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婚记
仗着自己读过几天书,算得是有文化的受过新式教育的人,因而,对买卖婚姻曾经嗤之以鼻，觉得不可思议，然而，时过境迁，想不到，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自己会亲自参与一场婚姻的买卖。
在乡下老家,姑娘如水竞往低处流,本乡本村姑娘都选择嫁给低山和平坝，没人愿意将爱巢筑在交通靠走、通讯靠吼、治安靠狗的地方，这就苦了如侄儿那样的光棍们。乡下侄儿没有父母照管，婚姻一直没有着落，年近三十，依然过着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虽然在那个村庄，象他一样过日子的人并不是独一无二，做为亲戚，终是于心不忍，常常也为他的婚事而着急。
为了婚姻，村里其他同龄的光棍们，四处托人介绍,不惜花掉家里的所有积蓄,有的甚至举债也没有解决婚事问题。听村里人讲，好几个小伙儿曾经从中间人手里买过彝家女，价钱都在二千至一万不等，但因不知底细，往往买到手的女子多数是被中间人弄来放飞鸽的，住不到两三月就跑了，弄得买家人财两空。
听别人摆闲龙门阵，说是从大 凉山的美姑县介绍出来的彝家女儿好，都是初嫁女，一般都不跑，只是价钱有点贵，听说的几个，花费都在万元以上。为了解决侄儿的婚姻，在征得侄儿的同意后，亲戚之间合计了一下，决定也到美姑为其买一个未嫁过人的彝家女，虽然贵些，但一分钱一分货，买一个安心。
彝家嫁女，先谈身价，天经地义。在彝族长诗《勒俄特依》中讲述，人类起源后，经历了漫长的群婚阶段，那时的人们，只知道有其母，不知谁是父。到了石尔俄特那代，他渴望有父亲，因此决定出门找个人来当父亲。他带了九个随从，来到兹合尔尼山脚下一个叫迪珠史色家。迪珠家有个名叫史色的女儿，坐在屋檐下织毛布，看见客人来，起身问俄特：“西方的表哥，你要去哪里？莫说岩蜂不知夜，见岩就要歇；莫说乌鸦不知夜，见树就要歇；莫说牛羊不知夜，牧人赶来圈里歇；莫说云雀不知夜，见了草原就要歇；莫说水獭不知夜，见了江河就要歇； 单身汉子无宿处，见了房屋就要歇。天已临近黑，黑也要在我家歇，不黑还是要在我家歇。”石尔俄特说：“为要买父亲，为要找父亲，黑也不歇了，不黑还是不歇了。”史色就告诉石尔俄特说：“西方的表哥，请你回到住区去，娶妻配成偶，只要这样做，生子即可见到父。”石尔俄特回家三年四处求婚无果，因为西方实行群婚，没人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一个人。因此，石尔俄特又到兹合尔尼去，对史色说：“东方的表妹，西方的住区，没人嫁女儿，只好娶你了。”史色回答说：“西方的表哥，姑娘再美貌，不自讨身价，你回住区去，问那特木阿拉。”石尔俄特返回问特木阿拉，就此定身价，坐下的客给喜礼，住下的客给酒席，新娘到时送匹黑头马，新娘回时送头黑牯牛，就此娶了史色来。可以这样说，彝家女儿出嫁要身价钱是从母权社会转化到父权社会时就决定了的，从那时起，彝家女儿的社会地位就被男子用金钱永远的换走,至今也没有改变。
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凉山洲美姑县一个同行,因此，顺便提到了侄儿的婚事，希望他能帮介绍一个美姑姑娘（当着朋友的面，没好意思说买一个）。他见过侄儿后，拍着胸脯答应回去就办。果然说到做到，没多时日，他就打电话来说已谈妥，姑娘很漂亮，叫我们过去看人。论侄儿的条件，我们并不希望姑娘太漂亮，当然，也不会拒绝漂亮。
