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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蜀虎 发表于: 2004-4-11 04:39:52|只看该作者回帖奖励|倒序浏览|阅读模式

[本科《四川大学》同学回忆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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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晓虎/文

一:乡下同学
  宋另为是我们七小组最穷的同学,也是哲学系七七级最穷的同学之一。他父母都是地地道道挖片儿锄的农民。在荒凉贫瘠的土地上,农民卯吃寅粮,交完公粮后养活自己都艰难,哪有闲钱供养大学生?七组十多个人中,他是唯一纯粹的农家子弟。
  78年那个喜洋洋的初春,报到的第一天他就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他穿一件洗得灰白的旧兰布棉衣,褶皱的凹处兰色留得多些,鼓囊的地方光照多摩擦多,颜色显得浅淡些,衣服面子花儿麻塌的,旧痕迹形成纵横交错的图案,隐隐叙述着家乡的贫瘠和凄风苦雨。他下穿单薄的蓝布裤子和农田胶鞋。背来六斤重的厚铺盖,大红花的面子夸张鲜艳,充满乡坝的喜庆色彩。长期营养不良和剧烈劳动,使他长出两大明显特征:首先他身材瘦小,浑身上下没啥肉,连屁股那裆儿都空捞捞的。食物跟不上,体格自然也跟不上。穷则思变,大脑便加速发展起来,占据脑壳大部分体积,使他面部比例不太协调。一般人从发际线到眉毛、眉毛到鼻垂、鼻垂到下巴颏均分为上中下三庭。宋另为的上庭挤占了下庭的空间,宽大平坦的脑门雄赳赳地挺立在上,下巴颏儿遭压得可怜巴巴地缩了进去。恍眼一看有些畸形。四川盆地以米、苕、杂粮、糠菜为主食,饮食中的蛋白质、钙质少。精细软和低营养的食物,使四川原住民下巴普遍退化缩小。从侧面看希腊雕塑,额际与下巴骨在一条直线上,四川人的下巴大多却短小内缩,有点儿猿人味道。我们寝室同学多数是弱下巴,宋另为堪称其中之最。他脸颊上的肉少得可怜,大脑门子的威压,显得下巴又尖又短。他原本端正秀气的五官,失去了匀称和风采。其次,长期简单剧烈的劳作中,他的肌肉韧带日渐僵化。长期挑抬背呀压的人,走路无法用脚弓的弹力,主要靠腿的力量行进。久而久之脚弓的弹力慢慢退化,走路便用脚跟起踏落地。他的脚腕腿弯和腿根的韧带蹦得邦紧,大腿抬起来小腿几乎没啥摆动的幅度,两腿硬邦邦地扯着全身往前移,送出下身再拖上身。我猜:因为每次剧烈劳动后,他没有及时拍松肌肉恢复常态,日积月累的,慢慢形成了这付僵硬的架势。每一步都象拐杖杵地,叉起外八字,一墩一墩地走,显得有些趔趄。当他打乒乓时,这僵硬的特征发挥得淋漓尽致。乡坝很少打乒乓,他自然打得不好。现在到了大学,他要认真打,每个动作都十分投入。每次他右手接球时,左手也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弹。右手在前面伸得越快,左手往后面就弹得越高。他的韧带系统就这么紧绷绷地拉扯全身运动。他不用弓步马步来移动或降低重心,用小碎步奔跑移动。球过来后,他弯腰撅腚地仓促接球,接球的手象是弹出去的,猛然一伸,另一只手就往后面就突然一抬。这种两边发力前后并举的痉挛,让人吃惊又好笑。
  佛洛依德在《图腾与禁忌》中说:越落后的地方禁忌越多。禁忌是维系部落统治的必要规则。性在很多时期和地方都是最大的禁忌,尤其是中国的偏远地区。宋另为自觉地遵行家乡的种种禁忌,屎尿和身体器官等不干净的东西都要悉心回避。多年来在家乡养成的美德,让他初进川大时饱受折磨。农村地广人稀,拉屎撒尿或下河洗澡都容易避人,川大却到处都人群成堆。开学初期,宋另为好长时间上厕所都避开我们,跟不认识的人在一起解手似乎好受些,陌生面具有保护效果,对心理的冲击小一些。有一次实在避不开,他只好使出了绝招:那天上完三节课后,我们从第一教学楼回宿舍。宋另为一溜小跑冲到前面去,我们几个经过外语系,绕过学校礼堂。背后幽静的小路旁有厕所,当我们进去时,刚好来得及看到他从蹲位的隔墙中站起来,双手挡在裤腰上栓裤带,神色轻松地快步走出去。我忍不住大声嘲笑他:“哈哈屙屎比我们屙尿还快。”他也不答话,各自冲了出去。为啥要这么快?他在刻意躲啥子?我瞎胡猜:肯定是不好意思咯。似乎又不全是,一直找不到贴切的解释,这种禁忌的大课题,一般人一辈子都琢磨不透。后来我又留意到:他几乎不敢上澡堂洗澡,白森森的肉林把他吓得半死,人与人密到几乎要相碰。洗的时候旁边站好几个,黑白分明赤条条地等着望着,盼你快点洗完。在他看来:这么赤条条地相对器官相向,多恶心多下流呀!而且澡堂是单双日男女分别混用的,在温润和煦的氤氲中容易诱发性遐想,昨天这里还站着求之不得的淑女,赤裸裸的雾气蒸腾,同样的位置同样的空间,说不定还留下啥神秘气味呢,不是说:人分泌释放的气味里包含了上百种物质么?咫尺天涯的,定力不好的人,容易遭这些残留物质弄得神思恍惚。跟他谈起这个话题,他深感苦恼:“那狗日的,象个啥子话?乱七八糟的!”他一直谦卑温顺,如果不是愤怒至极,他绝不骂脏话。好在天冷,他可以多坚持一阵不洗澡。我老家太行山区的乡亲们,不也因为缺水而一生只洗三次澡么?出生洗一次,结婚洗一次,死后洗一次。后来实在坚持不住,他还是默默去洗了,总是尽量拣人少或快要关门的时候去。久了不洗有怪味儿。头两次他穿起蓝布内裤洗,决不暴露里面的秘密。他脑袋向后高高仰起,咬紧牙关闭紧双唇,眼睛直望顶棚,淋浴喷头洒下来的热水,弄得他不断眨巴。手在身上胡乱搓两把,就尽快逃之夭夭。这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谦谦君子地洗完他的狼狈澡。搞得旁边的人侧目而视,以为孔老夫子的高徒──子路转世了呢。
  地道的纯农家里,干稀兼搭着吃日子都难混,绝无闲钱供儿子读书。他间或也收到汇款单,都是十块一张,好象有过一张二十的。偷偷地,他怀着甜蜜自豪跟寝室的同学交代:是女朋友寄来的。学校补助金评比,需要个人把真实情况摆出来,宋另为老实交代汇款来源,也为了避免将来影响评比。学校虽然禁止谈恋爱,但对学生过去耍的朋友,不象军队管小兵那样:必须强行断绝。郭兵和廖承文私下承认有女朋友后,宋另为也不再忌讳悄悄说各人的爱情。经过好多次闲聊,我慢慢晓得:让他眉开眼笑的,是大队书记的女儿,方圆数十里内的公主,在大队农科组上班。小宋因为读书得行墨水多,也抽到组里搞科研。说是搞科学种田,其实是糊弄工分的好去处。书记原本指望用小宋的脑瓜子,为实验田增产一丁半点儿粮食,以便遮人耳目,杜绝别个说他们混工分。不曾想:他那手娟秀紧凑的字迹,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朴质,无形中迷住了女孩儿。莫说农村妹娃,连我看到他当时在《反杜林论》扉页上的潇洒题词:“马克思主义犹如一道闪电,划破长夜漫漫的欧洲,点亮了人类的思想明灯……”也暗自惊讶他有这么大的气势。这可是在荒凉匮乏食不果腹的红土地上,忍着窗外的寒风,在煤油灯飘摇的昏光下写出来的呀!难怪人家公主喜欢上了他。老实巴交闷头读书的他恍若做梦,啷个都不敢相信:爱情就这么降临到了身边?书记大人勃然大怒,坚决不准女儿跟他往来。吃不到葡萄的农民也冷嘲热讽地说:“个鸡巴人!裤儿都穿不伸展,还想高攀大队书记的女儿?简直是癞疙宝想吃天鹅肉!”我仔细看宋令维瘦得那样,腰杆没得腰杆,屁股不象屁股。走路又硬支戳棒的样子,再加上他穷得无法讲究,裤儿穿歪的时候确实有。书记啷个敢把女儿嫁给穷得叮当响的他?何况他岁数又大,农村二十四五岁就算大龄青年了。可女孩儿痴起情来却啥都不管,总是找机会偷偷见他,书记只好“修理”他,把他踢回生产队,还命令他的父母严加管教儿子,不准勾引他家女儿。否则哼哼……不仅“修理”他,连老的都要一起“修理”,赫得宋老爹惴惴不安,经常劝他:“各人老老实实过日子,莫去乱想。”我问过他:“如果你没有出来,你们还会相好下去么?”他嗫嚅着嘴,眼睛闪巴闪巴的,一时间无言以对。他是处处嘴巴不输人的。在书记和老爹的夹攻下,他真的遭“修理”痛了。宋另为从此对“修理”感触深刻,每逢遇到我们寝室说笑打闹,他就在旁边高喊:“修理,修理他,狠狠地修理他!”他的西充口音使这个词显得特别简捷生动,以至全组乃至班上很多同学要收拾别人的时候,都说“修理他”了。说顺口后感觉这个词象冲锋号一样激昂有力,把人的野性畅快淋漓地发挥出来,这是他的家乡文化对我们班级口语最大的影响。宋另为眼看要满二十六岁,快要绝望的时候,邓大人的高考恢复了。文字考试正是他的长项,经过一个多月的挑灯夜战,他竟然一炮中举。如果不是考学改变了他的命运,这份初恋十之八九要遭扼杀。通知书来后,那些人又说:“妈X这号人也考上了大学?笑话!鬼大爷才信。”书记这回却相信:女儿的宝压对了。才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转而支持这门亲事。小宋出发来省城前,书记在家乡大张旗鼓地摆了定亲酒。这等于隆重宣布了女儿的归宿,两家联姻的荣耀,昭示出书记家未来的势力。好事传千里,搞得全乡都晓得了。农村的现金金贵得很,年底分红时才见得到。平时用钱都从鸡屁股银行抠。人家女孩儿不时寄十块来,也不容易,恐怕还得靠书记大人的支持才行,宋另为就这么享受起爱情的支撑。我爱情没得着落,心里骚得难受,跟他同路的时候自然要问他:“跟女朋友拉过手没有?”他猛然停住脚步,站在路中间转过头来,颈子一硬圆睁怪眼,正颜厉色地大声喝问:“那狗日的要得么?那不是流氓么?”这么义正词严的正气,把我震糊涂了。我们家楼下马路上恋爱的人,都是肩靠肩地在街上走,恋爱就是“排街”嘛,身体都靠在一起了,黑暗中还不拉拉手,亲亲嘴儿啥的?这是我经常躲在楼上看到的呀。原来他们那里根本不谈恋爱,更不准亲密。只有“说人户”“定亲”,男女之间指姆都不能碰。他面带惊骇地说:“拉手?那传出去得了呀?”定亲是双方家庭的联姻,社会关系的确立,真正小男女恋呀爱的,必须淡化藏在心头。敢越矩的,口水都淹得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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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四姑娘山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1 04:41:24|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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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另为来自纯农家庭,读书前衣食难裹腹,进校后没有家庭经济后援。学校评困难补助时,理所当然拿到了最高的甲等,每个月16块钱。他每天大致菜谱如下:早晨一两稀饭二两馒头一坨豆腐乳(一共八分钱),中午三两干饭一份毛毛菜(共一角一分钱),晚饭四两干饭一份瓜果类小菜(共一角八分钱)。他每天只吃三角多钱,生活敷起走,每个星期还可以吃一次两角一份带肉渣儿的菜。那时每个月家里给我四十块,我暗暗吃惊:他把日子安排得井井有条。几乎所有的日常开销都在这16块里面,除去最低限度的粗茶淡饭,只剩得下两块钱左右。笔墨纸张牙膏肥皂,针头线脑鞋子袜子,他能从这笔钱中抠出来。那会儿根本没得勤工俭学,没得任何挣钱的渠道,过日子的唯一办法就是节俭,一分钱掰成两瓣花。一般同学每周可以吃三五次肉,他没三五周吃一次肉,不吃金贵的炒肉丝、红烧肉,只吃用少量肥肉做俏头的菜,比如冬瓜烧酥肉、豆腐烩肉之类的。一砣豆腐乳他可以吃几天,吃剩的咸菜或豆腐乳用小碟子盖上,下顿接着吃。补疤衣服在校园几乎绝迹了,他能换的衣服似乎只有一两件,每个季度看他都是一个固定的形象。始终是短得漏出螺蛳骨的空荡荡的蓝布裤子,上穿洗得灰白的兰色军干装,下踏手工做的黑布鞋。刚来时,还看到他穿厚厚的线袜子,后来同学之间熟了再无须装样,他干脆连容易磨损的线袜子也省去,经常赤脚穿鞋。他把家乡养成的一丝不苟的审美观也带到学校,常常把外衣里面的衬衣一扣到顶。在人人都开着衬衣口扮潇洒的校园里,他显得那么庄重严谨。四年来,哪怕上体育课都没见他穿过短裤,一是没有,二是不屑。穿衬衣的季节,他不喜欢挽衣袖,而象女生一样尽量不外露肌肤,经常紧扣衬衣袖的扣子。他十分清楚跟城里同学的“巨大”差异,从不主动问起别人的童年趣事或生活背景,以免反衬之下自讨没趣。有时听他摆乡下生活的片段,都是从对话中带出的只言片语,我再把这些字句拼凑成他的生活场景。吃穿用和家世背景的差别,使他自觉地跟普通同学拉开了距离,从寝室到食堂到教室的三点一线,他经常单飞。普通人都尽量跟人结伴儿,以免形只影单,在女生面前显得尴尬。有人说着话儿,管他真说假说,总可以在心仪的女生面前显得神色自如些。而他不,特别是中餐晚饭,他买上饭菜后常常单独回宿舍,尽量避免跟吃肉的同学走到一起,他不在乎形只影单,重要的是避开伙食反差引起的难堪。凭着自身的打扮和条件,他不奢望感动心田滋润生命的意外“秋波”,墩着自己的僵硬步伐,本真本我地埋头大口吃着小菜饭,毫不在意吃像如何,单独走在人流里。他咬紧牙关把日子对付得很好,上课作息一如常人,不怨天不尤人,笑口常开眼睛闪亮,随时扯起沙嘎的嗓子,操起浓重的西充口音,大声夸气地与人争论。他短头发后面长着两个旋儿,我们都迷信:那是横牛的标志,跟他争论没得便宜捡,他是打死都不认输,倒说别个“死扳犟”。有好长时间,大家几乎相互不照面,吃饭、上课、自习都各走各的,唯一见面的机会就是寝室熄灯前的二十多分钟。他不知从哪间教室钻出来,一边匆匆洗涮一边说笑斗嘴。第二天一早,又不见了他的人影儿。
  他的长项是点评注释马恩著作,正是这招帮他赢得了爱情。那背时的英语却把他害苦了,乡坝头很少念英语,现在进了川大,不得不念。西充地处交通不便的川西腹地,与别处缺乏沟通,形成一套带旋律感的独特语音,很多笨重的后颚音使宋另为说话吃力,读英语更累。他发不出2的舌尖音,说儿子为蛾子,二读为偶。美式英语里面,需要发舌尖音的地方多得很。他开口读英语,我们就能听到味道独特的西充英语。广东粤语里就有很多后颚音,这倒象应和了湖广填四川的民间说法,西充多为广东人的后裔?objective有两个后颚音标,两个爆破音,一个唇齿音,别人轻易可以读出来,宋另为却必须分解为六部分来读o-b-je-c-ti-ve,一节一顿地读,常常脸都憋红了,还是读不流畅。考试英语的时候,他更是背到凌晨两三点,人都差点崩溃了,才勉强过关。大二末,好容易结束了英语科目,他大大地舒一口气:“嗨!总算把它甩脱了。把老子们害苦了。这下子,我可以好好地搞一下了。”他磨拳擦掌,总算可以发挥:疏注阐释马恩著作的长项了。哪曾想这川大人精聚集,人人都以自我为中心,哪个有空去发现他?推崇他?考试吧他老是中不溜的成绩,始终没有出人头地,从内到外都灰仆仆的。失意的时候,他就反复念叨:“无才可去补苍天,枉为红尘若许年。”用西充口音念出来,倒别有几分古韵味。凄凄苦苦寻寻觅觅,到曹雪芹的偈语诗里找安慰去了。
  他每学期都回西充探家,路费可能就是女友一次次寄来的钱。
  好长时期,他是我物质消费的道德参照标准,经常使我苦恼。虽然禁止恋爱,我还是渴望插满鲜亮的羽毛去吸引异性。宁可少吃肉,也要买花样翻新的衣裳来装扮自己,青年装、甲克衫、人造革衣服、小喇叭裤、色彩艳丽的尼龙衫都买。穿的时候却不自在,周围随时有宋另为这么贫困的同学,吃最简单的饭菜,穿最朴素的旧衣服。这么大的差别使我良心不安,觉得自己享受了不该有的特权,是前些年批判过的资产阶级法权,以至穿上新衣服如芒刺在背,做贼似的穿一两次就不敢再穿。而渴望异性青睐的心,不时催逼我去买孔雀的新衣。除此之外,我再也没有吸引女生注意的手段了,想撅尾巴想爱情啊。一面想展示羽毛,一面受良心自责,你说烦不烦?
