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曰:“胡天八月即飞雪。”大山里面又冷又缺水,小凉山不爱洗澡。俺爹来自太行山,我也不爱洗澡。我们都晓得:洗是相对的,代谢物是绝对的。皮屑、尘埃、分泌物永远洗不完。适当保留些原始物质,对皮肤有保护作用。不到必要时,懒得去洗。于是经常干搓。我长年紧闭蚊帐,躲在里面读书、空想、发呆、干搓。小凉山无须封闭的个人空间,经常坐在床上或床边,敞开蚊帐,一面看书一面搓。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总在身体四处摸索游走,时不时地停下来反复搓擦,直到搓出不少灰黑的细面条儿。捏住它一甩,拍拍身体上残留的末屑,再去别处游走搜寻。哪里不滑爽,就在哪里开工,慢工出细活。有时候,他黝黑皮肤的某处搓红了;有时候,他把某些特殊部位的灰面条儿,无意识地拿到鼻子上闻闻。他根本不看,一心只读圣贤书。读书清洁一举两得,形成个体的良性循环。特殊情况下,他会皱起眉头:稍稍研究一下指间的面条儿,然后厌恶地甩掉。作为学习的副产品,清洁做得缓慢无声。不注意看根本不晓得:他又完成了一次局部扫除。有一回他热情高涨,连脚指姆丫丫也清理了,然后对着钻搓的食指反复嗅闻。我晓得:那里有干咸菜烧肉的混合味儿,香臭香臭的。他埋头读书的姿态,像鸵鸟一般。这时候,他眼睛决不往两边看,他不看别个,别人肯定看不到他。 我俩很默契。一个礼拜天,我俩和金东波悄悄去看基督教堂。老年教友热情友善得令人感动,纷纷围上来关心询问,拿出自己的圣经给我们讲解。望着这些朴质善良的老人,我心里涌动起一股股的暖流。白白胖胖的金东波,被要求当唱诗班童子。抹不开情面,他真的去试唱了一番。以他二胡拉得跟广播电台一样的水平,他的音准乐感没得说,大得教友赏识。柔和的歌声冉冉升上穹隆,我身边一个褴褛的老头,闭着眼睛呢喃,泪珠儿哗哗流。随后吃了圣餐,每人一小块烤饼。牧师说:是耶稣的血肉,化作食物给我们吃。耶稣牺牲自己来拯救世人。祷告的时候,当牧师说到:“主啊!我们都是迷途的羔羊。请求您的引领,您的救赎。”这矮小的贫苦老头,又眼泪花花儿的。他闭着的眼皮不住地颤抖,泪珠儿沾在睫毛上,满脸都虔诚。柔化感动着我,他起皱的松弛眼皮很美,泪珠像水晶似的颤动。这种婴儿般的至纯无助,让人沉入蜜一样的氛围,静谧而温暖。这是我有生以来,从没感受过的动人场面。也许今后就是这个了,这里给了我心灵从未有过的柔和。走的时候,老人们纷纷叮嘱:下回一定来呀!回来后,我们再不提此事。晓得有冷冰冰的危险。那时的风气是:向党组织告密正常而上进。教堂的羔羊跟主走,现实的羔羊喂狼吃。我吃不下别个,也不愿遭吃掉。只好披张野狗皮,不时露露狺狺狗牙,伪装保护各人。 上方不准游行,我们偏偏不服压,瞅机会上街游行,削弱权威以抗圣命。从鲁迅到我们:“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祥林嫂一样念叨了几十年。沉闷的时候总想爆发。大家意识到:官僚体制成了生产力发展的主要障碍,渴望在一波又一波的爆发中,引它松动垮台。经过几次爆发,校方也爆出了经验。一有事情,先派人封堵大门口。封不住敌不过学生时,就赖皮地锁死大门。81年11月12号我们毕业班已经停课,等待宣布分配方案。晚上那场中国打沙特的足球赛,又成了爆发的理由。上半场沙特进了两个球,在一片叹息失望中,下半场中国连进四球。