美姑与峨边交界，虽然常听说，但从来没去过。正好，从网上旧书城里买了一本《凉山风俗》的书刚寄到手，于是，抓紧时间看，入乡随俗很重要，怕因自己不懂风俗而影响交流或者犯忌。看过之后，才知道，那里的风俗与峨边彝族大的方面基本相同，于是，放心去。
我们找了一辆越野车，带着侄儿到美姑相亲去了。美姑，对我来说，是一个去了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的地方，因为交通太难了。我们所经路线是 省道，路面被重车轧成了一道道浠泥深沟，在翻越椅子桠口时，路上的积雪使越野车不断打滑，只好一路走一路下车搬石头来铺垫。听说这条路也要改造加宽硬化，但不知何时能开工。乐峨路几经改造不断加宽，柏油路面换水泥路面，现水泥路面又换柏油路面，怎么就不把那些浪费了的钱拿点来铺在这条道上呢。不过，这些是大官们管的事，俺们百姓只需要一份婚姻而已,路的好坏与这场婚姻没有实质关系,因此，一行人还是很兴奋地随着越野车一路抽筋蹦迪到了美姑县境。
长途颠簸，加快了肠胃蠕动，肚子不断提意见，只好中途转弯到最近的美姑县洪溪区街上去吃午饭。到了洪溪街上，街沿上一溜坐着晒太阳的人们。他们三三两两一堆，无所事事的样子。街上敞放着的猪羊，很悠闲的在水泥街面上散步，一点也不害羞地尽情地放松，象来往行人招示着它们那份自由自在，对行人的掩鼻捂嘴视而不见。走过街面，有几家餐馆，但没一家过得眼，后来遇着一个女的跟在我们后面，她说她是 乐山人，叫我们到她那里吃饭。冲着她是家乡人，因而到了她的店里。她的店，虽然简陋，但还算干净，于是，叫他炒了两个菜将就吃了。
当我们经过7个多小时的颠簸到达目的地后，已近黄昏。
我们去的那个区叫瓦侯区，这个区辖两个乡──龙窝乡和树窝乡。乡名很诱人，也曾名副其实。解放前，龙窝乡的奴隶主就很有名气，解放后又出了几个洲以上的大官，据说，五六年峨边的黑彝弁干叛乱逃跑后，就是在龙窝乡被打死的。树窝乡离龙窝乡还很远，无缘一见，据说以前有很多树子，一九九八年前曾办有林工商联合企业。区委所在地就是龙窝乡，我们要找的朋友是本地人，他的家就安在龙窝乡政府对面山坡上。为了交流方便，也为了防止被骗，我们去时，特意将与朋友有亲戚关系的机关一个同事请了去。
见我们到来，朋友一家开始忙着弄吃的。与我们同去的同事是朋友的长辈，按照级别，应该杀羊，我们怕杀羊误了时间，因而积极建议不杀羊，并且希望越简单越好，比如，煮腊肉什么的。他们刚过了彝族年不久，腊肉是有的，但他不煮腊肉给我们吃，最后坚持杀了一只小猪，两只鸡。彝家有一句口头禅：不杀够四只脚不算待客。于是，朋友陪着我们摆龙门阵，他兄弟和女主人忙着去杀猪儿。按照彝家规矩，当着客人的面杀牲口，是表示对客人的尊重。在女主人和其兄弟忙杀猪弄饭的时候，朋友派人通知女方来看人。我们等了近三个小时，女方的娘家人和女方的中间人才来。经中间人介绍，来看人的有女孩的两个堂哥，一个堂嫂，一个叔叔。我们刚到时，同行朋友就拍着胸脯表了态，他介绍的人绝对可靠，他说女方的中间人在当地很吃得开，说话很管用，势力大得很，是树窝乡一个村的村支部书记。言谈中，他透露，女方的一个哥哥刚当兵回来，求着他的地方还多。对他们之间的勾挂没兴趣，我们只希望女方能选中侄儿，确定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