  我们寝室的同学,曾试图给他一点小小的物质帮助,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方式提出来。我曾用随意的口吻给他的衣服,遭他温和而坚决地拒绝了。我不敢再提这事儿,弄不好会伤人自尊心。
  顺口溜说大学生:一年土,二年洋,三年四年不认爹和娘。大学是改变人最快的地方。宋另为也不例外,他也在变:大米白面使他丰腴起来,尖下巴颏儿渐渐圆润,后裆里面不再空荡荡,慢慢地鼓凸拽实起来。在近乎苛刻的节俭中,他的行头也日渐光鲜,有了长袖高领棉毛衫,咔叽布裤子,小翻领的咖啡色灯心绒衣服,大三时连皮鞋和眼镜都配上了,眼镜使上面宽阔平坦、日渐白皙的额头显得更加睿智柔和。步履也越来越放松自然,穿皮鞋和花尼龙袜的脚渐渐可以甩起走路了。短短的头发从毫不讲究的小圆头,变成更长一些的往上梳的立式,这使他颇有县里青年干部的派头,年轻有为朴质干练。这时,他仍然保留了扣衬衣领口的习惯,甲克外套的小翻领处,看不到颈子以下的肌肤,只看到白白的衬衣。现出他特有的乡村似严谨。八十年代初,社会变革带来的差异,使个别男生觉得自己中举了,昔日的糟康之妻,左看右看都不再顺眼,离婚的苗头冒了出来。社会上维护封建礼教的舆论灵敏得很,连篇累牍地登载批判陈世美的文章,剧团大演《铡美案》。一言堂的体制使舆论一边倒,以至有成都女娃儿戏称:“大学生就是大畜生。”
  展望毕业分配,人人都向往京沪穗,留在成渝两地也不错。千万莫回那背时的乡旮儿湾。虽然照例上演“党员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的假戏,人人都企盼能如愿留在城里头,八方走动串联运作关系。宋另为也悄悄怀着这个希望,但他不走动,没有关系可走,没有物质条件和社会资源用于交换,唯一可以交换的是他自身。当他听说平时往来的西充老乡,在成都耍了一个女朋友,还是一个厂长的女儿,他的内心顿时受到极大的冲击。这是他唯一失态的时候,巨大的希望使他羡慕得痛苦起来。摆起这事儿时,他眼里闪着渴慕与妒忌,笑靥都僵硬了,内心的比较与不平表露无余:“哼!凭啥子他可以耍成都女娃子我就不能?我哪点比他差?”婚姻以经济目的为主,爱情只是婚姻的味精。我玩笑地鼓励他寻找创造机会,说不定就耍上一个嫩酥酥的成都妹了哟?宋另为眉头一舒,眼里放出异样的光彩,他十分需要鼓励和遐想。这完全不亚于当年考上大学,冲进省城那么壮丽的事业。老人说:打江山容易坐江山难。对宋另为又何尝不是一个道理?上省城容易留省城难。这是比进城大得多的成就,十年寒窗不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么?我们是十年来,第一批正规考进来的大学生,报刊称为“天之骄子”,社会上的多数女孩还把川大的学生看成宝。稍有机遇便可能触发爱情共结连理。这对乡坝来的同学有多大的吸引力啊!足以改变终生造福子孙万代的诱惑。即便毕业分不到成都,将来也能调回来。老实巴交的宋另为在人生大转折大刺激中自我折磨起来:一面向往终身舒适的城市生活,一面受制于家乡特定的天理良心,两端都紧紧地撕拽他的内心,使他长吁短叹地呻唤起来:“哎哟!啷个得了哟?唉……”那段时期他紧锁眉头,哼哼唧唧唉声叹气的,内心左冲右突,人都憔悴了,不晓得啷个开交。他晓得反口的严重性,我问他:“如果不干了呢?”他嘴角一撇瞪着眼睛质问我:“那还要得么?周围团转都晓得她放了人家。你不要了,她啷个再放出去呀?”他痛苦地摇摇头,咕哝着自问自答:“那怕一辈子都嫁不出去咯。唉!那不等于把别个毁了呀?”在等待机会和内心冲突中,他开始对乡下女友冷淡甚至怨恨了,怨恨沉重的道义和责任紧紧地压在头上,使他没有任何别的爱情奢望和选择余地。在西南最高学府里,他已经读过《家庭、私有制、国家起源》,他开始反省这缺少爱情的亲事,为啥不放弃这女人味都闻不到的“恋爱”?重新寻找新的爱情?在他还没有十分明确,没有积攒起足够的能量,去找到新爱情之前,他写回家的信少了,字里行间的温暖爱意少了。女人的直觉意识到了危险,家乡的女朋友精明及时地赶来了。不顾路途遥远,满怀哀怨地来了,来兵谏死谏。她斜靠在我们寝室的走廊墙边,黑瘦矮小得令人吃惊。她凄迷哀怜一言不发,穿得皱巴平淡,衣服颜色灰仆仆的,一点都没得城头女孩的光鲜艳丽,她能给的都给了他。哀兵必胜!那架势真的厉害,好似被侮辱受压迫的雕塑造型,斜斜柔柔地靠在那里,眼光凄迷散淡,没有焦距地斜瞥下方。她没有多的话,没说半个字,但让我感到了不可抗拒的力量。不晓得宋另为啷个应付的,反正她让全班同学都晓得:她是宋另为的女友,必然也必须是他将来合法的老婆。她安安静静地回去了。宋另为新的爱情机遇没有来,也许来了他不敢伸手,在仰天长叹中,他格守了一生中唯一的忠贞爱情,接受了生他养他的乡下道德,强加给他的命运。
  这种认命的心态也使他决定:不再忍受寝室里巨大的物质差异和玩笑调侃,搬到另一间寝室,跟同是农家子弟的远伟同学为伍去了。
  毕业前,分配到西藏的指标下来了,一共五个。大家都把眼光投向宋另为,他却象无辜的死刑犯那么镇定自若,一付引颈待戮超然物外的平静。丝毫没有焦躁烦恼流露出来。在一些同学相互推委和痛苦挣扎中,人人都觉得弱势的他最可能最应该去,他去堵了枪眼,别人才能减少百分之二十去西藏的风险。有人甚至说:“枪毙都该他去。”就这么冷酷的弱肉强食。他苦寒的背景和单薄的人际,引发了系里主管分配书记的恻隐之心。也因不愿授人以柄的舆论顾虑,不愿太赤裸裸地掺和学生的弱肉强食,书记出手拉他一把,将他排到了进藏名单之外。依照上面的暗示,学生干部首轮摸底排队,圈定入藏名单时也把他划到了圈外。他终于安安全全地分回了家乡的地区党校,做一个安分的教书先生。
  二十年过去,所有的同学聚会他都没来。听说他过得清苦,老婆干过图书馆杂工,后来因为没得文化又下了,只好长时间在学校扫地。家里分了两房一厅,家俱没得几件,连电视都是小的,清贫却也温馨。马达去看了他,说起同学聚会的事才晓得:他事先早早就请了假,都快要出发时,上面又临时给他安排了啥讲座,硬是生生地把他二十年来唯一的一次老同学聚会挤脱了。那些官儿硬是把他当牛来使唤。以他的正直老实从不轻易去求人,他的意愿轻易可以遭别人剥夺。他不巴结权贵,不跟权贵学员搞虚假的成绩交易,换取灰色收入改善生活。马达临走时宋另为庄重地表示:“我是川大的人,我会好好干,请同学们放心,我不会给川大丢脸!”马达记住了,我记住了,我想所有同学都记住你了。宋另为你就是岁月和朴质的写照。在普遍丧失良知的时代,你那里还闪烁着些许人性的光泽,默默地温暖着我的心。
  张晓虎
  2003-8月于重庆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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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峨眉山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1 04:45:23|只看该作者
二 小凉山  马达是我们寝室年龄最小,唯一妈妈送来的孩子。从大凉山那么远的地方,牛车、汽车、火车,坐几十个钟头送来。伯母对每个人都亲切客气地笑,请大家多多关照儿子,说马达小不懂事,需要大家指点,请大家多多照顾。他在一边腼腆而乖巧,一声不吭。其实他并不小,当过知青,独立生活过了。抓“四人帮”的时候,他们那里遥远闭塞,反应慢半拍。他们几个知青以为中央出了叛徒,还上山考察地形,四下收集武器,准备打游击,用生命和鲜血捍卫毛主席。只不过他比寝室最大的人小十岁,比班上最老的学生小十三岁,所以显得小。我们十年才考一次,十年考生混到一起,他乘机以小卖小。以后,果然不少同学叫他“小凉山”。  他黑黑瘦瘦,瓦刀脸,长五官,细眯眼,牙齿白,笑的时候嘴巴扯得老大,有点ear to ear(嘴角扯向两边耳朵)的味道。上唇有浅浅绒毛,算是胡子。头发浅浅短短,色泽稍淡黄。眼角眉梢还有奶气。他个头中等,身子骨瘦瘦精精,完全没得赘肉。披上彝胞的察尔瓦(披风),像十足的凉山娃子。他很合群,经常皱起眉毛嗬啊嗬地笑,这种讶异而快乐表情,让别人很受用,觉得自己满重要。后来我们才晓得:他不但不是娃子,还算凉山地区新贵的后代。他老爸作为调干生,从红色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毕业后,主动选择到中国最落后的地区──刚刚脱离奴隶制的凉山工作。还把成都的富家女,小凉山的老妈招进去了。气得开小烟厂发财的外公,喝了酒就念叨:“不得了!XX党太厉害了,专门用年轻人。打天下用年轻人,建设还用年轻人。哎哟!这下安逸。女婿进了山,把独丁丁女儿都拐进去了。”他那个“用”字,有蒙的意思,不过那个年代,老头儿不敢明说。到死他老人家都没有舒这口气。别个都往舒适怡人的省城跑,她倒好,硬往那怪石嶙峋的大山钻,可见五十年代的社会风气。小凉山老爸先做首长秘书,后干宣传部,官至部长才退休。  76年抓获“四人帮”一年后,文学升温,渐渐能看到控述专制罪行的故事。小凉山的志趣在文学,将来当作家。他报考了川大的中文系。党和政府为录取山里娃,专门为凉山地区降低二十分。州政府干部家里,一下考出去五个后生娃。分别在中文、经济、哲学系,学啥的都有。州府这么考虑:将来娃娃们回来,正好接老子的班。州府负责招生的人,跟小凉山的爹熟,恰好有老同学在川大哲学系。于是自作主张,把小凉山定到了哲学系。等将来毕业,好有个照应。如果愿意分回去,小凉山定是大凉山的父母官儿。组织上和老爸的同事,早就替他考虑好了。  时间一长,小凉山作为山里人的习性,渐渐显露出来。首先是十万里大山练就的身体优势。他当知青在山里背米,五十斤米走二十多里山路,走了四个多钟头。皮耷嘴歪的,差点累病了。跟背起百十斤东西,大步流星的彝胞相比,他当然算弱者。但到平坝上,我们这堆书呆子里面,他却像麂子一样欢实精蹦。他走路不标准,经常端着手斜跨步子,穿双松垮垮的旧皮鞋,夸嗒夸嗒地走。跑起来却动如脱兔,一路飞奔而去,叉脚舞手地跑,手高摆,脚外拐,毫不规范,扭摆幅度特别大。一看就是没经过正规矫正,山地里野跑出来的路子。班上短跑、四人接力赛都有他。穿一条宽宽大大的短裤,露出一身排骨,旋风般冲向终点。4X100米接力赛,他们跑了全系第二名,得过两条薄毛巾。他打篮球更是神出鬼没,猴子一般灵活。有一次跟牟斌打篮球,他得了球,左躲右闪,老往牟斌身后转,搞得眼镜有两个圈儿的牟斌看不到他,晕头转向的,摸不清他晃动的来去路径,想打掉他手里的篮球,挥手打球,手却没有小凉山的头快,结果啪──地打到他脑壳上。他晃来晃去,脑壳都晃成了篮球。牟斌不住地道歉,小凉山憨憨一笑。为自己的灵活得意呐。有一回班级篮球赛,小凉山在终场哨吹响前,投进了最后一个球,创造了扭亏为盈的精彩战例,比我们后来看到NBA大赛:一球定胜负的情形还早。这个球让他自豪了二十多年。  凉山的火把节见多,摔交角力见多了,小凉山玩笑摔打也有一手。不仅把同室的宋另为收拾掉,还把外组的黄远伟摔个四脚朝天,人家的重量级别比他还大。他太狡太蹿,经常跟人顶嘴过招。惹得寝室里年纪最大,个子最高,块头最大的郭兵,决定收拾他一回。那天中午吃过饭不久,郭兵看看四下人少,组长和班长都不在。便慢慢从上铺翻下来,哼哼冷笑两声:“马达,今天你跑不脱了嘛?”小凉山坐在床边,挑衅地回望着,嘴上也挂起冷笑:“哼哼,你来试一盘?”郭兵恐吓道:“要你把刚刚吃进去的,给我吐出来!”边说边走到马达身边,一屁股坐到小凉山腿上,双手慢慢捏紧小凉山的手腕,小凉山低声说:“嗯、我倒四两,你至少要倒二两。”一面任他挤压约束,一面暗中积聚力气。郭兵完全尽占优势,把小凉山严严实实地枷住了:“是不是的?还狡不狡?”小凉山的手脚都遭彻底控制住,似乎只有认输投降的份儿。他突然退后身体,吸一大口气,埋下脑壳朝郭兵胸口猛地一擂。冷不防,嗵地一下把郭兵擂个趔趄。郭兵收脚站起身,吃惊地瞪着他:“嘿!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招。这算哪一出?拿脑袋来撞。”小凉山硬起颈子嗬嗬笑:“以前在凉山,有人就遭我这么整过。哼!”满脸都是:“才晓得我的厉害呵?”郭兵只好讪讪地收兵,小凉山创造了以弱敌强,山区抵抗城市的辉煌战例,载入了我们寝室的室志。  我跟小凉山不打斗,我俩较劲的方式靠掰手腕。小凉山依仗山一样硬邦的筋巴肉,我自持练单双杠长的一身泡泡肌肉,交过几回手,互有输赢。每次他都避实就虚,晓得大臂爆发力不如我,他的腕力耐力比我好,就先发制人抢腕子。几次掰下来,我的颈子酸痛发僵,头快扯歪了。他乘机讲:“我们那儿有个大人,掰手腕掰凶了,伤了筋键。掰完下来,颈子就歪起了。”故意歪出难看的样子,给我比划示范。把我赫得不轻:掰个偏颈儿,在学校啷个活人?我俩年龄资历个头相近,免不了心理竞争。都想打败对方,证明自己更优越。大三时,我俩进行了空前绝后的掰腕大赛。事先我俩提劲打靶攻心骂阵,闹了将近一年。他说:“哼!掰你小菜一碟。”我讲:“你娃嫩了点儿。”他说:“两下就把你打趴。”我回:“谨防把你娃筋扳断。”寝室的同学听厌了,撺掇起我俩真正开赛。那天晚上,在全寝室的观战和吆喝中,我俩终于赤膊上阵。各自脱了外衣,亮出膀膀儿,甩手臂,松关节,旋颈子,深呼吸。心头砰砰乱跳,血液都集中到肌肉里,大脑晕晕的,嘴唇发凉脸都白了,还相互假笑逞能,表情也当战斗。郭兵最高兴我俩打起来,以免我俩联合起来对付他。他用宽大厚实的手,为我俩攥得发青的手定位。我俩颤颤索索地发力,都想占有利角度。郭兵把我俩定到不偏不倚后说:“开始!”我使出吃奶的劲儿猛然一抢,整个身子跟着往下一坠。哈,这回他没有抢到先。周围一阵鼓噪:“稳到!稳到!”“坚持!马达坚持!”“加油!晓虎,使劲!”“雄起!雄起!”我叉开弓步,左手抓桌子边沿,全身力气都运到右手上,浑身打抖汗出如浆。眼看我占尽了优势,只差最后一击,把他的手背摁到桌面上。好几次把他的手压到三十度了,他却始终能反弹回来,在60度到45度角的范围坚持住,硬生生挺了五六分钟,无论我啷个嗨呀嗨地吼,发出最后的蛮力,一次又一次地冲击他颤栗的防线,却无论如何打不垮他。唉!奈他不何。很快我的体力耗光,手渐渐松了劲,他也松下来,以平手告终。我心脏狂跳头晕欲吐,立起身子假笑,扑哧扑哧地喘气儿。他的脸蹩得黑里透红,晦暗一片,喘息小得多,却不咋笑了,左手握住右手小臂,埋下头慢慢搓揉。郭兵问:“啷个呢,糟了么?”“嗯。”他沮丧地点点头。老何说:“恐怕是把筋拉倒了哦?”组长说:“快点去看一下。有没得啥子?”小凉山拖声说:“嗯,末得啥子,过两天就好了。”我心头有点过意不去,但竞争心理盖过了歉疚。心中自以为胜:“哼!跟我叫劲儿骂阵,看你有几根筋来扯?不死都叫你脱层皮!”我的扇子骨、腹肌、肩胛、手腕也酸痛了几天。从那以后,我俩半斤八两,互不招惹。都怕这种损伤实力的争斗。  传统文风很难吹进十万里凉山,西洋文风更难进去。帮中国打抗战的美国大兵,不留神落到山里。黑彝(奴隶主)笑豁了:天上落下个金发碧眼的大块头,叽里咕噜讲鸟语。立马烙烂双脚,钉上脚镣,收为锅庄娃子,终生为奴。五十年代后期,政府找到这可怜的国际友人时,人家光着身子在磨房里当牛做马,呜呜哇哇话都不会说了。小凉山出山,下到平坝省城来。大吃一惊:上铺的黄平随口一说,便是西方名著里的人物,啥子福斯塔夫、葛郎台、高老头、阿巴贡……。别个笑得嗬呐嗬的,小凉山没有读过这些,自然不解其中精妙。我也不懂,但必得跟着哄笑,有轻有重有盐有味地笑。以此表示:我懂,有文化底蕴。小凉山笑得勉强,心中不免暗中沮丧。原先在山里,他算勤奋好学,中国古典名著读过一些,当宣传科长的老爸亲自辅导语文,考试分数不低,自我感觉满好。结果两下就遭省城同学比趴了。他感到差异缺陷,开始疑惑:老爸招老妈进山对不对了?究竟有好大的意义?黄平经常嘲笑他:自称哥萨克,实际舞不得。他憋了好几个星期,终于憋出个绰号:绿凸。不是么?黄平的反意字嘛,只是毫无文采和讽刺性。斗嘴时他说过一两次,自己都觉得软弱无力,抵不住黄平的尖牙利齿。黄平呵呵一笑:“青沟子!你还嫩了点儿,够得你娃学。”小凉山哼哼哈哈,用不屈的态度代替争斗。直到毕业,他都没能想出对付名嘴黄平的损招,足足苦恼了四年。