学生们一下子疯狂了,哦嗬连天,一阵又一阵的吼叫欢呼,象要把天吼破。球赛一结束,男生宿舍又照例开始摔瓶子,往楼下砸玻璃瓶、暖瓶。叮咣噼啪当当当当,好多窗口都在敲打搪瓷铁盆,尽量搞出大的声音,表达止不住的兴奋。有人把旧衣服点燃了,挂在窗口外,映衬同学们火一样的狂热。接着好多人烧起衣物床单,到处火光辉映,连女生宿舍都有应和的火光。煞是壮观好看。虽然传达过:“不准上街游行”的中央精神,但为了中国的胜利欢呼,张扬民族精神,总不至于受多大处分吧?况且法不制众。憋屈了好久的郁闷,总算寻到一个临时出口。足球不再重要,体育不过是介质,反抗压抑约束才是真的。好几百学生自发往外走,要到人民南路去,到广场去狂欢去示威。大铁门锁死了,门卫躲了起来。学生到处找,终于把他搜出来,逼他开门。门卫坚持不开,他怕挨上司骂。学生强行从他口袋里搜出钥匙,开了门冲出校园。我跟小凉山走了后门,穿过科大校园,去坐末班公共汽车。一路上看到好多人,散散乱乱地往那方走。还没走拢广场,就看见那里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看在听在宣泄。有人喊:“中国足球万岁!”“人民万岁!”有小群体唱国歌。更多的人跟着场子上精彩的举动哦哦地吼,为新加入的下股队伍鼓掌叫好,好多市民工人在观看,街娃混混儿也在广场上吼叫,个别泼皮乱扭屁股,做各种恣意妄为的下流动作,发泄平日的不满。集体无意识的破坏性很大,这么多热情洋溢的人,没得适当的发泄方式,只好破坏压抑本性的社会规则。原始力量指向巨大雕像旁的各种标语,好多人翻进梯坎上一人高的铁围栏里,扯下威风凛凛八丈高的标语,有人把它点燃。火光又引来阵阵哦哦的欢呼。小凉山猴脚舞跳,两把三把就翻进去了。我试了试,太费劲,穿着流行的直统料子裤儿,大腿屁股绷得太紧,箍得抬不高腿,只好放弃了翻越。对他吼叫:“我进不去。在外面等你。”他得意地歪歪脑袋,跟着别人忙忙碌碌。我只好遗憾地待在外面,当个普通看客。火在呼拉拉烧,夹杂着轻微的哔剥爆裂声,不远处在砸层板,破裂的声音传来,又引起一番骚动。啥子四项八项原则统统见鬼,那个舒服解气哟。火光一大,吼声也大,刺刀并不代表人心。约莫二三十分钟后,够得着扯得到的纸张、标语、扳子、树枝都成了灰碳,围观宣泄的人群才渐渐散去。他花起一张脸,豪气十足地翻出来。压抑的热情释放完了,我俩像没得目标的鸭子,一戳一拐地走回寝室,都一点钟了,各自悄悄摸上床睡去。躺上床,面对黑暗的虚空,才想起:今天是我25岁的生日呐。眼前浮现连篇的火光和呼声情景,权当生日贺礼吧。 第二天,校园像战场一样凌乱,苦了清洁工人。校门口停了好几台班驳的公共汽车,车窗都破烂了,那是昨晚遭学生和市民顺手砸的。我俩尘封了这段历史。身边的党员干部,有义务汇报同学的出格举动。真有危险的时候,我俩都会守口如瓶。果然学校草草调查过,最后不了了之。这段历史足足尘封了二十多年,过了危险期才揭迷,符合国际惯例。 从奴隶制延续下来的火把节,是安家娃子和锅庄娃子狂欢野合的节日。属原始社会遗留下的群婚制遗迹。新来的汉人把严格的“男女授受不亲”带到山里。小凉山在机关院落中长大,没法吸收彝胞的野趣。他们严守不跟女生说话的禁忌,破忌的人要遭白眼。整整四年的川大生活,小凉山没有半点桃色新闻,甚至连好色的火花都没发现过。我简直怀疑他:有没得原始的生殖繁衍欲望?唯一一次接近女生的机会,他以爬峨眉山为由,推掉了。人家邀他同路回家,同坐十几小时火车。