那女孩，一把长发挽来脑后，用一个很时髦的发夹夹了。一件今年流行的纯白色带帽加毛茄克上衣，一条侧缝镶水钻 牛仔裤，脚登一双火箭头高跟时装鞋，跟高不少于两寸。在电话上听朋友说姑娘很漂亮，果真不假，小圆脸，柳叶眉， 樱桃嘴，落落大方，顾盼有度，很招人眼。介绍人说姑娘今年虚岁二十一，按彝家风俗，属于能出嫁年龄。彝族什么都以单数为宜，因而，他们的姑娘出嫁都在单数年龄。我们一看姑娘长得那么漂亮，心想：“完了，这亲事不成了”。侄儿确实没法配得过那么漂亮的姑娘，看来那几百元的礼物，和来回花的钱白扔了，但还是出于礼节，按照朋友的意思敬了女方来人一轮酒，女方也挨着敬了我们一轮酒。
相互敬过见面酒后，招待客人的猪和鸡也弄好了。砣砣猪肉，红烧鸡和酸菜汤分成了几盆，摆在地上。女方来人在一处吃，我们和男主人就在火炉旁吃，女主人和其他家人则在厨房里吃。
刚吃完饭，介绍人就把我们男方去的人叫到屋外面，让我们商量一下。于是，我们男方去的五个人在屋外面商量。当时，我们议论说，该女看来没从事农业劳动，那身打扮太入时了，侄儿也说女孩有点象跑江湖的女子。当我们问他是否同意时，他却说“要得”。
我们在外面商量，屋里的女方来人也在商量。两边中间人互通信息结果，是双方没意见。
我们听说女方没意见，都觉得不可思议。为了稳当点，我们提出，是不是让女方到男方看一下再作决定，并且，让侄儿与女孩单独说话，详细将自己的情况告诉女孩。中间人传话说：女方人不去看家庭和地方了，男女当事人按照风俗不必单独说话，无论如何，汉区都比彝区强，就看在你们（指我们去的人除了侄儿外）面子上同意决定了。可笑，看我们面子干什么，又不是与我们一起生活。女方这么个态度，我们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侄儿见这么一个漂亮女孩愿意当他老婆，高兴还来不及呢，哪有不同意的理。于是，两个中间人把我们男方来人叫到另一个女方听不到的地方开始开价。
女方中间人开口说：“女方要价二万五仟元，一分没少”。
我们听说二万五，脑壳都大了，开价这么高？来之前听说的价格，最多的也就一万五。我们面露难色，要知道，侄儿一分钱没有，几个亲戚打伙出钱，但我是冤大头，心疼死了，这个价还真不好还。那些我们见过卖到汉区的女子虽然只有几千一万，但确实又没这女孩子漂亮。狠下心，咬了咬牙，按照我们听说过的最高价还吧。于是，闭着眼睛还了一个一万五，并且对中间人说：“家庭确实困难，拿不出这么多钱”。
这时，朋友对女方的中间人说：男方还价一万五，你去问一下女方吧。中间人就到屋里问女方，问没有问不清楚，一会儿中间人就回来说，女方不少。当男方中间人的朋友开始调和：我看，女方要二万五呢，是高了点，男方还一万五呢又低了点，这样吧，既不依女方的，也不依男方的，就一万八吧，你们同意，就去做女方工作，不同意这件事就算了。我们说，再商量一下。
于是，我们男方去的人又到另一处商量。商量的结果是出吧，反正人有那么漂亮，又这么大老远的来了，这次是下决心要解决侄儿的婚事的，出血就出血吧，也好了一块心病。
当两个中间人见我们倒口同意出一万八后，女方中间人又进屋在女方人堆里走了一圈回来说就这样定了。
朋友马上就从裤包里掏出一个发黄的小本本翻了翻，然后两个中间人头挨着头叽叽咕咕一阵后说：婚期就定在元月13日，说那天是好日子，并要我们马上交定钱。我们问要交多少定钱，两个中间人说：七八仟吧。我们说，这次原计划只是来看人，没想到马上要交钱娶人，身上没带多少钱（实际也只带了几百元）。朋友说，几百元也交吧，于是，交了五百元的定钱给中间人。至始至终，都没有与女方正面说起过婚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要价一万八。
女方来人走了，男方去的人也睡了，只剩我和同去的同事与朋友的两口子在火炉旁烤火聊天，同事问她的侄儿（那个同行朋友加男方中间人），他们中间人介绍婚事一般能得多少报酬？朋友说，他们那里的行情是，每介绍一对，两个中间人从女方身价钱中可抽取百分之二十至百分之四十。彝家婚姻，都有两个中间人，一个说女方，一个说男方，身价钱双方都只与中间人讲，因此，女方娘家实际能从中间人手里得多少身价钱还不知道。