4# 金佛山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1 04:55:05|只看该作者
  古诗曰:“胡天八月即飞雪。”大山里面又冷又缺水,小凉山不爱洗澡。俺爹来自太行山,我也不爱洗澡。我们都晓得:洗是相对的,代谢物是绝对的。皮屑、尘埃、分泌物永远洗不完。适当保留些原始物质,对皮肤有保护作用。不到必要时,懒得去洗。于是经常干搓。我长年紧闭蚊帐,躲在里面读书、空想、发呆、干搓。小凉山无须封闭的个人空间,经常坐在床上或床边,敞开蚊帐,一面看书一面搓。他那骨节分明的手,总在身体四处摸索游走,时不时地停下来反复搓擦,直到搓出不少灰黑的细面条儿。捏住它一甩,拍拍身体上残留的末屑,再去别处游走搜寻。哪里不滑爽,就在哪里开工,慢工出细活。有时候,他黝黑皮肤的某处搓红了;有时候,他把某些特殊部位的灰面条儿,无意识地拿到鼻子上闻闻。他根本不看,一心只读圣贤书。读书清洁一举两得,形成个体的良性循环。特殊情况下,他会皱起眉头:稍稍研究一下指间的面条儿,然后厌恶地甩掉。作为学习的副产品,清洁做得缓慢无声。不注意看根本不晓得:他又完成了一次局部扫除。有一回他热情高涨,连脚指姆丫丫也清理了,然后对着钻搓的食指反复嗅闻。我晓得:那里有干咸菜烧肉的混合味儿,香臭香臭的。他埋头读书的姿态,像鸵鸟一般。这时候,他眼睛决不往两边看,他不看别个,别人肯定看不到他。  我俩很默契。一个礼拜天,我俩和金东波悄悄去看基督教堂。老年教友热情友善得令人感动,纷纷围上来关心询问,拿出自己的圣经给我们讲解。望着这些朴质善良的老人,我心里涌动起一股股的暖流。白白胖胖的金东波,被要求当唱诗班童子。抹不开情面,他真的去试唱了一番。以他二胡拉得跟广播电台一样的水平,他的音准乐感没得说,大得教友赏识。柔和的歌声冉冉升上穹隆,我身边一个褴褛的老头,闭着眼睛呢喃,泪珠儿哗哗流。随后吃了圣餐,每人一小块烤饼。牧师说:是耶稣的血肉,化作食物给我们吃。耶稣牺牲自己来拯救世人。祷告的时候,当牧师说到:“主啊!我们都是迷途的羔羊。请求您的引领,您的救赎。”这矮小的贫苦老头,又眼泪花花儿的。他闭着的眼皮不住地颤抖,泪珠儿沾在睫毛上,满脸都虔诚。柔化感动着我,他起皱的松弛眼皮很美,泪珠像水晶似的颤动。这种婴儿般的至纯无助,让人沉入蜜一样的氛围,静谧而温暖。这是我有生以来,从没感受过的动人场面。也许今后就是这个了,这里给了我心灵从未有过的柔和。走的时候,老人们纷纷叮嘱:下回一定来呀!回来后,我们再不提此事。晓得有冷冰冰的危险。那时的风气是:向党组织告密正常而上进。教堂的羔羊跟主走,现实的羔羊喂狼吃。我吃不下别个,也不愿遭吃掉。只好披张野狗皮,不时露露狺狺狗牙,伪装保护各人。  上方不准游行,我们偏偏不服压,瞅机会上街游行,削弱权威以抗圣命。从鲁迅到我们:“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祥林嫂一样念叨了几十年。沉闷的时候总想爆发。大家意识到:官僚体制成了生产力发展的主要障碍,渴望在一波又一波的爆发中,引它松动垮台。经过几次爆发,校方也爆出了经验。一有事情,先派人封堵大门口。封不住敌不过学生时,就赖皮地锁死大门。81年11月12号我们毕业班已经停课,等待宣布分配方案。晚上那场中国打沙特的足球赛,又成了爆发的理由。上半场沙特进了两个球,在一片叹息失望中,下半场中国连进四球。学生们一下子疯狂了,哦嗬连天,一阵又一阵的吼叫欢呼,象要把天吼破。球赛一结束,男生宿舍又照例开始摔瓶子,往楼下砸玻璃瓶、暖瓶。叮咣噼啪当当当当,好多窗口都在敲打搪瓷铁盆,尽量搞出大的声音,表达止不住的兴奋。有人把旧衣服点燃了,挂在窗口外,映衬同学们火一样的狂热。接着好多人烧起衣物床单,到处火光辉映,连女生宿舍都有应和的火光。煞是壮观好看。虽然传达过:“不准上街游行”的中央精神,但为了中国的胜利欢呼,张扬民族精神,总不至于受多大处分吧?况且法不制众。憋屈了好久的郁闷,总算寻到一个临时出口。足球不再重要,体育不过是介质,反抗压抑约束才是真的。好几百学生自发往外走,要到人民南路去,到广场去狂欢去示威。大铁门锁死了,门卫躲了起来。学生到处找,终于把他搜出来,逼他开门。门卫坚持不开,他怕挨上司骂。学生强行从他口袋里搜出钥匙,开了门冲出校园。我跟小凉山走了后门,穿过科大校园,去坐末班公共汽车。一路上看到好多人,散散乱乱地往那方走。还没走拢广场,就看见那里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都在看在听在宣泄。有人喊:“中国足球万岁!”“人民万岁!”有小群体唱国歌。更多的人跟着场子上精彩的举动哦哦地吼,为新加入的下股队伍鼓掌叫好,好多市民工人在观看,街娃混混儿也在广场上吼叫,个别泼皮乱扭屁股,做各种恣意妄为的下流动作,发泄平日的不满。集体无意识的破坏性很大,这么多热情洋溢的人,没得适当的发泄方式,只好破坏压抑本性的社会规则。原始力量指向巨大雕像旁的各种标语,好多人翻进梯坎上一人高的铁围栏里,扯下威风凛凛八丈高的标语,有人把它点燃。火光又引来阵阵哦哦的欢呼。小凉山猴脚舞跳,两把三把就翻进去了。我试了试,太费劲,穿着流行的直统料子裤儿,大腿屁股绷得太紧,箍得抬不高腿,只好放弃了翻越。对他吼叫:“我进不去。在外面等你。”他得意地歪歪脑袋,跟着别人忙忙碌碌。我只好遗憾地待在外面,当个普通看客。火在呼拉拉烧,夹杂着轻微的哔剥爆裂声,不远处在砸层板,破裂的声音传来,又引起一番骚动。啥子四项八项原则统统见鬼,那个舒服解气哟。火光一大,吼声也大,刺刀并不代表人心。约莫二三十分钟后,够得着扯得到的纸张、标语、扳子、树枝都成了灰碳,围观宣泄的人群才渐渐散去。他花起一张脸,豪气十足地翻出来。压抑的热情释放完了,我俩像没得目标的鸭子,一戳一拐地走回寝室,都一点钟了,各自悄悄摸上床睡去。躺上床,面对黑暗的虚空,才想起:今天是我25岁的生日呐。眼前浮现连篇的火光和呼声情景,权当生日贺礼吧。  第二天,校园像战场一样凌乱,苦了清洁工人。校门口停了好几台班驳的公共汽车,车窗都破烂了,那是昨晚遭学生和市民顺手砸的。我俩尘封了这段历史。身边的党员干部,有义务汇报同学的出格举动。真有危险的时候,我俩都会守口如瓶。果然学校草草调查过,最后不了了之。这段历史足足尘封了二十多年,过了危险期才揭迷,符合国际惯例。  从奴隶制延续下来的火把节,是安家娃子和锅庄娃子狂欢野合的节日。属原始社会遗留下的群婚制遗迹。新来的汉人把严格的“男女授受不亲”带到山里。小凉山在机关院落中长大,没法吸收彝胞的野趣。他们严守不跟女生说话的禁忌,破忌的人要遭白眼。整整四年的川大生活,小凉山没有半点桃色新闻,甚至连好色的火花都没发现过。我简直怀疑他:有没得原始的生殖繁衍欲望?唯一一次接近女生的机会,他以爬峨眉山为由,推掉了。人家邀他同路回家,同坐十几小时火车。他一生中最好的青春年华,该纵享爱情的美好时光,就这么遭戒律、自卑、规定、顾虑……扼杀掉了。  小凉山跟山里人一样倔。因为妈妈是医生,他的水杯和盆子不跟人混用。洗完脸,端盆子去盥洗室冲脚。一次别人不得已,用他的脸盆洗了脚,气得他脸青面黑,冲上街去买回塑料泡沫,反复擦洗盆子。那人想分一半泡沫用,他坚决不分。不说任何理由,固执而沉默地埋头擦盆子,那固定不变的造型,恰像被侮辱的奴隶。这种倔犟,用到学习上就厉害罗。马克思说:大家都捧黑格尔时,我不凑这个热闹。你们把他贬成死狗,我就要公然站出来,承认是他的学生。小凉山喜欢导师的独立不群。胡适说:任何东西都要倒过来问个为什么?小凉山深以为是。讲义说:形而上学不对,他就写《对形而上学方法论的一点思考》,反向找出其合理性。讲义批判“地理环境决定论”,他就写《地理环境决定论》,大谈其合理性。考试时,批判“不可知论”,他心想:人家是对的嘛,认识是永远无法穷尽的。抱着理解同情去批判,分数当然高不上去罗,主课只考了70来分。 假期回家,他跟老爸争论时政,几乎都要反着说,说得有根有据。一辈子搞理论的老头大惑不解:“咋个像国民党时期一样呢?送出去一个反一个。大学搞啥子名堂?未必专门出叛逆?”毕业后,他这两篇文章在《川大学报》和《天府新论》发表,被《人民大学复印资料》印制,得到官方一定程度的认可。二十多年过去,他始终远离国际学术环境,只能反复沉淀思索学生时代的疑窦。他的新篇章《论国家起源》,把“国家起源于阶级斗争”的说法修改掉,现在又要为唯心主义辩护。他正在努力:“把铁板一样的理论天庭,捅个窟窿。”虽然当不了学术旗手,眼看一生渐渐滑过,倒下之前,也要向伪善的理论砸一板砖,摆出不屈的反抗姿势。在专制环境局限中,他无法走入世界学术舞台,只能把反向思考当作自己的学术使命,历史使命。向二十年前讲义里的谬论开炮。嘿嘿,绝对正统的人,走向正统的反面。辩证法帮他完成了否定之否定。当思辩能量足够的时候,就像电机接错了线,结果马达反起转。性格就是命运,大山铸就了他的性格,一倔就是一辈子。  毕业前夕,他在老爸管的报上发表两篇小豆腐干文章。是我们小组最早发表的东西,嫉妒得我眼睛都绿了。嘴里却恭祝他写出更好更大的文章。主要是吃人嘴软,他用两块钱稿费,买两瓶汽酒半斤花生,与全组共贺,灌得我满嘴祝贺。多少年后,每当他发表了啥东西,就想告诉天涯海角的我。想再听一点:老同学的祝贺。  毕业分配,小凉山不愿像上辈那样: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儿孙。老头子调动各种关系,帮儿子挣脱打道回府的命运,去了温江地区。今天才晓得:他从第一年开始,每学期给系里一个当干部的老师送好酒,期期不拉。毕业时汤书记说他:成绩不突出,思想右倾,不积极靠拢组织。才没能分到好地方。好在老头子贡献了一辈子,官至部长才退下来。积一生之力,把儿子女儿三家人,从凉山、温江弄回了成都。历史像巨型马达在旋转,缓慢而沉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两代人几十年,绕了一大圈儿,又转回省城来了。还好,落个大团圆。只是资本家老爷子无福消受,没能看到。小凉山的名字──马达:难道预示了他的性格及命运?

张晓虎 2003-11月于重庆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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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华蓥山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1 04:58:37|只看该作者
三 网路真话说当年  不能说出真理就说点真话吧。她叫路真,我就说说求学路上关于她的真话。  二十六年前,我们在春寒料峭的二月进了大学。我们是动乱十年后首批高考进来的大学生。从百分之二的概率中冲杀出来的,得意得很呐。从农民越过工人,直接成了大学生,连续跨过两级社会等级,得意得脚下轻飘飘的,好长时间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适应校园环境后,也觉出了两大不爽:一是号称荷花池的臭水塘,装满了排水沟引来的臭水,把清幽幽的环境熏得臭烘烘的。如果只远看不近观,尤其是晚上看水波荡漾的灯影,似乎还可以哄骗自己,感觉这环境还不错。人不能败自己的兴嘛。第二不爽:就是我们好多同学集十年于一炉,多半都来自社会下层,营养不良磨难太多,精神压力大。跟前几届特权大学生比起来,算弯腰驼背歪瓜劣枣。他们普遍光鲜高大气色红润,政治身份优越,我们系七六级学员百分之九十都是党员,比起我们这一届三分之一的党员学生来,他们占了很大的体质和政治优势。人人都以己之长比人之短,所以他们总是随时鄙夷我们:长不象冬瓜,短不象葫芦。对我们鄙夷之气溢于言表。我们则回敬他们:靠特权进来的瓜娃子,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只晓得冲锋砍杀,是张铁生似的白丁英雄。后来打过几架,廖承文就经常骂他们中最高大健壮人:“狗日的公牛!”这种打不赢也要骂赢的角落英雄气概,每每引起我们的共鸣。我没法无视他们的优势,总想有机会找回平衡。她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进校后不久,在学校迎新大会上,她代表七七级学生发言,一身朴素衣裳,平平常常走上台。坐到麦克风前埋头读稿子,散开的短法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使她看上去有迷一样的风采。只听见播音员一般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抑扬顿挫舒缓有序地从大喇叭里流淌出来。她那绚丽深沉充满激情的字句,是我有生以来闻所未闻的,在我空白的胸腔里镗镗嗒嗒地敲。她的声音沙哑而锐利,有一种特殊的穿透力,直逼人的心底。她的激情中蕴涵着一份悲壮,感染着整个会场,使几千人的大操场鸦雀无声。会场上空回旋激荡起昂扬向上的力量。那是经过轰轰烈烈的打打杀杀、压抑太久后需要释放的另一种激情,对理性真情的惨痛呼唤。她的话音正好代表了这股力量,是我们七七级学生经过青少年期十年磨难后,从心底发出的呼喊。我多么以她自豪啊!把她看着我们的代言人,差点爱上了她。对她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她是何方人士?学校怎么发现她选中她的呢?  令我欣喜的是:她竟然就是我们系的同学。她这么好的文采,应该在中文系。然而却不,她选择了哲学系,她要追求比文字更深刻的东西。好奇心驱使我很快晓得了她的一些情况:她叫路真,她才气十足的老爸,编了两部文化大革命前脍炙人口的电影:《岸边激浪》和《秘密图纸》。小时候,我觉得这两部电影好看极了。在碧海银沙上痛歼美蒋特务;清秀沉着的田华智取情报,都是使娃儿兴奋的情景。文化大革命风暴把她老爸卷走了,她从名剧作家的千金,瞬间堕为黑帮子女。痛苦迷惘中,她为自己取了这个名字,想寻找真理和悲剧的答案。难怪她的底蕴这么丰厚,她的话语里承载着少年丧父的惨痛的情感,饱含了迷茫中追寻人生答案的青春激情。再看到高年级光鲜高大的同学时,我自惭形秽感减少了,底气更足。啷个嘛?我们不靠关系是硬斗硬考进来的。我们有追求知识的激情,我们有路真这么出色的同学。你们有独立思考追求真理的勇气么?你们除了坐享种种特权、长得壮实之外还有啥?这么偏执的比较,其实并不影响工农兵学员中出人才。这种自问自答,不过使自己心里好受点儿,以此强化虚弱的自尊。说实话,她并不是我欣赏的:娇小可人长着尖下巴颏儿的四川美女。她年纪应该比我大一点,身高大约一米六六,宽皮大脸身板结实,一头倒长不短的直发不作任何修饰,大眼烁烁有点鼓,眼眶稍微凹下去,皮肤栗色偏暗,象南洋味十足的马来人。但我仍止不住地高看她倾慕她,她象高高在上不可企及的女王,塑在我的脑海里。以至我看到电影里一群艳装浓抹的太太们饰演反面人物,站在卡车上夸张地挥手欢叫,庆祝国军的胜利。