢走的.山里娃,有一种我们看不见的蕴藏很深的力量.嫂子从清晨下雨就开始担心,念叨了无数次.此时心才落了地,忙不叠的帮着女儿换衣换鞋,然后加火热饭.

上午正在屋里听别人说话,忽听别处叫喊声吵骂声连成一片.于是急忙闻声寻去,是相邻院子里几个小兄弟打起架来.那家里有大小四个堂兄弟,依次是亮亮,雷雷,军军,姜姜.亮亮和娟是同学,剩下三个最大的是八岁的雷雷,和大哥的儿子润润同班.姜姜最小,才五岁.而这次的事却是由他引起.婆婆在堂屋里安抚了这个却不公了那个,于是叫叫嚷嚷重现了我们小时候的闹剧.最后的结局是雷雷冒雨出走到他三妈家,下午亲哥哥亮亮归来才给带回来.

四个孩子的两对父母外出打工了,把他们留给八十几岁的婆婆照管.打工似乎已经成了山里青壮年唯一的出路,于是青山上下,大多数是老年人和孩子留守.又能有什么办法呢,翻新房子需要钱,孩子上学需要钱,人情世故需要钱.就如城里人一样,他们也有太多的地方需要现金.于是成群结伙背井离乡,否则谁愿意丢家弃小外出受尽白眼儿.

妹妹的丈夫和弟弟也出去打工了.每年能带回多多少少的资金,总是给家里人以希望.似乎朝朝暮暮守在一起也没有这钱贵重,因为儿孙们都在盼望着这钱能变成力量,促使他们更早的走出大山,或使这山更富裕.

山雨使天气更加冷起来,炉子里的火燃烧的更加兴旺.我看着女儿和几位山里哥哥玩藏猫猫,在满是灰尘的沙发下墙壁边爬来爬去也没有阻止.润润又有花招了,跑到田梗上抓来泥巴做起了汽车,其他孩子便如法炮制.女儿看的蠢蠢欲动,我鼓励她一起和他们玩,因为我小时侯就玩过泥巴,彩色橡皮泥和大自然的泥巴是不能相比的.

谁能知道,现在正玩泥巴的这几个孩子,将来会有什么样的人生呢.

八 告别

雨后的青山更加显的有生命力,空气空前绝后的新鲜,白雾在绿色的山腰上盘旋.层层叠叠的山峦,近看都巍峨高耸,远看都缠绵不息.真不知道要翻过多少道岭才能是另外一处天地.我从小生长在平原,对于这几乎找不出三寸平地的山区新鲜至极.纯朴的民风也是我所好奇的,在这将要离别的时刻,忽然生出丝丝不舍.

此行的最后一天安排得非常紧凑,早上是大哥一家请我们吃饭,中午是妹妹请.盛情难却,我们只有欣然从命.纯正的土鸡炖笋尖,大块的腊肉,这是山里农家最好的待客菜品了.女儿三岁前是被姑姑带大的,所以对姑姑有着特殊的依恋之情.当晚上妹妹往女儿手里塞钱的时候我说什么都不肯收,推来推去结果惹来我们三个人的泪水涟涟.妹妹心善良,人能干,从前帮过我很大的忙,至今我对她都很有感情.我心疼她的钱赚的不容易不肯收她却固执的一定要给,于是感觉这分别就在眼前了.

女儿又有些哭哭啼啼,说以后上学了就不能来了,舍不得哥哥们.我急忙安慰说以后总是有假期的.妈妈在堂屋里忙着给我们准备要带走的东西,腊肉,羊腿,杀好的公鸡,土鸡蛋,核桃,木耳,干笋……我不时的阻拦,有些东西也是需要妈妈花很多钱买的,不忍心.但妈妈执意要给带.这是怎样一番深厚的心意啊!

第二天清晨四点半就起床了,我是拄着外婆的竹杖下山的.外婆一脸泪水,说下次回来就可能看不到她了,我说您老的身体那么好会再见到我们的.后来先生对我说,十年前开始他每次离家外婆都是这么告别的,至今还是这句话.我笑了,心里再次默默的祝福她老人家健康.父亲,三弟及妈妈亲自送到山下公路旁,依依不舍之情跃然脸上,为这冷夜多了许多温暖.

这回是大哥亲自开着微货送我们,情形和来时相似,我却添了一份踏实,天增了一份大雾.大哥做事认真仔细,我不再提心吊胆.忽然想起对门李阿姨和李叔叔前段时间回陕西老家的情景,下车后是李家大哥牵着毛驴来接他们回家的,而且是一头毛驴,只有李阿姨坐而李叔叔只能跟着步行.还好我没有机会乘一回毛驴.

汽车驶出群山的时候,天色才微微泛白.我默默的与群山告别,与泉水告别,与孕育了我先生的母亲告别.是的,是这山,使先生有着吃苦耐劳的精神,有健康坚韧的体魄,有广博宽大的胸怀,让我和他更能体验人生之苦,更能品尝亲情之甘,更能感受世态炎凉之势,让善良,覆盖了我们的心.

我想,我会再回来的.

九 后记

从山里归来多日,细心过处,竟也有如此之多的感慨.但述不尽对母亲的感激之情,抒不完对大山的怀恋. 一直以来,在文章里出现老公时,总以先生称呼,几年如此.其实是加了敬重的成分在里的.称老公亲昵有余而先生更多一份尊重.我感觉就是这山,使先生善良,敬业.于是从心底里尊敬他,也尊敬这山.

颇有一番感触,如果将成一份旅游,那么就生活几日在其地,切身感受当地的风情.从深处慢慢渗透,由内及外才会体味出快乐真谛.走马观花是没有这感觉的.譬如大理丽江譬如西北荒漠.

　　2004.12.14

朴实而有情，这样的文字适合安安静静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