就这样，谈好价钱，定好时间，我们回到家里开始筹集身价钱。凡是能想到的应该为侄儿婚事尽点力的亲戚，不论贫富，都一一报喜并通知其出货，七拼八揍，总算资金有了着落，虽然自己要承担大头，有点心痛，但还是装着很乐意的样子。
好事多磨，就在紧锣密鼓准备迎娶新娘时，朋友打电话来说，那个女孩提了一个要求，到男方后不干农活，并且要保证每天有零用钱。我的妈，不干活都还没啥，现在退耕还林后，已没多少地可种，但要保证每天零用钱就恼火了。朋友透露说：那个女孩经调查是嫁过人的，还在外面从事过特种行业（怪不得打扮得那么时髦）。他在电话里说，为了负责到底，并保证质量，已另外挑了一个没定过婚的，才十七岁，是先前那个女孩的侄女儿，当晚看人时，其父亲是做为女方哥哥到场亲自看了人的，身价钱不变，迎娶时间不变。事已这样，也没法，但我们要求仍然要求先看人。朋友问我们是男方过去看人呢，还是女方过来看人。过去看人？我才不去呢，那么难走的路，因此，为难了一下朋友：“还是你们过来吧”。事后才明白，可能朋友打听出那女孩是嫁过人的，又跑过江湖，怕中途飞了，我们找他麻烦，毕竟他有亲戚在峨边工作，于是，才找借口要女方另外派人。
这个女孩没前一个漂亮、时髦，显得特老实本份。中间人说姑娘读过小学，但在我们看来，根本不象是读过书的。问她到过美姑县城没有，她回答说：“叉脚”（彝语没有、不知道的意思）。样子倒确实象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
女孩由她叔叔和男方中间人送来的。看了人，女孩和其叔叔没意见后，我们对朋友说：“价钱上再少一点吧”。朋友说：“不能少，本来这个小女孩没定过婚，还是处女，应该加价的，但考虑到是熟人，又交了定钱，才将就前一个的身价钱”。
一个连县城都没去过的女孩，总比跑江湖的要稳当得多，再说，这个女孩也确实可爱，虽然不时髦，但乖乖的，与侄儿相配，已足足有余。想想，我们自己的女儿比她要大得多，此时，正坐在大学课堂里读书，就不忍心再讲价了，于是，双方说定了迎娶时间。
侄儿迎娶的那天,正是 大雪封山时候,当我们将身价钱通过中间人交给女方父亲后，她父亲当着亲戚面，一一分给了女孩的舅舅、叔叔、伯伯们，最后一份才是女孩父母的，最后那份是多少，不清楚。然后，女方翻雪山将新娘送到了男方家里。
就这样，一个被父母亲戚分光了身价钱的彝家姑娘，踩着一路 冰雪嫁给了素不相识的汉族男子。就这样，欠了一大笔人情债的侄儿，经过千辛万苦,终于拥有了一份婚姻.
后记：在彝族长诗《妈妈的女儿》中有这样的诗句：妈妈的女儿啊，女儿的血换成酒喝了，肉已买成肉吃了，骨已换成钱用了，女儿走是必须得走了，旋风顶天也得走，细雨蒙蒙也得走，寒霜白茫茫也得走，冰冻响叮当也得走，狂风加暴雨也得走，洪水泛天下也得走，泥桨盖过膝也得走，骏马走九天的路程也得走，不走是不行了”。“伯叔兄弟们，心肠这样狠，只要吃了女儿的身价，不顾女儿的死活”。以前读这首诗，觉得那是文学作品，离现实生活很遥远，有了这次经历，才知《妈妈的女儿》就在身边，诗中的哭诉声仿佛又在耳边萦绕。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4-2 10:28:18编辑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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