旁边有人说:她妈也在其中时,我大为高兴。总算牵强地捡到一点矮化弱化她的闲话,冲抵她的一些光辉。  其实,她的光辉抵毁不了。很快我又不得不加重对她的景仰。进校一年多后,七七级的才子学生,开始发表反思文化大革命的伤痕文学。路真是校广播站的播音员。记得那天中午,喇叭里传来卢新华《伤痕》的广播小说:深沉惨痛的故事,沉郁凄厉的声调,把我们好多人都吸引到学校礼堂旁来,大家端着饭碗,站在树下路边,单双杠旁,边吃边听。学校有好几个播音员,感觉是路真在朗诵。只有她的声带才这么厚重,这么丰沛而有层次。当她播到高潮:女儿回家,探望错怪了九年的妈妈,忽闻妈妈的死讯,冲到医院里望着妈妈冰冷的遗体,尖锐凄厉地哭喊:“妈妈!妈妈!妈妈!你看看吧,看看吧,我回来了──妈妈……”多少悔恨凄凉,人生的痛苦无助,从呼喊中喷涌而出。听得我在阳光下汗毛炸立,背脊一阵一阵发冷,喉头哽咽发紧,饭都吃不下去了。人间最珍贵的亲情,轻易就遭荒诞的年代剥夺了。这何尝不是路真,含着泪水在心底呼唤自己永远失去了的爸爸呢?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呼喊,任何别的人想装都装不出来。宏大厚重的人生底蕴,撑起她独特的播音感染力,学校里没有人可以替代。  可惜她跟我不是一个组,好象连校都不驻。平时根本看不到她的身影,就算看到也不敢跟她说话。她丰腴的脸庞上神态恬静,有曾经沧海后的宽厚平和,绝少凄苦和仇恨。她的目光柔和内敛,总是抿住的嘴唇含着隐约的笑意。以至我把抿嘴唇当作文明的象征,看成具有高度自我意识的表现。只有建立了完美反思系统的人,才会随时留意,把他最好的形象呈现给别人。看到她我才感到:经常隙着嘴唇,漏出几颗门牙到处招摇,多傻气呀。我无形中受到她影响,当着别人的面,尽量不让自己的嘴唇,无意识地隙开。她衣着光洁淡雅,经常穿知识分子喜欢的对襟衣服,口罩掖在衣缝下边,只露出两道雪白的棉线,下穿毛料长裤包头高腰皮鞋。这种当时闲适富足的打扮,使她显得脱略淡定。她从发式到衣着的变化,都令人赏心悦目。有时候她穿碎花罩衫,铁红的衬衣翻领镶上雪白的镂空花边儿。头发渐渐烫出小小波纹,多些变幻和妩媚。她平日说话,也是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话本来就不多,更少和男生说话。我那时说不来普通话,搞不清平舌卷舌,辩不出舌侧音、后颚音。一说就得压低嗓子降调八度,既别扭又怕说错,嘟嘟囔囔节节巴巴傻了一样。以至别人诧异地看着我,以为这人就这么傻气低能。我至今没有打破:四川方言比普通话低一等的错觉。虽然我的方言土语,比普通话表达起来更生动流畅。当时只能仰望:高高在上,占尽了电台、电影优势的普通话。距离使人陌生,容易产生权威感。想不仰视她都不行,我根本就没得打破神话、近之不逊的机会。就算机会来了又啷个?从内容到发音,我能跟她流畅对话么?我晓得没得能力,跟她平等对话。只好顾作矜持,远远地悄悄地仰慕她。那天黄平说:路真要来给同学照相。建议我们去蹭一张。我也耍过相机,我爹出于好奇,买过一个八块钱的《长江》牌135相机。我们少儿时代,摆弄着拍过两卷黑白照片。自以为拍得还可以,但我还是厚着脸皮,屁颠屁颠地跟了去。一来这是接近她的机会,二来对有电影厂背景的她,怎么拍照有好奇心。那时节,电影厂是叫人仰视的上层建筑。我们忍受着荷花池边随风飘荡的淡淡臭味,以理科大楼作背景,分别照了几张像。她果然又给了我小小的惊奇:用一块一米见方的自制反光板打光。虽是晴间多云的天气,她还是让人中规中距地举着反光板,增加暗部的亮度,透出专业水准和认真劲来。她和一个同伴,礼貌周到地为我们五六个同学拍照,除了她们之间相互细声说一言半语外,几乎没说啥话。盼了几个星期,问过几次黄平,快要失望的时候,照片终于捎来了,是当时少有的四寸规格,比街上洗像铺的照片大四陪。我的形象惨不忍睹:咧嘴傻笑又急忙想收住,嘴唇无所适从,挤得翘了起来;眼睛没敢看镜头──主要是怕看镜头后面她的眼睛,斜觑着别处。因为紧张,神经质地笑得脸上的赘肉嘟了起来,把眼睛挤小了一半,成了虚眯眼。人也没站伸展,两手拘谨地背在背后,衣服裤子皱皱巴巴,全然没了我以前在公社女知青面前,曾有的潇洒自信。我当然不明白,更不会承认:是自己心头一厢情愿地聚起她过分耀眼的光辉,把我烤成了这付傻样儿。  权力至上的环境里,我们苍白的心灵里,只有获得权力的野心。多少小娃儿做过要当毛泽东的美梦?成功了,便是治国平天下的大志;失败了,成为愚昧滑稽的笑谈。牟斌和我的老爸都是公安局的小官儿,我俩在一起复习,稀里糊涂地相互激励过好多次:中下层出生的人最有冲劲,上爬的野心最足。哲学是上层建筑,是最好的进身之阶,是获取权力的捷径。所以我们要学指导政治指导一切的哲学。当我俩同时进来后,骨头都酥了。好多次我俩张牙舞爪,大声夸气地在林荫道上或家属区的路上大声争论,惹得老教授侧目而视。我心头得意得很:这就是我们七七级的底蕴!是想象中的学术讨论氛围。虽然我也遭系图书馆满屋满书架的书赫了一坐墩儿,仍然以不知耻为勇的精神大声争论。那是极度需要自我表现的年纪,人都止不住抢着表现自己的无知。牟斌和我分别以270分和240分的差别考进来,分别进了甲班乙班。分数和甲乙的差异,务实和务虚的性格差异,使他似乎比我多了些优势。几经争论后,我们渐渐疏远了。跟他相比,我象说话做事不栽根的娃儿,他更高更瘦更酷,戴有两个圈儿的厚瓶底似的眼镜,看上去更老道博学。路真似乎更看重他,愿意和他说话。小时候我养过鸽子,经常看到鸽子自由恋爱,亲嘴交尾孵蛋生产。单身公鸽子看到别的鸽子亲嘴,常常嫉火中烧,冲上去又啄又扇又踹又闹,不打散别个决不罢休。经过残酷搏斗,用暴力打散别人亲热后,它才满意地退回角落。一天我从男生宿舍下楼,看到路真和牟斌偶然相遇,站在楼梯口拘谨地说话儿。本来我该擦肩而过,但我却象嫉妒的公鸽子一样,硬插上去跟牟斌说话。他小心翼翼地在路真面前维护自尊,不愿过分看重她,而拒绝跟我说话。他不得不敷衍我。路真只好匆匆结束尚未展开的话题,怏怏告辞而去。生生地插散他们后,我觉得自己有点卑劣,心头隐隐不安。我猜牟斌当时恨不得掐死我的心都有。从那以后,他跟我更疏远了。  大三时同学们开始自发地学跳交谊舞。大家经常在饭堂惨白的水银灯下,用录音机放送磁带音乐,在水泥地上跳得尘土飞扬。少数胆大的在当中跳,更多胆小的站在旁边看。我一边羡慕地看着别人跳,一边听到班上的头面女生,在前面不远处肆无忌惮地奚落着:“我一看到我们班上的男生就有了,又矮又蹉,还自以为不得了。哼!我一点跟他们跳舞的兴趣都没得。”我经常这么傻站着,看够了舞场上移动的女生身影后,忍受荷尔蒙的刺激,叹着气回到宿舍。一年半载后,校方终于不甘被动,在大操场组织了一次大型篝火舞会。各系各班半自愿半点名地抽出一些活跃的男女生,经过草草排练就上场实战。那晚八点,大部分人都去了大操场,大喇叭里反复放旋律简单的《青年圆舞曲》,几百个人围着操场转圈儿,操场中央堆上木柴,噼啪作响的大火窜起两人高。我们排成一个站满整个操场的大圆圈,拌着音乐,下洋操一般,生硬地动作统一地举手跨步,啷个看都缺乏舞蹈韵味。准确地说是做给别人看的集体操,是官方准许男女跳舞的宽松标志。男女生玩偶一般,高抬手臂举手相牵,用举火把的造型,拌着音乐机械地跨两步退一步,女生脱手旋转一圈后,两人又向夜空伸直手臂,牵手豪迈向前。完全不象男女相悦,更象大批判亮相。一遍音乐完成,女生跨前一大步,又和前边的男生重复这套简单动作。上百个人轮完,这音乐也被强迫听了上百遍,以至它几乎成了我身心的一部分。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一想起这段简单乐曲,我体内就涌起异样的感觉。当时,我激动得浑身发热喉头发紧,穿着自己最时髦的茄克衫,梳洗得光光生生,挺胸收腹做着标准的机械动作。平日里禁止接触的女生,这会儿如过江之鲫,一个接一个地从手边滑过,完全是叫花子突然成了爆发户的感觉。就算仅仅拉拉手儿,我也觉得指头儿滑腻腻,脸儿红心儿紧,浑身乱打颤。音乐、火烤、围观,足以把人搞昏,我荷尔蒙汹涌地分泌,欢喜得头昏脑胀忘乎所以。期待着平日里心仪的美女转到手里来,在这种公共场合肌肤相亲倒不那么重要,主要享受那一瞬间,砰然心动的感觉。在灯光火光容光中跳着转着,路真就转到我旁边来了。我顿时手脚无措,赫得低了头,脸扭向另一边。还没有举手,自己倒先矮了一截。随着第一声音乐响起,就该举手相牵,我却不敢碰她,甚至连手都放不到位,离她的手差两寸远。夜色掩映下,别人以为我们牵着手在跳,实际上我俩只是空手比划动作。半分钟的乐曲中,我俩假摸假式地比比划划。这套把人变成螺丝钉的机械动作,本来就僵化得可笑,我连拉手的对应都没有,空比划这套动作,显得更滑稽可笑。我心虚地偷眼瞟她,她抿着嘴蹩出一脸憨笑,象大姐姐看到傻小子戳了笨后忍俊不禁,粲然的笑容中满是宽容和逗趣。  从大三开始,《中国青年》一直在讨论潘晓的文章《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大意是问苍天问社会问自己:打倒“四人帮”的狂喜后,在科学的春天里,女青年的人生路,为何越走越困惑越暗淡?班里饱读马列著作的黄平,写了理论文章,与中央管意识形态的吴江商榷啥观点,寄出去连泡都没出一个。学校经历了人大代表选举、到省委的请愿游行和女排获胜后的自发游行的等等风波。几年来,知识象毒汁一样慢慢泡进青年的心里,权力似乎没那么重要了,追求真实和真理成了好多学生的第一需要。独立自由的个性,野草一般地在校园里疯长,我们不再满足私下讨论问题,急于要对社会发言,用火热的青春为社会打上新鲜烙印。可到哪里去说话呢?喊又没地儿可喊,智慧热情找不到表现的地方,大家普遍感到压抑,都苦苦地寻找精神出路。四周象苍白无形的墙,苦闷投射出去,被悄无声息地吸收掉,一点回音都没有。只好说怪话:啥子吾党吾军吾民,从封建称谓里找讽刺快感。又流行:川大除了开水不烫,啥子都烫。那时我写了一首题为《泪花》的小诗:精神陷入了可怕的空虚,生命好似停顿。面对黑沉沉的愚昧,眼泪是唯一的火花。路真也许突然醒豁:追求人生路上的真理,不象取名字那么简单?或者不必再那么外露?或者她找到了自己的真理?或许意识到:在强大暴力建立的国家机器面前,哪里有草民说的真理?总之不知啥时候,她又改回了她原来的名字──郑佳佳。我当时还没有彻底死心,怀着天将降大任于斯的激情,愚顽地幻想着:能走出自己写作的宽广大路。还指望:能活得五彩斑斓浪漫柔情。并不太理解:她为啥放弃这个响当当名字。  二十年后同学聚会,听说她去美国改学了计算机,现在搞软件编程。叹服之余,我似乎多了些理解:这可能就是她最真实的人生路吧,最适合她的路,就是她最真实的理。而我却是二十年后,在网上看了别人的文章才彻底明白:有数千年专制传统的中国,几乎没有个性的生存空间。脱离官场独立思考的人,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象张志新、遇罗克那样喊两嗓后速死;另一条喊不敢喊,好死不如赖活,一事无成地苍白地慢慢死去。我大概属于懦弱的后一种。比她晚醒了将近二十年,不服不行呐!  唉!说了她一大阵儿,我却连话都没跟她说过。 张晓虎 2003-6月于重庆蜗居
6# 青城山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1 05:03:53|只看该作者
四 美女毁了 相爱没得错  1978年初严冬刚过,我们十年来第一批高考大学生来到川大报到。学校林阴道上的法国梧桐树虽然落光了叶子,但树干枝桠仍然浓密得遮挡人的视线。洁净的水泥路面上三五成串的自行车风弛而过,车上的姑娘小伙儿光鲜自得,脸上洋溢着老生漠视新生的优越感,大气堂堂的,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我也算土包子进了城,进了从来没有进过的充满神圣感的大学校园。我崩着矜持的表情,缩头缩脑地张望周围的景象,真羡慕他们那般潇洒的神态,优雅舒缓的蹬车动作。重庆坡陡弯急几乎没有自行车,突然看到这么多鱼贯而过的车流,觉得好舒爽,这是速度简洁流畅的组合。实际上是各人在找良好的自我感觉,证明自己到了一个从没达到过的新台阶。  东看西看的,她就映入我的眼帘来。她眉眼秀丽面如新月,白皙丰腴的脸上泛着桃红。垂肩的头发自然卷曲,随意用发夹别在脑后,在一式短发头和小辩的女生中显得格外风姿妁约。她个子高挑目不斜视,有将近1.70米的个头,穿一件当时罕见的艳丽的天蓝色羽绒衣,走着细碎的步子,从附近匆匆而过。哈哈电影演员般漂亮的女生就在我们身旁,川大真的来对了,我心里陡然欢呼起来。从来没有跟这么漂亮高贵的女生同过学哟!现在好了,既能读书充实头脑,又有这么美的女生相拌在校园,养眼又润心。多么令人陶醉的大学生活!  看不出她是老生还是新生,我希望她是我们这一级的。这样就可以坦然跟她同学几年了。那时我对前几届工农兵学员有偏见,认为他们几乎都是开后门进的大学。所以希望她是我们这一届的。她行色匆匆既无老生的悠闲斜瞥,又无新生的畏缩羞涩。偌大的校园里,成千上万的人,跟她不过惊鸿一瞥,揣不透她的身份也正常,转眼就淡然了。  过一段时间,我们年级百十号人全体集中,嘿!令我大喜过望,她竟然就在我们班上,她可是校花级的人物呐。而且分甲班乙班的时候,她就在我们乙班。我不明白分班是不是依据分数的高低?因为她也在乙班,我在乙班的自卑感才获得了些微的补偿。这就拉近我跟她的心理距离,我可以就近欣赏她,享受她的美了。我算有自知之明,心头有个打米碗儿,晓得各人有几斤几两。从来没有跟女生交往过,更不敢奢望跟她接近。远远地偷偷看她,我就心满意足了,亦或她偶然扫我一眼,我也会快乐得心里发颤,余音绕梁几月不散……。这只是我内心隐秘的奢望,实际上同学四年,她没有正眼看过我一次,没有亲口对我说过半句话。慢慢晓得:她叫仰波,是上一届的学员,因为肺结核休学后,留到了我们年级。她来头果然很大,爸爸是老红军,石油局的局长。她自己是小兵,文化大革命中极少数娃儿才能享有的最有魅力的身份,是直接从中小学招进部队的特权小兵,我望眼欲穿而不得的小兵。她还是全国响当当的成都军区战旗文工团的舞蹈演员。大名鼎鼎的刘晓庆就是出自那里。虽然心头也嘀咕:那她不是滑过了高考,享受我们一样的荣耀?但转念一想:她那么漂亮,又何必苛严别人?人家留级到我们班上是我们的福气呀。后来考辨证唯物主义主课时,全班都盯着她,看她这个没有经过高考的学员怎么过这一关?枯燥复杂的考试,大家普遍考了低分,她刚好六十几分,涉险过了关。我的答卷却神游九天外,东拉西扯而没有及格,下学期重新复习补考。  文化大革命中熬过来的老师大多荒废了学业,又受了红色恐怖的惊吓,讲起课来一点不敢放开,毫无学术研讨味儿,多数老师都照本宣科噜噜不休味同嚼蜡。学生基本上体会不到探索精神世界的快乐。我们是溶十年于一炉的老油子学生,当爹当小官儿的大龄学生不少,学校无法用管中学生的简单方法来管我们。上课考勤基本上由学生班长负责,乙班班长黎江生也是老学生了,从底层滚打出来的,身上有自由散漫的因子。他把打考勤这套小把戏看得淡,经常是可打可不打,并不想用这点小权力为自己捞点让人畏惧的虚荣感。本来嘛,你讲得枯燥,吸引不了别人,却用劳什子纪律来管束别人,啷个得人心?这就方便了我经常逃课,躲到臭水满盈的荷花池边看书、发呆、空想。离开最容易相遇的教室,就很难见到仰波了。学校里男女生分开住,除了在一间教室上课,同在一个上千人的文科大食堂打饭外,萦绕于心的人很难遭遇。一但在心中挂了号,人的身心感官都会对她十分敏感,任何有关她的信息都会被随时捕获。才晓得:她不仅仅是我打望的人,还是多数小男生注目议论的对象,早就声名远播艳光四射了。