他一生中最好的青春年华,该纵享爱情的美好时光,就这么遭戒律、自卑、规定、顾虑……扼杀掉了。 小凉山跟山里人一样倔。因为妈妈是医生,他的水杯和盆子不跟人混用。洗完脸,端盆子去盥洗室冲脚。一次别人不得已,用他的脸盆洗了脚,气得他脸青面黑,冲上街去买回塑料泡沫,反复擦洗盆子。那人想分一半泡沫用,他坚决不分。不说任何理由,固执而沉默地埋头擦盆子,那固定不变的造型,恰像被侮辱的奴隶。这种倔犟,用到学习上就厉害罗。马克思说:大家都捧黑格尔时,我不凑这个热闹。你们把他贬成死狗,我就要公然站出来,承认是他的学生。小凉山喜欢导师的独立不群。胡适说:任何东西都要倒过来问个为什么?小凉山深以为是。讲义说:形而上学不对,他就写《对形而上学方法论的一点思考》,反向找出其合理性。讲义批判“地理环境决定论”,他就写《地理环境决定论》,大谈其合理性。考试时,批判“不可知论”,他心想:人家是对的嘛,认识是永远无法穷尽的。抱着理解同情去批判,分数当然高不上去罗,主课只考了70来分。 假期回家,他跟老爸争论时政,几乎都要反着说,说得有根有据。一辈子搞理论的老头大惑不解:“咋个像国民党时期一样呢?送出去一个反一个。大学搞啥子名堂?未必专门出叛逆?”毕业后,他这两篇文章在《川大学报》和《天府新论》发表,被《人民大学复印资料》印制,得到官方一定程度的认可。二十多年过去,他始终远离国际学术环境,只能反复沉淀思索学生时代的疑窦。他的新篇章《论国家起源》,把“国家起源于阶级斗争”的说法修改掉,现在又要为唯心主义辩护。他正在努力:“把铁板一样的理论天庭,捅个窟窿。”虽然当不了学术旗手,眼看一生渐渐滑过,倒下之前,也要向伪善的理论砸一板砖,摆出不屈的反抗姿势。在专制环境局限中,他无法走入世界学术舞台,只能把反向思考当作自己的学术使命,历史使命。向二十年前讲义里的谬论开炮。嘿嘿,绝对正统的人,走向正统的反面。辩证法帮他完成了否定之否定。当思辩能量足够的时候,就像电机接错了线,结果马达反起转。性格就是命运,大山铸就了他的性格,一倔就是一辈子。 毕业前夕,他在老爸管的报上发表两篇小豆腐干文章。是我们小组最早发表的东西,嫉妒得我眼睛都绿了。嘴里却恭祝他写出更好更大的文章。主要是吃人嘴软,他用两块钱稿费,买两瓶汽酒半斤花生,与全组共贺,灌得我满嘴祝贺。多少年后,每当他发表了啥东西,就想告诉天涯海角的我。想再听一点:老同学的祝贺。 毕业分配,小凉山不愿像上辈那样: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儿孙。老头子调动各种关系,帮儿子挣脱打道回府的命运,去了温江地区。今天才晓得:他从第一年开始,每学期给系里一个当干部的老师送好酒,期期不拉。毕业时汤书记说他:成绩不突出,思想右倾,不积极靠拢组织。才没能分到好地方。好在老头子贡献了一辈子,官至部长才退下来。积一生之力,把儿子女儿三家人,从凉山、温江弄回了成都。历史像巨型马达在旋转,缓慢而沉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两代人几十年,绕了一大圈儿,又转回省城来了。还好,落个大团圆。只是资本家老爷子无福消受,没能看到。小凉山的名字──马达:难道预示了他的性格及命运?
张晓虎 2003-11月于重庆蜗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