春秋季节时她显得更有特色:走在校园法国梧桐的林阴树下,她晓得自己是焦点,不论端着精巧的小碗还是斜挎书本,从来都目不斜视。她穿得华贵而时髦,率先穿上收腰的天蓝色翻领化纤衣服,下穿熨出刀片楞子的深蓝华达呢毛料裤,脚踏乌黑锃亮的小牛皮鞋,走着轻盈的小碎步。她高而纤瘦颈细腰薄,多年舞蹈的绷扯使她的韧带分外柔软,走路时她的颈子和腰杆便随之轻摇曼摆,使头部、身体和下肢成三部分前后波动,摆出独特的节奏风韵。尤其是短小紧身的衣衫下,圆圆的下摆曲线毕呈,随着步子前后摆动,熨贴光滑的毛呢料子后凸前颤,诱发起男人管不住的联想……。说实话我这种土鳖,欣赏不来这种风姿,反倒觉得有些矫柔造作。中文系学生用不恭敬的酸葡萄口气说:你们那个“三节逗”、“三倒拐”如何如何时,我起初没搞懂说的哪个?后来晓得说的是她,顿时对中文系学生准确捕捉细节、并加以形容的能力大为叹服!真不愧是搞形象思维的呀。她的注视率和被议论率太高,以至同班的朴实女生忍不住奋而揭发她:“哼!还说她‘纤弱文静’‘有病西施的美’,她经常吃肉吃两大两份。”我大为惊讶:“真的呀?”“那不是呀?吃烧白都吃两份。”我猜可能肺结核特别消耗食物,是养病所需要的,由不得她。我所去不多的课程中,似乎也不经常看到仰波,她也算自由散漫惯了的无政府主义分子。一次我在阶梯教室偶然坐到了她后面,高高在上的从后面肆无忌惮地欣赏她,当她埋头作笔记时,白皙的颈子长长地弯下去,紧靠内衣领的地方,现出一段细细的闪光的项链。这可是小说和电影里才看得到的东西,我第一次看到戴在真人身上,虽然戴得十分隐秘,偷偷地毫不抢眼地戴在最里面,正是这种隐秘不张扬,更增加了她在我眼里的女人味儿和高贵魅力。那时节,这东西在我眼里意味着华贵与高品味的生活。这只是她无数次引领时尚潮流中的一次无意识的表现。  因为推崇高看她,我怯怯懦懦地受过她两次无意的伤害。一次是我瘾大胆子小,去看别人在饭厅里练习跳交谊舞。看舞是假,看女生才是真。那蹩脚又假模假式的比划实在没啥看头,活生生玲珑浮凸的女生才是真的,比划舞蹈只是为了跟她们接近,这是几年来被学校的陈规陋习严厉禁止的接近。仰波和几个女生也站在附近,可能想跟帅哥一展舞姿而不得,或者我们班的男生为维护自尊,而故意漠视她的美色,从不当面恭维她。她终于发现一个宣泄口,突然气愤地尖着嗓子说:“哼!我看到我们班上的男生都有了,一个个矮不叽叽的,还吃不完要不完的。我才懒得跟他们跳舞呢。”旁边别的女生也小声地附合,发泄对男生的不满。唯有她根本不在乎别人听到,本来该低声细语的交谈,她却大声得足以让几步外的人都听得到,把几步之内的男生都当成了不屑一顾的非人,肆意加以羞辱。因为是偷听的,我啥都不能说,心里很受伤。反弹地想:你有啥了不起嘛?不就是漂亮一点,就可以这么踏屑贬低我们嗦?哼!我还不跟你跳呢。我晓得各人是硬肢戳棒的黄棒,根本不敢也没有资格去邀请她跳,人家可是专业团体的舞蹈高手。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面对羞辱,从心底词不达意以偏概全地嘟嘟囔囔,作阿Q似的反击。我悄悄挪开脚步站远些,避免再听清了遭踏屑的话而受辱。另一次是毕业前那学期,已经晓得她跟另一个老红军的儿子约会了。那人也是川大前两届物理系的校友。仰波每个周末坐火车去绵阳跟他约会,那天我经过火车站,在熙熙攘攘的人丛中偶然看到:仰波和一个高大英俊鬓角粗放的男人走在一起,两个人都穿着黑呢子大衣,下穿短统皮靴,仰波大衣上宽大发亮的毛领沿颈子饶下来,直缀到胸前,这也是当时绝无仅的新样式。仰波紧紧地依偎着那男人,满是风情小女子味道。两人俄罗斯贵族一般颀长高贵,所有的优美华贵都集中到他俩身上,一个纤弱漂亮一个粗犷潇洒,广场周围的普罗大众都只是他俩的陪衬。从打扮到动作,从气质到神态,他俩都高高在上地超越了芸芸众生。我远远地望着高视阔步匆匆而过的他俩,不争气地自卑起来,隐隐伤痛中感到离她那么遥远,真是可望不可及。唉!不做非分之想是对的。  那个时候有几个人能够坐火车去长途约会?有几个人敢这么浪漫?只有他俩敢,天时地利都占全了的人,才有机会享受这种浪漫。我只能暗暗羡慕佩服。同学们也议论开了,当成超前生活的话题叹谓一番。我平时不善交际,不争取入党,经常逃课,还补考过两科,处于班上的底层,没得权威消息来源,只有尖起耳朵听小道消息的份儿。听说那男的结了婚,老婆也是老红军的女儿。而且那两人仍是现役军人。男兵的老爸是绵羊军分区的副司令,女兵的老爸是昆明军区的副司令。当时,中越自卫战尚未结束,仰波既敢破坏军婚,又干扰了前方指挥员的家小。可见她的背景有多硬。军人老婆和她家里不干了,到处告状。宣称:先搞倒那个偷情的女人,再跟男人离婚。决不能让他们松活好过。这么着:三个红军的娃娃打了起来。如果她是平头百姓的娃儿,早就开除掉,打进十八层地狱,灰灰儿都找不到了。有的同学说:那个男的就不是个好东西,婚都没有离,就来缠我们的校花。仰波也有责任,一个巴掌拍不响,明晓得他有家,还跟他交往约会。大家都不晓得:她爱得有多深?据女生讲:她已经放下千金小姐的架子,拿那个男人的衣服到宿舍来洗。经常挨打受骂,有时候甚至脸上手上都留有伤痕。据说省教育厅招呼过:对她要教育为主,要批评挽救。校方和颜悦色地找她谈话:只要认个错!不再犯,就算了。哪晓得她头一扬,掷地有声地说:“相爱没得错!”是啊,没得错。那时候我们都读过《安娜·卡列琳娜》,都感佩安娜敢为真爱而死。正确的话放在不同的环境里,会有致命的后果,这里可是中国,世界上封建统治最长的国家,扼杀爱情最心狠手辣的国度。官老爷最反感恶劣的态度,反感抗拒,她大义凛然的顽固,把校方激怒了。好歹川大也是省军级单位,校长也相当于省级干部,仰波的老爸再大,大得过省长么?校方发了狠:不管哪个说情,不管来头多大,都要开除她,而且校籍团籍双开除。就在1981年底那个晦涩沉郁的冬天,临毕业前一个月,她刚刚做完毕业论文,就接到“母亲病危”的假电报,东西都没有收拾,在两个女生的“护送”下,离开了差一个月满五年的川大校园,怀着爱情的结晶,悄无声息地回重庆去了。学校处理这种事情真是轻车熟路,做得出神入化了。也许她是全国最后一个在读的工农兵学员,在喝哄欺骗中,被这么轻易处理掉。一段不经考试,冲进大学占领上层建筑的荒诞历史,在这里结束。  那个阳光迷蒙的下午,我们团员作为党的助手上场了。我们三十多个人拎着凳子到系办公室前的空地坐定,由团支书主持会议。成都省城是多数人毕业分配的首选地方,高大英俊的支书也十分想留成都,听说在家乡耍的女朋友不作数了,在小地方有了女朋友,分回去是天经地义的。所以对系里指派的工作,支书十分卖力,这可是党考验忠心的光荣时刻。支书严肃地讲了一通,没有啥新内容,只说她要双开除,人已经“护送”走了。望着高远灰色的天空,我的心一阵阵收紧,在这宽大无垠的空间下,为何就容不下一份自发自主的情爱?她就这么灰溜溜地遭开除回去,脸往哪里搁?心往哪里放?工作啷个办?还有任何命运前途么?在一旁的系总之书记,见大家没得愤慨之色,便上前来愤慨地讲了一通。仰波没有可鄙夷指责的地方,就讲跟她那个约会的那个粗旷帅气的男人:是他们国防厂区里的衙内,有名的登徒子。说他看上一个厂区里的漂亮女人,趁她一人在家,冲到她准备结婚的新房里大肆猥亵,还搞出了一滩脏东西在人家沙发上。听得我们大眼瞪小眼,我少年时代,看到过院子里的娃儿耍这种把戏,套弄自己的小鸡鸡,一会儿就弄出些乳白液体,但那只是个别娃儿偷偷耍的游戏。现在竟然有大人这么做,而且强行抱着就要嫁作他人妇的女人这么做,带给我的冲击力可想而知。只有野性和底气十足的人才敢这么做,他不怕犯强奸未遂罪么?有团支委跟着起身发言,支持领导的决定,坚决维护传统的社会主义美德。看得出他们事先就商量好了的,接着由团支委宣布:就开除仰波的团籍举手投票表决。这不过是一言堂后走走过场,要大家表演一下,以证明开除她是众望所归,是英明及时的决定。而我们这批人早就自阉了,早就习惯唯上是从。得罪了上面,马上可以从学校统一分配中兑现。每个人的小命,都掌握在有分配大权的书记手里,如果敢让他对你印象不好,立马分你到偏远地区去,叫你在那里倒一辈子的霉。而我可能还没阉割干净,看了西方悔淫悔盗的爱情书后,潜藏在体内的色心突起,我完全不赞同:干涉打击别人的爱情。以川大哲学系学生的智力,都晓得:相爱是人生而具有的天赋人权,别个啷个相爱,是别个的权力。社会应该给人自主选择爱情的空间。仰波他俩之所以无法正大光明地相交相爱,只是因为男方的离婚申请通不过,街道办事处的民政干部,总是千方百计地阻扰离婚。他们把阻止和拖延离婚,看作长治久安的国策。还引用民间谚语来证明自己的正确: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每成功阻挡一次婚姻解体,他们就觉得:自己为国家的安定团结作了一次应有的贡献。他们不会考虑申请人的个人感受,个人情感在所谓国家集体利益面前毫无价值。  大家都在揉在拖在等,看是否可以不举手,不想轻易出卖个人的良心。大家都晓得:现在不仅是道德问题,也是自己良心的问题了。即便处理她,似乎也不应该开除。这太重了!会毁了一个女子在社会上的前途。寂静无声中大家僵持着,团支委身着绿军装,背着手站在那里,透过虚泡眼扫视下面不驯的灵魂,那份阴冷的眼光里有出卖了灵魂后的洒脱,象寒光四射的利剑,充满令人震慑的威力。一付“我都服从了,你还敢不服?还想不想活?”的流氓气派。我不敢直视那双阴郁霸气毫无表情的死鱼眼睛,顽固地埋着头,决不举手。我感到心浮起来了,身体沉不住,各个部位都不象各人的,迟钝而没有感觉。心里砰砰乱跳,出气短促发虚,我不晓得不举手会有啥严重打击?会怎样影响我的命运?但我就是不愿举。灾难没有实实在在地降临到头上时,人总是抱着侥幸心理,既想维护自己的意愿,又不想付出太大的代价。那几十秒钟如坐针毡,人生第一次身心不能自已,我茫然抬头直直地望着前面,马达正把手放在太阳穴旁边搔挠,好象挠痒又象举手,可以双解的:如果举手的人少,他可以挠完头上的痒痒后放下手,如果举手的同学多,他挠完痒的手指头一伸直就算举了手。在大家相互观望相互惧怕的感染下,多数人都陆陆续续举了手,马达的手指头也只好被迫伸直了。只有几个人没有举。我不敢转头四顾,怕别人注意到我没有举手,我耸肩缩颈恨不得藏到身体里去,我面无表情地望着正前方,看到彭勇缩起颈子,抱着高高收起的腿,下巴颏放在曲起的膝盖上,脸青面黑眼无焦距地望着我。他也没有举手,同样经历着内心的恐慌。还好,人数过了大半,决议通过了。系总之书记和两个团干部大大地舒了一口气。没有当面数落我们这几个不举手的落后分子。没人说多的话,大家都象大病了一场,拖着虚弱的身子,沐浴着昏黄的夕阳,拎着凳子默默无言地走回宿舍。在良心的考验面前只有沉重。我心里涌动着巨大的内疚,为我们男人的懦弱,为我们良心和人格上的先天不足,为遭粗暴开除的仰波而悲鸣。总有一天我要去看她,告诉我对她的钦佩和理解,这个世界爱太少,相爱永远没得错!尽管我还没有跟她说过半句话,我会去的,一定会去……。  半个月后,老张同学代表学生党支部成员,把仰波留在学校的私人用品送回重庆,同时送达学校对她的处理意见。随行的有学生辅导员,快进她家门的时候,辅导员没有见过阵势,脚都吓软了。老张也心里砰砰跳,放下行李后,尴尴尬尬地递过文件。原本要求代表学校,大声宣读的程序也免了。仰波接过去,一读就哭了。一时间,老爸叹气摇头,老妈冒火,操起河南口音,拍桌子大骂:“狗屁学校搞这一套,阳奉阴违的。找XX,找XX。”原来老爸以前是XX的警卫员,XX将军现在是总政治部主任,权倾满朝的重臣。仰波止住哭声,冷静下来劝住老妈:“别骂,别骂了。不怪学校,他们也是执行而已。”这是我二十年后才晓得的情形。原来一场儿女情事,牵扯到这么多大势力大背景,连学校的头儿们,也不过是其中一颗棋子儿。  一个月后,彭勇去了西藏,书记和支委都留到了成都省城。  仰波回到重庆没有失业,在老爸管辖的石油系统里上班。再次为大学文凭,苦读四年电大。再次证明反传统需要能量,如果是平头百姓的娃儿,早就碾成齑粉打入社会底层,工作都找不到,只有扫大街、杠棒棒或当暗娼的命。回头一想:平头百姓的娃儿,哪个敢这么大胆,公然婚外恋?破坏军婚?当然,他们随时生活在遭人议论的唾沫星子里,脊梁骨遭人戳得生痛,打击实实在在落到头上时,也常常充满幻灭感。在灰色的看不到个人发展前景的社会环境里,他们心底的灰暗可想而知,不晓得他俩后悔过没有?为了一晌贪欢,为高傲而不肯低下的头,付出了惨重代价。熬到承受不起而心理崩溃时,他俩抱头痛哭后,双双服了药,带着肚子里的新生命,牵手共赴黄泉……。 张晓虎 2003-9月于重庆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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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1 05:07:55|只看该作者
五 光荣花开遭雷劈  老雷是八组的同学,来自内江市,住在隔壁寝室。他从来不串门,我第一眼见到他,很诧异:矮矮个,胖乎乎,不像真真实实墩墩笃笃的脂肪,更像软软泡泡的虚胖。团赳赳的脸显得慈颜善目,笑的时候颧骨和下脸颊相连的地方,会隆起一坡肉坎儿,有点卡通味道。他的脸像面团一样堆满柔和,面部没有象征雄性的尖锐轮廓。仔细从他泡泡眼皮下的细眼睛里,偶尔可以看到阴冷,被苦难生活打磨出来的冷酷。凑近了看,还能看到鼻唇间,稀拉拉的几根胡子,长长地四面八方乱恣伸。他的颈子和下颚差不多一样粗,稍微一埋头,下巴和颈子就连到一起。相连的地方,挤出几轮肉环的曲线。从他眼睛偏上的位置,能近似判断:他年龄并不小,起码二十六、七岁了。他的声音尖细圆润,乍一听有点娃儿气。争论说话时语速很快,重复话语特别多。有时候,他没说多少话,嘴角却聚起不少白沫子。他似乎没察觉,一个劲儿地说下去,白沫子就在嘴角蠕啊蠕的,让人躲避腻味。觉得他体内哪里不对头,是内分泌紊乱?还是另有病灶?猜不透不敢乱讲。  渐渐熟些,发现他快人快语,话语中江湖言子儿不少。发觉身边的不平事就嚷:“他龟儿干燥,捶他狗日的。哼!惹毛了,弄翻他狗日的。”弄就是杀的意思。老雷有时跟人玩笑,突然牙巴一咬,握紧拳头气势汹汹扑上来,对你兜底一拳,吓得人一惊,本能地躬身后退,急忙用手招架遮挡,他却猛然收住拳:“哈哈龟儿虾了呵?”得意地晃晃脑袋,脱离战场顺利转移。遇到喜欢手上过招的,他笑咪咪地抓扯搏斗几把,他浑圆体态爆发出的蛮力,两下就搞翻对手,经常凯旋而归。我们组的小凉山,仗着手脚灵便,跟他过招儿,挽扯几把后,暗惊:胖子竟有这般蛮力?自知不是对手,败下阵来。  他引起全班注意,是体育课的跨栏跑,他没能过关。好多天中午,端两个方凳,放一根竹竿,脱了拖鞋赤着脚,卷了手儿抖起胸肌,噗嗒噗嗒地在宿舍旁边跑,反复练习跨栏动作。小凉山跟他有玩耍搏斗之谊,前去指导他的练习:“跑三步就抬腿跨。”他依计行事,却不得行。迈了好多碎步跑,始终无法掌握:恰当的距离和时间起跳。小凉山又建议:“你腿短些,试试跑四步再抬腿跨。”他咬紧嘴唇,盯住杆子冲过去,还是无法协调好。时间、地点、动作、力量的协调能力,属自然自发的能力。他好象缺乏这种技巧,或者儿时少了体育竞技。他惊诧地嚷嚷:“嗨,啷个你得行,我不得行呢?龟儿怪了。”接着又认认真真跳,兢兢业业地重复,始终效果不好。练了不少日子,也不晓得他啷个过的关。才风闻:他是追求完善的人,科科都想拿优良。哪科没考好,他一定缠着老师讨论答案,直到老师熬不过他的软磨硬泡,同意给他优良为止。结果他第一学年,科科成绩都优良,跟不少同学打招呼拉选票,千方百计地争取,终于当了一次“三好生学”。他们寝室的同学讲:老雷每天只睡六个多钟头。从来没得空余时间,不上街不玩耍,不逛公园不看电视,几乎没得任何娱乐。始终是三点一线的学习、吃饭、睡觉。付出了比常人多得多的努力。他多想在社会倡导的主流规范里,完善自己提高身份,早日成名成家,跻身上层社会,彻底改变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命运。他的思维相对比较僵化,争论问题常常观点保守。学习上付出了超常努力,效果却经常不理想。他为此苦恼哀叹:“精力不好罗。哎呀,经常头昏,记忆力不行了。”他给各人定的目标过高,心理压力太大,搞得各人易烦易怒易悲观。越往后,他的考试成绩便越不突出。  暑假期间,他们寝室的黄兵没有回家,老妈来成都耍。老雷专门返校,为黄兵拿来家里的煤油炉子,他热情周到地讲:“龟儿学校的大锅菜,难吃死了。你各人想吃点啥,就用这个炉子烧。哦,各人去买点菜,各人烧,好得很。”还跟黄妈妈拉家常,热情地唠嗑儿,夸赞黄兵学习刻苦,听话不惹事儿,哦,像个大姑娘一样,不开腔不出气的。说得黄妈妈笑眯了。还跟他们讲:“有啥不方便的就开腔。我能帮的一定帮。”很有些“天下兄弟是一家”的江湖豪气,搞得黄兵暗自感动了好久,虽然炉子一次都没有用过,但人家那份热心快肠,很让人温暖。  进校不到一年,钟厉国就退学走了。一说:家庭经济困难,得回家挣钱养家。二说:县政府重视,要求他回去挑工作重担。老雷不久也提出了退学回家的申请。理由很明确:经济困难。他来自四川石油指挥部,工资津贴特别高。离开工作第一线后,经济上损失惨重。他老爸当搬运,没啥钱挣。他家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发生了困难。老雷在家头排行老大,是家里的顶梁柱,弟弟妹妹还很小。老雷特别关心他们,生怕他们日子难过。便萌生退学,回原单位赚钱养家的念头。进校后,老雷长年累月穿旧劳保服,挎只破旧的军挎包,穿双拖鞋到处走。身体虚胖体质不好,风湿特别严重,长年浑身贴膏药,手腕、脚杆、颈子、背上到处是,经过你身边,三米外就能闻到刺鼻的中药味儿。这次系上重视,同学震动了。因为经济困难而退学,接二连三地发生,这还了得?在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下,成何体统?于是系上、学生会、党支部、团支部研究决定:号召全体同学伸出援助的手!几乎全班都捐了钱。他们八组更是形成了定期捐助制度,一捐就是四年。条件好的多捐,条件差的少捐。连来自农村,吃补助的残疾同学张贵全,每月都捐五角钱。以后一段时间,老雷见了别组的同学,常常笑眯眯地拱手致意:“多谢帮助!哎呀,确实不好意思哦。多谢!多谢!”评补助金时,他自然而然得了最高的甲等。  老雷平时十分节俭,任你衣服潮流啷个变,我自岿然不动。始终是洗得发白的劳保服、军干装、灰仆仆的旧皮鞋。顶一头浅浅短短的学生发式,从不修饰整理。古曰: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是:心有宏愿气不俗。他隙起嘴唇满不在乎地说笑斗嘴,十分悠然自得。厚眼皮下的小眼睛里,射出超常的锐度,饱含无畏的豪气,随时敢直视别人的眼睛。他经常几分钱的咸菜,可以吃两三顿。但一身的胖,硬是瘦不下来,喝水都要长。这使他在全国营养不良的年代,在纸多肉少的校园中有几分惹眼。让人猜测:这胖是真胖假胖?水肿浮肿?却又不像肿,肿么脸上要放光,皮肤一按一个坑儿,他却没有这些症状。他游泳的时候,浮在水面自如得很,手脚悠闲地慢游轻刨。白白的身体,轻松飘浮在水面上。有同学羡慕地形容:像砣大猪油一样,似乎他天生就会浮水。感觉他胖得不正常。后来发生不正常的事儿,大伙儿都觉得在情理之中,见怪不怪了。  老雷读书十分刻苦,经常读得脸青面黑的。老坐在教室里一动不动的,各项生理机能,都处于抑制状态,严重违反生命法则。学习刻苦的大学生,没得几个脸色好看。那天下午,老雷照例青起一张脸,从教室读完书回来。同寝室的金东波跟他说:“有人来找你。”老雷刚刚脱下汗衫,光起膀子,急忙端上盆子,正准备去冲洗退热。他站在门口,随口问:“男的女的?找我啥事儿?”答:“女的。看到你不在,就走了。”老雷眨巴眼睛:“年轻的还是老的?”这边一本正经地回答:“年轻的。我还问她叫啥名字,她没说就走了。”“哦。”老雷怕热,急忙去冲洗。第二天还是这个时间,老雷回来,金东波又一本正经地告诉他:“那个女的又来了。”“总有个啥事找我噻,她说没有?”“没有。”“她叫啥子呢?”“不晓得。”过一阵儿,金东波又突然想起来了:“哦!她说:‘她姓邓’。”老雷眼里闪了一下:“啥名字?”“不晓得。”等老雷满怀狐疑地擦洗回来,金东波一拍脑壳:“嗨!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女的说:‘她的名字叫丽君。’”老雷很认真地皱起眉头回忆:“嗯、对头。这个名字很熟,肯定是个熟人。”他老老实实回想的样子,惹得周围的同学忍不住,扑哧一声,哄堂大笑起来,效果夸张极了。老雷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家,刘扬贵边笑边拍打他肩膀:“邓丽君当然是熟人罗,你娃三张纸画个人脑壳,面子大得很呢!”周围一片打趣话语。老雷笑不起来,愣怔了一会儿,脸色由白转青。忽然,头一埋手一举,朝金东波拱过去,要捶他。慌得大家急忙拉拽他,好几个人都差点拉不住,他有一股子蛮力气。身为组长的老刘,赶紧温言细语地劝他:“算了,算了!都是开玩笑,何必这么当真嘛?”老雷小眼圆瞪:“算了?没得恁个粑和。”组长急忙喝令金东波赔礼道歉,老雷哪里听得进去:“嘿个龟儿!吃饱了没得事,拿老子开心。”他气咻咻地吼。他左挣右突,要跳出去锤人:“他龟儿欺穷,故意扫老子们的面子。那不得行!这个事儿没得完。”同学赶紧把金东波推出门外,回避一下气头儿。剩下他们几个内江老乡,左一句右一句地反复劝解。老雷坐在床沿,闷着头不开腔,像受了奇耻大辱,浑身打颤汗水不断流淌,他咬牙切齿地忍受闷热,眼睛阴冷得怕人:“虾子,欺负到老子们头上来了!不给你点厉害,你娃不晓得:锅儿是铁倒的。”决心要报这羞辱之仇。金东波比他们年龄小,这会儿有些抓瞎,不晓得该啷个办?老刘年龄最大,当仁不让地担起了解决问题的重担。一边继续劝解老雷,一面注意他的动态,把任何无法预测的危险,消弭于萌芽状态中。果然,老雷开始找电线,要趁金东波睡觉时电死他。吓得一寝室人,像闹地震一样紧张。老刘反复劝解:“你看嘛,别个好心好意的,每个月还在捐助你。他啷个可能故意整你呢?”老雷只是不开腔。只有一个念头:“你狗日的耻笑老子,就得付出代价!”咋个劝说,都解不开他心头的疙瘩。他想不通:啷个要跟他开这样的玩笑?“老子们都结婚几年了,还给我来这一套。想女人么?是你们这些青沟子想的噻。”他气吼吼急煎煎地要报复,不搞痛他娃不罢手。老刘只好跟金东波换了床,老刘自己去睡金东波原先睡的铁床,让小金睡木床。那些天,小金后悔得要死,为了短短一笑,担惊受怕好多天。老雷不仅可以电你,还可以砍你呀。听说那段时间,老雷的书包里,随时放把菜刀,用报纸包起来,跟书本讲义放在一起。小金睡觉都不敢睡得太死。从那以后,老雷跟金东波视为路人。老雷特别亲密的弟弟来耍,听说这事儿后,非常担心他出事,抱着怒火难平的哥哥哭:“你千万莫干傻事呀!杀了人要坐牢的,那不毁了你的前程么?哥哥,你要为爸爸妈妈想一下呀!干不得哟哥哥。”同时弟弟邀约几个兄弟伙,带着刀在校园里转了几圈儿,要教训羞辱哥哥的混蛋。吓得金东波一日三惊,再不敢随便跟人玩笑了。弟弟宁愿自个儿犯事,保住哥哥莫犯事儿,平平安安把书念完,把文凭拿到手。可见兄弟情谊之深。应了民间老话: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  老刘这么苦口婆心地劝慰他,老雷跟老刘同是内江老乡,年龄相近,人也亲近些。毕业前夕,他一个劲儿抱怨老刘:“你娃没得意思,不够朋友。太不落教了。”老刘只是笑,晓得他要说入党的事儿。他多次痛心地摇头:“你娃真的不够哥们,不帮忙,敌我不分。入党这么大的事,都不帮我。大事糊涂啊,你哟!”老刘心想:“你这个猫毛德性,一摸就跳,一戳就炸。二天介绍你入了党,多个冲动党员,我怕脱不了爪爪。”他不敢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笑:“慢慢来,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你娃哟!”老雷恨铁不成钢地擂他一拳。老刘心里明白得很:“即便我这里通过了,别人那里通不过呀。尤其系里管学生的党总之汤书记那里,通不过呀。”同学们都怕冒犯书记,入党分配是书记的杀手锏,大家背地暗称:汤司令。惟有老雷不怕。  毕业分配小组会上,老雷就狠狠地冲撞了汤司令。八组的扬远春带薪读书。按规定:带薪的就该: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系上见他老实,想把他塞到藏区阿坝自治州去。老刘率先起身,提出反对意见,指出:“应该贯彻‘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对任何人都该一视同仁。”老雷也不多说,嘟嘟囔囊冲到书记身边,黑起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伸手一把夺过书记的提包,从里面取出分配方案,两爪撕个粉碎。高高在上的书记大人,分配期间见惯了哀怯悲愁的脸,何曾料到过:这么出格的举动?惊得他跟匡老师面面相觑,不晓得该啷个举措应对了。看着老雷气啉啉,要打架要吃人的样子,系上风闻过这个猫二毛同学,匡老师只是好言软语地劝尉他。最后小组会不欢而散。扬远春有两肋插刀的室友,终于摆脱去阿坝的命运,回到了读书前的起点──灌县。  老雷讲感情,知恩图报。毕业前,准备了好多塑料笔记本。分别送给远近亲疏的同学。准备本子的时候,老雷没有私人空间,无法避人。他的钱有限,都买成大笔记本不够。就买成三六九等,放在寝室桌上清理、题字、分派。寝室的同学都晓得,目睹了他亲切壮丽举动的全过程。黄兵带薪学习,四年来一直赞助老雷的生活费。最后分到手的,是最抵挡的小本子。想想看,多堵心?明明白白,跟你友情降到了末等。这么着,他送出去一个小本子,收回来一份冷漠。金东波也赞助了四年,肯定得不到本子。谁叫他娃不懂事儿,乱开哥子的玩笑呢?  整整四年,党组织都没有吸收他,伤了他火热向上的心。老雷很快就让书记大人,尝到了全武行的味道。老雷分回新都四川石油指挥部,人家又把他往江油县下面的单位分。老雷不干了,拒绝报到拒绝分配,要求学校改派别的单位。比较之下,石油部门和学校之间,学校好打整修理一些。老雷就多次反复找汤司令,强烈要求改派。整整一个多月,跟老汤耗上了,文说细说软磨硬泡,老汤就是不松口。汤书记代表一级组织,决不能破这个例。老雷先礼后兵,仁至义尽之后,终于怒火中烧忍无可忍,挥起挎包里捂得发热的菜刀,吓得汤司令扭头就跑。他踏着老一辈武装夺取政权的道路,用武力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改派到了人人羡慕的四川师范学院任教。事隔二十年后,老汤说起当年的险情,眼睛眨巴眨巴的,尴尴尬尬地笑:“你们那个雷同学,硬是、硬是那个得很。嗬嗬嗬……”还心有余悸。  82年留到成都省城后,老雷先在师院,后调党校,足足奋斗了十四年。据说讲课效果不错。他把各人编的讲义,花几天功夫背下来,上台讲得行云流水的,党员学生反映不错。教学之余,他观察社会需求,顺时应势地开始了自己的壮丽事业。先收集资料应对缺口,再主题立项转抄文章,后著书立说垫资出版,等着销售回收,就可以名利双收。他里里外外跑前跑后,夫人在家里为他专门抄稿。十四年来,先后出了四本书,还参与了别的书籍编写出版,堪称全班之最。听说是:哲学辅导,高考指导,问题解答,学习方法之类的实用书籍。他把写书当作产业来做,也算我们中的先行者了。成都的大部分同学,成了他首批销售对象。他的搜索能力,堪称一绝。不论你位置多偏?院落多深?他都可以准确地把你逮出来。上至省委办公厅,隐秘到成都军区司令部,偏僻到公共汽车的终点站──跳磴河边的商专校,他都凭着胯下烂单车,把同学或同学的配偶找到。不分春夏秋冬,不论清晨深夜,随时急促敲门,深入喋喋游说。要求接受几十几百本,无论如何得帮助老同学,解决一下困难。哪怕夜里12点多了,他还坐在同学家里磨叽。主人提醒:“十二点了。”他答:“我晓得。”主人告戒:“我们这里省委大院,要关大门的。”他满不在乎:“没得关系。”不答应买书,决不收兵。搞得有些同学推不是,买不是,最后怕见到他。一次到省委办公厅找同学,人家当首长秘书,特别忙。老雷进门一看没有人:“哦,不在唆,老子要抖他。”表示跟秘书同学很亲昵。搞得公事衙门里举止规范言语文雅的官员,大眼瞪小眼地望着他,不晓得哪来的鲁和尚?经常深更半夜,他才离开别人家。有时候大冬天的,顶着凛冽的寒气,独自踩单车回家,苍白的水银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在油光光的柏油路面上,一忽儿长一忽儿短。老雷不觉得凄凉,怀里揣着一团火,新的计划在脑海中躁动,让他无暇顾及深夜里的孤寂。  一个大热天,老雷又到手下败将马达那里,推广他的出书产业。听到他的声音,马达有些怕有些烦,迎进门后有几分怠慢。老雷一声吆喝:“泡茶!”马达推断他像三脚猫一样,说不了两句就要走:“泡了,还没开你就走了。”老雷大声说:“当哥子的来了么,总是好事噻。你却连个茶叶都舍不得。”吵得马达脸红,赶紧取茶泡上。老雷接过杯子:“看我的,五分钟泡开。”他用滚开水冲进杯子后,旋紧盖子使劲摇一阵儿,让茶叶被烫水充分激荡,然后倒掉杯里的水。冲入第二遍开水。一边笑着:“头道水,二道茶。懂不懂?学着点儿。”他果然立即喝上了鲜茶,又摇头晃脑继续教训:“老实说,叫你出个三五千块钱么,是看得起你。给你几百本书去卖,你又不吃亏。啊──,还给你弄个副主编,印到书上。别个好多人求我,都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哦!看到你老同学的面子上,才把这个机会给了你。”马达却苦着脸:“娃儿在上托儿所,没得这么多钱。”老雷咋呼:“两三千,啥子不得了嘛?我全部家当都投进去了呢。二天你莫说哥子没有照顾你呵?”马达想摆脱这份推销:“分期付给你,得不得行嘛?”不得行。老雷匆匆离去。他动之以情,晓之以义,诱之以利的游说,终于打动了偏安商校的李荣华,一次买了他一千多本,堆了半屋子。卖了好多年,都没有卖完,最后只好当废纸,论斤卖了。  老雷他的计划太多,任务太重,家里有限的资金,都压到出书大业上来了。日常生活过得挖东墙补西墙,钱财总是捉襟见肘。夫人熬了多年,一直看不到出头之日,难免哀叹嘀咕两声儿。老雷心里不顺,已经奋斗到这个档次了,劲可鼓不可泄。你个糊涂女人,啷个这个道理都不懂?抱怨争吵多了,老雷终于火起:“老子们,在外头求爹爹告奶奶的忙事业,你倒好,在屋头叽叽歪歪扯后腿。”他喜欢用简单办法解决问题,一把扯起剪刀对准夫人,双眼圆瞪:“滚!你给我滚。没得你,我还做得顺手些。”他是死扳犟,固执起来,九头牛都拉不转来。知夫莫如妻,夫人望着他固执而冷漠的眸子,晓得无法改变现状。只好默默收拾物件,期待他改变主意。事业与德性成正比例,脾气跟年岁一同增长。老雷何等气派,说出的话决不更改。说了走,就得走。逼得结发二十年,没跟他过几天好日子的夫人,泪汪汪地带走孩子,跟他分开过。  正当老雷甩开手脚大干,声望蒸蒸日上,评了副教授职称。登上了《青年学者词典》。开始号称:青年哲学家,有影响的青年人物时。潜藏在体内的病灶,悄悄发作了。早年的头昏头痛逐渐加剧,虚胖开始浮肿,脸色越来越苍白。去医院简单看了看,说是脑袋里长了瘤子。可惜老雷没当回事儿,或许当成了事,也没钱没时间医治保养。总之,他继续过清贫简单的日子,一无嗜好地忙碌,抓紧时间完成自己的出书大业。推销书本的游说中,他也叹过:“身体有病,恐怕来日不多。”的话,但他说不出明确的危险病名,别人无法推导联想:他是否已经真正处于极度危险之中?是否因为急于卖书而危言耸听?因为多数危重病人,都躺到了医院里,消息往往由别人传播出来。而老雷却仍在欢实地满市跑动,难怪别人没重视。直到有一天,他单独居住的屋门缝下,泄出浓浓的臭味儿。邻居才发现:老雷英才遭天嫉,过早地凋谢了。荣耀的花朵刚刚绽开,宙斯却挥起隆隆作响的巨手,劈断了生命的茎杆,使他无法再立起身体,完成自己的出书事业。老雷,终于过早地衰竭而亡,享年44岁。时代铸就的底层奋斗典范,辛勤耕耘正直向上的楷模,巴蜀大地养育的憨直学友,老天第一个收了回去。 张晓虎 2003-11月于重庆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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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1 05:12:02|只看该作者
六 鲍鱼大餐──川大吃的片段  进川大后的伙食比在乡下好多了。当知青那会儿伙食孬,只好以量代质多喝多胀。经常喝包谷、米、菜合煮的羹羹,喝得不敢弯腰,象鹅一样,从肚子胀到颈子,胀得伸颈伸颈的。下午出工时只能蹲下去侧身拎起地上的锄把,一弯腰堵在喉咙管的羹羹就想喷涌而出。进川大后起码有饱饭吃,无须再这么汤汤水水地傻胀。不过买肉菜还得凭票,很多人经常吃不起肉,一是没钱二是没票。大锅菜的口味哪个都不敢恭维。那时几乎没得脂肪过剩的胖子。晚上熄灯后的卧谈会不外乎口腹之欲,国事免谈,色欲不敢谈,大家都装得人模狗样的,想都是罪更莫说谈了。只好大谈口舌之乐,谈九眼桥卖的卤鸡卤鸭卤鹅。一般不谈整只的肉,只谈买得起的脚掌、翅膀和肉少味浓的脑壳。谈得舔口匝舌,不住地悄悄吞口水,吞的时候绝对不能说话,一开口就容易发出唏哩胡噜的声音,那多丢人啦。只能把口水吞干净了再讲话,讲呀讲的口水来多了,又住了口,小心翼翼不出声地吞下去,一面安静地听别个讲。常常在对鸡鸭鹅脚金黄酱色的怀想中睡去。说多了终于忍不住,几个同学真的凑上钱,买过几次卤鸭子来打平伙,可惜人多肉少,只有半只。吃得那个香哟!从匮乏中熬过来的人才晓得:啥子最好吃?饥饿和匮乏最好吃。我们谈论著社会发展:所谓生活水平提高,就是用于吃的支出比例减少,用于休闲娱乐的费用增大。当时我用于吃的支出,占了我全部费用的百分之八十。实在难想象:啷个减少吃的开支比例?  郭兵的声音最有特色。高大白皙的他,生一张精巧的薄唇小嘴,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柔声细气,吐字多用前舌音,常常带有气声。经他说出来的泸州口音有特别的味道,透出几分语音背后的隐秘感。语言文字上的特殊能力,出生于教师家庭的背景,使他进校不久便当上了校广播站的编辑。说到吃的时侯,他的言辞语气天生就有感染力,色香味型他都能抑扬顿挫地慢慢道来,即便他吧唧允牙感叹咂嘴,听起来都别有一番滋味。他是我们组动手能力最强的一个,说得胃里乱翻,喉咙管伸出了爪爪的时候,大家吼起又要凑钱打平伙。他豪气十足地说:“这回我们不买了。”“不买吃啥子?”大家奇怪地望着他。他大手往胸脯上一拍:“我们要各人弄。”我们几个小同学惊奇地望着他,“各人弄?各人啷个弄?弄啥呢?”他胸有成竹地说:“炖汤!”啊?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这里既无火又无锅,既没得菜板菜刀又没得佐料,在这么简陋寝室里炖汤?他就有这个底气,这么大创造精神。他主动挑起大梁,承担最难弄的生火、借锅、切肉、配料的任务。我们几个欢呼响应,立刻分好工,各自按步就班进行:廖承文买肉,马达清洗,我找砖头搭炉灶,成都同学借自行车,宋另为最后洗锅洗碗。那是一个寒冷的星期天,成都同学都回家吃好的去了。黑咕隆咚的早晨,郭兵就穿上石油工人的灰条纹棉衣,陪廖承文骑车去九眼桥肉市场。精挑细选后,买回一个新鲜的大猪肚子。马达是家里唯一的公子哥儿,哪里做过这种婆婆妈妈的杂事儿?他咬紧牙巴忍着腻味,一个人猫在水管旁,象做贼似的躲避其他寝室的同学,爪脚爪手地对付那一大砣油滑的猪肚。先用盐巴抹上去使劲搓,再开了大水哗啦啦地冲,冰凉刺骨的冷水把他手冻得通红。郭兵来检查时,仍然指指点点说:“这里还是滑的,还有粘膜。还要用盐搓一道。还要搂实洗。”搞得马达鬼火冒,心头暗暗发誓:不打这种鬼平伙了,挨冻受累还惹闲气受。马达老爸好歹也是十万里大小凉山宣传部里的官儿,烧腊卤菜还是吃得起,吃肉对他不算好大个事儿,他才敢斗胆萌发退出活动的想法。  组里个头最高,年龄最大的郭兵,大我们好多岁,当知青比我们长,在艰苦环境中磨练出了很丰富的生活经验,为人处事进退有度。他的头发细长稀疏,如果留普通发式显得又薄又耷,只能从前面往后梳,这样头发才蓬得起,显出合适的头型来,当时叫这种发型为:大拉波,是领袖们必梳的发式。梳这种发型很适合他的脸型,他鼻悬玉笋双眸明亮,嵌在国字脸庞里,两边的鬓发整齐威武。如果不是下巴短小内缩了一些,跟标准像差不多了。这种发式让他更加端庄成熟,平日里他不象我两个重庆崽儿,个子不高还弯腰驼背的,他总是后背笔挺,后脑勺的头发纹丝不乱,看上去很有那么点儿领导风度。每次出门,他照例要细细梳理两分钟,对着桌上的大圆镜反复看,把头发鬓角梳理得有型有款的,才啧着嘴满意地出门。马达从脱离奴隶制不久的十万里凉山来,那里还崇尚彪捍粗野。不同的生长背景,使他十分不习惯郭兵的精致品位。每当看到郭兵大大咧咧坐在屋子中央,毫不避人地梳妆打扮,马达早已强制自己否定掉的柔曼情趣,又被无意识地牵扯起来,心里不由得一阵烦腻。但他不会说啥,只是扭头皱眉悄悄回避。郭兵绅士般四处走动时,早就敏锐地观察到:四舍暗黑的走道中间,有个专门为学生熬药的炉灶,长年生着煤炭火,放煤碳杂物的房间晚上要锁。为了大家喝这一口儿肉汤,他不惜弯下高高的身板架子,身先士卒以身作则,以1.78米的身躯穿墙入室。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独自一人,蹑手蹑脚地从那间杂屋的破窗户外翻进去,摸黑偷出两个蜂窝煤来。不料撤离的时候兹啦一声,他刚做的新料子裤儿,遭窗沿上的锈钉子挂了一条口子。那时候乡下一年才做一次布的新衣服呀,真是为嘴伤心损失惨重。他从老师那里借来一口锑锅。寝室里没有柴草,无法引燃煤炭,即便捡一堆柴草,也不敢为生火而弄得满楼道浓烟。学校明文规定:寝室里不准生火,不准用电炉。如果用柴草引燃煤炭,势必整栋宿舍都浓烟滚滚,那学校岂不逮个正着?他从古希腊神话里找到了灵感,要学普罗米修斯,为我们寝室盗来火种。知识就是力量,就是绝招儿。开炖那天,他换上了走路不出声的白胶鞋,在寝室门口旋进旋出,左等右盼地找机会,反复观望走廊中间的炉灶,看工友几时加煤?几时走开?如果炉灶上的蜂窝煤烧久了,不能换出来,那样不划算。加好煤之后,刚刚燃红就得换出来,假如工友没有离开,又换不成,还得再等机会。必须加上的煤刚刚燃红,工友又刚刚离开,才可以换出煤炭来。这么反复几次后,好容易才逮到一个机会,趁烧炉的工友短暂离开,他取出床下早已备好的蜂窝煤,捏在手里,双手藏到背后,快速走到炉子跟前。从炉子里换出刚刚烧红的煤来,用火钳夹住,踮起穿白球鞋的脚尖儿,悄无声息地碎步跑回寝室。他把发烫的煤炭小心放简易炉灶里,这是我们模仿家里的蜂窝煤炉子搭的,下面垫着我从工地上捡回来的粗铁丝,郭兵费了老大的力做成简易炉桥。不多一会儿,锅儿慢慢热乎起来。哈哈成功罗,我们的火生成了。有了火还怕不进化么?靠着火种,人类都进化出来了。  郭兵棉衣一脱衣袖一挽,象模象样地当起大厨来。他取出洗了无数遍,变得光洁发白的猪肚子,放在擦得干干净净的带漆的旧桌面上,用小水果刀儿小心地分开。我们围在旁边乐陶陶地观看,象看艺术表演一般过瘾。我的脑海里不由得飘起一段四川民歌:大曲酒、担担面、那味道硬是鲜。他把肚子小心地切成细条儿,再配上海带和其它佐料,一起放进锅里。我们的肉汤就开炖了。那天下午我们几个外地学生象过节一样,啥子读书自习都不重要,眼睛一目十行地浏览书籍,心里却一直把锅里那点咕嘟儿──咕嘟儿──响的东西候着,炉壁的红砖头慢慢烧得灰白,发出炽热的暖气,屋里热烘烘的,白白的蒸汽带着浓郁的香味飘荡在屋里,肉香海带香夹着花椒老姜的味儿,引得我口水一次又一次地涌。门关得死死的,任何人进出都要立刻关上。哪个不留神,留了门缝儿,我就前去赶紧关上,生怕别组的同学顺着香味儿,闯进来分食我们宝贵的肉汤。平等的人群里,付出最多的人最有发言权,郭兵这时有绝对权威,我们这些小同学,平日里跟他踩脚踩手的,不买他的帐,这会儿只好低眉顺耳地听从调遣。他是个完美主义者,达不到要求的马达和宋另为遭他说得灰头土脸的,面子上都有点挂不住了,心里生出抱怨。后来便懒懒散散,不再积极参加炖汤平伙了。在如此简陋的环境下,我们第一次喝到自己炖的肉汤,那个味道哟,鲜得不摆了。大家吱溜溜地喝着肉汤,心里涌起宏大的成就感。环境再难再简陋,也难不到我们想吃香喝辣的欲望。初次成功后,我们就很少念叨喝汤这事了,想喝的时候一提议,别人一响应,又在郭兵的领导下去炖就是了。四年里炖过好几回汤:蹄子汤、鸭子汤、排骨汤……。马达后来很少参加,他认祖归宗,到成都姨婆家喝汤去了。在寒冷的冬季里,枯枝败叶灰蒙蒙的天空下,喝汤的日子成了我们心中的温暖角落,是灰暗陈旧的四舍里难得的亮丽色彩。喜欢抱着大茶缸来串门的金东波,有一回撞端了,还捞着尝过两口,他大为惊奇:这破破烂烂的寝室里,居然还炖出鲜汤来了?  郭兵还是享乐主义者,经常美美吃一餐后不放筷子,一边说闲话,一边无意识把筷子头放在嘴里,吱儿吱儿地吸食把玩,象个大婴儿一样享受口唇乐趣。或者抚摩拍玩一番微微隆起的肚皮,脸上露出幸福知足的微笑。这沉溺在口腹愉悦中,感恩知足的微笑十分感染人,他不事张扬的自我陶醉更感人。没有挨过饿吃过苦的人,不会有这种吃了一餐好饭后的幸福感。他这种无意识的小动作,让人充分体会到饱食后的快乐,感受肢体微微发麻的放松,在舒适安宁的校园里,不担心受压,暂不忧虑个人前程,大脑肢体麻木迟钝,晕晕乎乎地享受人生,享受短暂而难得的安宁。恰如肉汤里面加了少许味精,令混沌的生活象浓汤一样鲜上加鲜。喝了肉汤他特别好睡,养得一身丰腴白细,睡得兴起时还打呼噜。我们几个小点的同学受的影响并不大,但为了反抗他的年龄和阅历优势,硬诬陷他鼾声如雷,他当然不认帐,要我们拿出证据来。只好等他再打鼾时为他录音。我摆弄着寝室里唯一的盒式录音机,准备为他录音,左等右等他又不打了。只好用录音机录下我假装的鼾声,等他睡醒以后放给他听。听着录音机里传来的又响又干瘪的鼾声,他惊谔而疑惑地笑:“哪有这么夸张哟?像猪叫一样。”凭他那圆润敦实的身板儿打出来的呼噜,自然该是圆润而温和的,哪能这么干涩刺耳?我不自信地干笑,漏了馅儿,栽赃不成,大家嘿嘿地讪笑而退。蛋白质里肯定富含某种让人安定的核甘酸,久不喝汤人就容易敏感烦躁,睡觉时稍有杂音就容易惊醒,我跟马达有时候午睡前,说说细碎的短消息,郭兵就会招呼:“喂!睡觉时间,莫讲了。”我们只好改用毫不振动声带的气流说话。没说几句,又惹起了郭兵的反应,他呼啦一下从铺上撑起半个身子,拄着浑圆的手肘,表情严肃地居高临下瞪着我俩:“你们那个蛐蛐吭吭的杂音,象耗子一样,特别刺激人的神经,比说话的声音还恼火,简直让人无法休息。”我俩只好理亏地埋下脑袋,闭了碎嘴,心头不服气地嘀咕:久了没喝汤,火气恁个大。各人睡不着,就来怪我们,真是瓦漏格子稀,人穷怪屋基。  郭兵提过一个绝妙的提议:每个人开学时,带回家乡的土特产来共享。廖承文带了怪味胡豆,我带牛肉干,宋另为带红苕泡,马达带荞麦粑,成都同学就近买东西。唯有郭兵的泸州桂圆最好吃。当晚,围着桌子一顿好吃。吃得大家呜哩哇啦,舌头甜直了,话都说不伸展。总算把想了多年的桂圆吃了个够。五湖四海多好呀。  那时节我们多数人都在长身体横胚,爱情、精神、食物同时需要。因为爱情遭禁止,精神上没有自由讨论的风气,几乎只能谈饮食文化和怪话。不得已退而求其次:唯有盼望大吃一顿了。要正正规规的吃,坐到正规餐厅里,吃没有吃够的鸡鸭鱼肉,吃那些没有吃过的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几年来喝几次汤,打伙吃几次半只鸭子根本过不到瘾,比巴掌大不了好多的卤鸭子,还没有长成年,是爱情都没有经历过的仔鸭儿,又小又嫩的,我一个人都可以吃半只。从一年级的寝室卧谈会开始,我们就定下了“要去成都正规的大餐厅去大吃一顿”的宏伟计划。憋了几年都快毕业了,还没有实施这个计划。冥冥中我有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不想再压抑自己,渴望放纵,渴望去实现心底的各种欲望。  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我独自经过九眼桥,实在憋不住了,心血来潮地拐进桥头最大的九眼桥餐厅。偌大的厅堂里面,稀稀拉拉没得几个人吃饭。我坐到铺白塑料布的大餐桌旁,服务员拿来的餐牌,我看来看去看不懂,不晓得这些菜是啥东西。因为从来就没有进过这么大的餐馆,没有吃过正规的菜。服务员站在旁边耐心地等着,我不能现出没来过的土包子像,装得很矜持轻松,点了一份六块钱的鸡豆花。这价格相当贵了,学校里的菜馆炒一份肉丝也才八角钱。服务员憋住笑诧异地问:“就这些呀?”我板着脸沉着地点点头。服务员走后,我坐在那里傻等。几年来学校都没有吃过鸡,我点了鸡,豆花么倒是吃过,不晓得鸡跟豆花放在一起是啥样子?半个钟头后,我都等得心烦了,服务员小心翼翼地双手端来小脸盆那么大一钵豆花,雪白的钵钵,雪白的豆花,雪白的桌布,清澈见底的汤,就是没有看到鸡。我忍不住问:“这就是鸡豆花呀?”“是呀。”“鸡呢?”“汤就是鸡呀,就是鸡熬的得嘛。”这会儿不是一个,而是几个服务员远远地望着我讪笑了。我现像了!栽了!鸡肉没有吃到,反倒现出了土包子像。只好带上木纳的面具埋头吃饭,第一口吃进来就鲜得晕头转向,不象鸡汤的自然鲜味儿。耳朵好骗,它只有竖着接受的份儿。嘴巴不好骗,成千上万个味蕾重兵一样把守大门,一接触来犯之敌就晓得是真是假。几口下来就闷得遭不住,得下决心才能往嘴里送了,啷个办?我福不住。平时胃里清淡惯了,突然遭遇这么多鲜烫稀软的东西奔涌冲击,胃壁强烈地反弹起来,一阵一阵的猛烈收缩使我恶心难受。不可能浪费呀,我得努力吃,尽量把它吃完。现在我有几分后悔了,没得个人参谋点菜,没得个人帮忙吃,害得自己一个人傻起一砣,在这里花钱买罪受。单飞惯了,特立独行必须付出代价。又吃了几口,真的头昏了,嘴里和大脑都微微发麻,嗡嗡营营好象通了电,胃里一阵阵翻涌,恶心想吐了。只好歇下来喘口气,慢慢吃多喝汤,我一勺又一勺地努力喝,喝这不晓得放了好多味精,鲜得叫人头晕目眩的伪鸡汤。我一边等胃消化吸收,一边努力再吃,磨磨蹭蹭地吃,一直吃得天黑了下来,吃得服务员抹桌扫地,最后她们不客气地撵我走了。那会儿不提倡:顾客就是上帝。时间到了,就是天王老子都要往外赶。七点半关门打烊,七点过就开始赶人。我晕头晕脑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望着钵钵里剩下的一小半豆花儿,汤汤水水的带不走。我大叹一口热鲜浊气,无比心痛而遗憾地离开。吃怕了,下辈子我都不敢碰这道鸡豆花了。  只晓得喝酒会醉,初次抽烟,抽凶了也会醉,没想到吃豆花儿也会醉。我咣荡着一肚子豆花儿,忍住味精中毒的头昏,压着恶心反胃的涌动,脚不栽跟地沿着发臭的河道路边走,深一脚浅一脚,晕晕乎乎地恍回宿舍。不敢多讲啥,免得人家笑话。自个儿倒在床上,庸庸懒懒地睡去。平时我离经叛道追求个性,以疏离别人来培植个性,不想受任何约束,不合规矩的事太多。寝室里的同学只是奇怪地看我两眼,也不多问。  毕业前夕,我们寝室全体成员终于浩浩荡荡出发了,去吃念叨了四年的大餐。坐电车去了成都的闹市──骡马市,进了那里最大的一家红旗餐厅。大家围着一张大圆桌坐定后,天上地下四处观望一番。大餐厅果然了得,进门就要上几步梯坎,周围布置得光鲜亮丽,这种环境坐着就补人,不吃东西也胃口大开。点菜由生活经验丰富的郭兵主持,我自告奋勇参谋协助。我俩在柜台那边沉吟良久,拿着菜牌反复斟酌,这个也好,那个也不错,都是些花里胡哨看不出色香味型的菜名。最后以他的经验为主,点了脆皮肘子、烧白、糖醋排骨、鸭子汤、宫爆肉丁、红烧鱼、麻婆豆腐、烩什锦。以他的话说:“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我们都点了,再加个山珍海味就齐了。”又特意点了一个最贵的蘑菇鲍鱼(六块钱一份),这象征山珍海味,我只有点头称是的份儿。  菜一上桌果然色香味俱佳。大家甩开腮帮子就开干,红光满面地夸夸其谈咔咔嚼肉,说话吞咽两不误。我吃得少而慢,留着胃口吃海鲜。那可是从来没有吃过的呀,吃海鱼就象跨过千山万水到海里游历一样,我喜欢这种遥远又虚浮的感觉。马达包着嘴嚼,一面口齿不清地招呼:“唔唔吃噻,为啥不吃呢?”我支吾:“现在不想吃,等会儿再吃。”大餐厅的菜就是上得慢,几个饿牢饿象的胃,三下两下就把陆续上桌的肉菜卷了进去,不多一会儿,桌上已经杯盘狼迹所剩不多了。这时候我得意地宣布:“慢点吃,还有一道最贵的大菜没有来。”大家都停了筷子盯着我,吃得太饱的,露出了沮丧的神情,留有胃口的则面露欣慰,好象捡了便宜。我故意拖长声音吊他们的胃口:“是我和郭兵点的山珍海味──蘑菇鲍鱼。”大家又抖起精神,准备进攻鲍鱼。等鲍鱼大菜最后端上来时,我放开胃口准备大吃,只见盘子中间是糊糊状的白菜烩蘑菇,盘子的边沿上,放着几片胡豆瓣大小的薄薄的肉片儿。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组长本来就大的眼睛,瞪得象要滚出来了,下嘴唇也努出来,好象要打架的表情。大家不由自主地啊──?都以为最贵的鲍鱼是五六斤重的大海鱼,啷个没有看到呢?未必就盘子边上这点点儿毫不起眼的肉丁丁?一人夹一片放进嘴里嚼,都说不好吃,淡白淡味的只是多了一点海腥味儿,跟煮过汤后的墨鱼肉味道没啥两样。我的筷子急忙到中间去翻,想找出海鱼来吃吃,左翻右操除了蘑菇就竹笋,他们的筷子频频伸来,蘑菇也正迅速减少。鲍鱼在哪里呀?哪个都不敢肯定,“爬哟,这是啥东西哟?”“这是不是鲍鱼哟?”疑问和骚动的声音越来越高,把餐厅的管理人员都招来了。他解释说:“这就是鲍鱼,干鲍鱼。东西是二十几块钱一斤,是大老远从沿海运过来的干货,确实又贵又少。各位对不住了。”他的诚恳封住了大家的嘴,再说下去就更显我们土气了,谁叫我们一群腹有诗书土鳖,兜中缺钱口里无味,想吃山珍海味又不晓得行情呢?大家悻悻然不再开腔。这么贵的鱼,竟然这么平淡乏味。我大失所望,海味没吃到,赶紧吃山珍。刚夹了两筷子蘑菇吃,山珍也没得了。我们多数人当过知青,晓得乡下饿肚子的味道,喜欢吃抢饭,吃各人的不香,吃别个的喷香。到川大几年,摆脱饥饿不久,还残留着吃抢饭的原始习性。大家快速频繁地拨拉拈夹,叽叽喀喀的咀嚼胡吞,吃得腮帮子鼓,头上热气蒸腾。我们祖上从吃人生番茹毛饮血地进化而来,饿了就要抢,咀嚼是最原始的本性。君子远庖厨,但这种抢着嚼肉的好胃口,跟直接杀生有好大分别?君子都是最大的伪君子。抢饭中一步不慎就要吃亏挨饿,我只好倒上残汤剩汁混到饭里,就着最后的白菜,装满一皮囊米饭。这餐计划了四年的宏伟大吃方案完成下来,每个人花了两块六毛钱。回校的路上,他们通常背手散步的姿势都变了,这会儿背着手不舒服,会拉扯压迫满满当当的胃。大家允口纳舌地腆着肚子散步,沐浴着清爽的晚风,配合胃里植物神经调节的蠕动,享受舒适缓慢的消化。这是四年来在川大培养的良好习惯,十分有利于身心的保健活动。马达看我掉在后面,脸色晦暗一付意尤未尽的样子,他放慢脚步,落到我身边关切地小声问:“咋个的呢?刚才你啷个不甩起嘴巴吃呢?你看我,闷着脑壳狠实吃。我是吃安逸了哦。”我才把苦水向他倾倒:“我以为那个鲍鱼很有搞头,留了胃口吃海鲜,没想到这么一点点渣渣儿肉,怪死难吃。这个破红旗餐厅害得我吃大亏了。”我满心希望得到他的同情,他却气恼地皱起眉头,手指姆差点戳到我鼻尖上,咧起嘴大吼大笑:“好啊!你个虾子原来还在打小算盘,难怪你坐在那里不慌不忙的等,原来想吃更好的东西。嘿!还讲都不跟我们讲。我是说:你狗儿的啷门点菜那么积极?原来念的这本经。”别的同学听到了,回过头来呵呵地笑,有的人撑得话都懒得说,只是用指头朝我点点摇摇。谢昆皱起眉头笑:“泼皮,简直是个泼皮!”廖承文远远地伸长颈子大手一扇,做出我该挨打的手势说:“看不出你个家伙不开腔不出气的,还这么狡猾!”郭兵平视远方,抿着油嘴儿宽厚地笑,他心头嘹亮啥话都不说。从菜一上桌,他就没有歇过筷子。他的生活经验又一次显示出优越和宝贵,他为顺利完成的大吃计划,为识破我的雕虫小技没有戳穿而笑,笑到最后才是真笑。我们念叨了四年的大吃,就遭这该死的鲍鱼破坏了。最烦别个用指姆挑衅地戳我鼻子,还遭破马达:狗儿狗儿(狗日的意思)地骂。我心头鬼火冒:今天不但没吃安逸,反倒成了他们消饱胀的笑料,落下个自私自利爱贪小便宜的话柄。真的打不出喷嚏来。 张晓虎 2003-9月于重庆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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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1 05:15:31|只看该作者
七 鸡翅拐  78年初进川大后,老何带薪来读大学,算我们小组最富的人。以他老三届二十八、九的岁数,面相最老成,该是我们七小组的头儿。可他却偏偏最谦恭和顺,从不摆老大哥的谱。对任何人都一说一个笑。我刚刚从万事求人的农村底层来,对人对事都有很大的算计和戒备心。看着他这么热忱得近乎点头哈腰的待人接物,得警觉地猜测:这种态度后面有啥不可告人的意图?时间久了才晓得他这么谦恭热诚,只是他良好的个人修养,没得贪馋赖占别人便宜的意思。学校多次强调:不准恋爱。每次大会小会宣布,我就暗暗地瞟瞟单薄而大龄的他。慢慢地他都二十九岁了,女朋友还没得。我们倒耐得住,他却再也耽误不起呀。如果在我们下乡那塌儿,娃儿早就上坡放牛咯。到他这把年龄还没娶,怕是找不到婆娘咯。那样的光棍汉,在乡坝头就一辈子抬不起头。看着他不急不火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有些同情他,怕他随着年龄增大而掉价。  他跟四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一样普遍不高,只有1.68米左右。五官蛮清秀,标准的瓜子脸庞上大下小,清癯端正没有一点赘肉。眉弓挺拔眉毛似剑,眼睛象女人般清秀柔和,鼻梁高挺鼻翼平滑。牙床略显突出,嘴唇稍微薄了些,一付精明的样子。两条鼻纹沟优雅地圈住嘴角,以至他的嘴喝水、抽烟、吃食、都显得特别生动突出。他抽烟时经常狼吞虎咽,烟子深深地吸进去后,憋半天,出来得很少。有时候涌出来,又气浪滚滚地发很大响声。喝茶时,他把小脸拱进茶渍斑斑的大盅盅里,发出吸呼吸呼的吸水声。茶水经过他的大喉包,咕儿咕儿地响。看得出他热爱享乐,尽情舒坦地享受口舌之乐。他的嗓音很特别,非常圆润悦耳,声带窄而细,说起话来不紧不慢。认真说话时有板有眼,时常穿插嗯──哼──清嗓的声音,显得更加审慎周全,也显出阳刚气不足。78年刚进校的时候,我们既空洞又喜欢斗嘴,经常争得急赤白脸的。往往争到后来,不是为了找共同认可的真理,而是为各自的面子,为虚荣而战了。他从来不急决不认输,笑眯眯地咬死各人的观点不放。有时候急了,真想骂他:咬卵犟。同学整整四年,没有看到他翻过脸。更不说日妈捣娘地跟人争斗了。这种修养真的十分难得!我很有些好奇,想晓得他啷个养成的这种柔和品格?可惜他埋得深得很,从来不谈个人和家世背景,也不炫耀自己。同住一个寝室四年后,我才晓得他老父亲竟然是全国著名的妇科专家。遗憾的是:他家住哪个方位我门都摸不着,更不用说去观察他生长的医疗世家、人文环境了。那是祸从口出,少说为佳的年代。  日子一长,才发觉他十分邋遢。没人去深究:因为禁止恋爱,人都懒得梳妆打扮。他早期穿洗得发白的兰色军干服,因为年辰久远,布料有些发黄。后期穿宽大的米黄色或铁灰色的卡中山装,下穿松松垮垮磨得发光的深色毛料裤,很少换洗,更没见他熨烫过。皮鞋长年累月灰仆仆的,骑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周身都响的破单车。衣服铺盖乱堆在床上,难得整理一次。夏天一到,他的个人特色就充分暴露出来:他象大多数修炼到家的读书人一样,喜欢缩小自己,经常缩颈含肩地埋着脑壳做人。久而久之就颈子就往前伸,背后的扇子骨也跟着往外翻了。脱去外衣,这个特征就暴露在外。他年龄大些,这个征候比别人更明显。如果要矫枉过正,把双肩硬往后扳,就会在两扇突出的扇子骨中挤出一嘟噜赘肉,像老太婆皱起的脸一样难看。他脸上看不出来,身上却是我们组最瘦的。从手肘内侧白背心旁边的空白处往下看,赤裸裸的肋骨排列成整齐的搓衣扳棱子。他穿针织背心很特别,穿着穿着,腋下那两个窟窿就越拉越大,空白也越来越多,活生生露出他肋巴稀稀的搓衣板。身为组长的廖承文年纪比他小得多,经常以官卖大地捏着他的瘦胳膊,痛惜又轻蔑地啧啧叫唤:“你看嘛,狗日的这么点点膀膀儿,造孽哟!啷个得了?哪象人的膀膀嘛?完全象你妈个鸡翅管。”他不说翅膀而说翅管,大家哄笑起来。老何象娃儿一样,跟大家一齐高兴,笑得咯儿咯儿的。翅膀分有毛和无毛的两种。别人长二头肌的地方,他却光溜溜的。这种细长光溜的膀子,肯定不适合联想到有毛的翅膀,只会想到拔光毛或卤好的鸡翅膀。尤其是啃完肉后,剥离出来的两头大中间小,略为弯曲的大骨头,看上去空空细细的。那时侯荤腥不够,刚进校时,吃肉还得凭肉票买,市面上鹅翅膀很少见。我们晚上十点半关灯后,卧谈会的重要内容就是:卤鸡卤鸭卤翅膀。谈一阵儿,向往一阵儿,吞一阵口水,啧啧匝一阵嘴巴,才满足地困觉。廖承文的方言土语用得活,这个“管”字点了睛,把他的瘦膀膀儿绝妙地形容为:卤好的鸡翅膀,或啃过以后留下的细长骨头,叫我好一阵佩服。在大家的谑笑中,组长拍拍他的肩:“干脆以后就叫他鸡翅管算了!”我们深表赞同,他却嗫嚅抗拒着:“不、不、还是莫这么叫。”后来有人叫他鸡翅拐,他沉默地抗拒着。再后来,组长分配寝室清洁卫生的任务说:“鸡翅管:你的任务:就是把你床上床下的臭袜子、烂鞋子,洗干净整理好。”他唯唯地点头应答。另一次喊他鸡翅管,他无意识地答应了一声,又是一阵哄笑。后来他干脆也反过来叫别人,哪个喊他翅管儿,他就笑眯眯地应声反抗:廖翅拐,黄翅拐地回叫。他无意识地把手臂微微张开,就象小鸡惬意地蓬开翅膀,叫着斗着,真像翅膀蓬开一样形象传神。有时候他会伸出左手像拉似扶,右手高举欲拍欲打,诱惑对手跟他温和交手。抓扯揉弄一番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散去。别人没有这个翅拐特征,啷个都叫不响。天长日久,大家经常这么叫,他慢慢习惯了这个绰号,喂呀喂地答应,反倒没人哄笑了。  一天下午,我们寝室几个人去望江公园打乒乓。鸡翅拐怪招跌出,一会儿吊,一会儿抽,一会儿旋,耍得好不尽兴。黄平对付马达一整套,马达打一盘输一盘。抓耳挠腮不晓得啷开交?这时,过来两个逛公园的街娃儿,看得手痒,便要求加入打两个球。我们不认识他俩,没怎么理他们。鸡翅管笑眯眯地说:“等我们走了,你们再打嘛。”那两人耐着性子又看了一会儿,量死我们几个学生,翻不起多大的浪。一个人便嘻皮涎脸,上前拖鸡翅管的球拍:“就打两个,打了就走。”鸡翅管仍笑眯眯地挣扎,就是不放手:“哎呀!我先来的。等我打完了,你再打嘛。”我们几个有点紧张,不晓得惹毛了他们,会出啥子事儿?在野蛮的重庆,动刀杀人都有可能。我家的巷道邻里,有个叫大牛的年轻人走在大街上,遭人平白无故地杀死了。抓到凶手一问,原来杀错了。我的心砰砰乱跳,马达脸都灰了,站在一旁不知所措。黄平在一边打圆场:“算了,就让他打两个。”鸡翅拐还是不依不让地攥紧球拍:“我们打完了么,自然让你们打噻,让你们打个够。”对方甚至鼓起眼睛吼:“只打两个,打了就走。”鸡翅管还是笑:“晓得你打得好,等我打完了,你赢个够。”这么推来挽去的,在台子边拖拽推搡了好几分钟,简直象要打架的前奏。对方看我们人多,没有最终发着。我们摸不清街娃儿的底 火,也不敢翻脸。任他两个涎脸假笑“哎呀!哦呀!”地拖来拖去,都不愿松手,象太极柔道的推手一般,比哪个的意志更顽强?最后还是黄平,主动把拍子递给那个街娃儿,才化解了一场紧张。我才晓得:鸡翅管的柔,是绵里藏针的柔。即便他笑着和风细语,却极有原则,寸步不让。哪怕冒暴力冲突的风险,他也笑着跟你揉下去。风调雨顺的成都平原,养成他这般柔韧耐力,可见川西坝子的阴柔功夫,简直了得。  当时我为没能考上290分而遗憾,那是进北大的分数。进川大后,大家还把这八股似的分数当回事,互相打听着考进来的分数。别的同学说:鸡翅管的数学考了90分,我大为震惊。老三届扎实的文化功底果然不得了。而我只考了47分,格都没及,丢死人罗!一次班上搞踏青抒怀的征文活动,他轻轻松松交了一篇咏竹的文章。写了十几种竹,啥子斑竹、楠竹、麻竹、水竹、剑竹、竹叶青、硬头黄、贵妃竹……,从竹性到风姿,从实用到象征,洋洋洒洒说了一大通。看得我目瞪口呆,就象文化大革命前出版的《秦牧散文集》里面的文章。我甚至怀疑他从哪里抄来的?可惜我学识浅陋,找不到出处。才不得不佩服他,进而暗中模仿起他来。学习他不拘小节的风度。我衣服铺盖也不叠了,脏的干净的混到一起;经常不洗脸不洗脚,反正又没活动;蚊帐常年关着,把所有的书籍、文具、衣物、食品都关在里面,不跟外面的环境冲突。还跟着他人云亦云:风流才子大不拘。渐渐地,我有点青出于蓝胜于蓝了。重庆的朋友来耍,回去后说我:“在脏衣服臭袜子中间,摸了半天,摸出一袋杂糖来招待他。”把我转得稀烂。鸡翅管作为老师,当然不甘落后。很快惹更不拘的事来。他记心不好,或不屑于记芝麻绿豆的小事。总之,他认不得各人的白背心。我们寝室八个人,每个人都有两三件白背心,全靠自己细心收捡。要记住每件上的污痕印记很难,但确是必须的。否则大家都东抓西抓的岂不乱了套?他认不到,记不得各人的背心,又怕丢失吃亏,随手抄起寝室里的白背心就做记号,认认真真用蓝线在下摆上缝一个三角形。久而久之别人的背心越来越少,他缝了三角形的背心越来越多。终于大家发觉不对头,群起查验他缝了三角形的背心:一阵喧嚷中,好几个同学从中找出了自己背心的标记。比如我的背心,就用圆珠笔在下摆边缘内侧写了一个张字。即便洗得看不清了,也看得出写过字的痕迹。大家嘻哈大笑,把他掳去背心又哄抢了回来。他的背心确实经常不够穿,那有特殊原因:他穿脏了的衣服,常常随手往床脚的盆子一甩,就不管了。等积多了,再一齐洗。有一次,我们闻着寝室里有股馊臭味儿。大家尖起鼻子到处搜,终于在他床下发现:泡了好多天的衣服。盆子里的水都发蓝了,水里有块状的渣渣,提起衣服来,下面的水变成了清鼻涕一样的悬浊液,滴答下流的水牵起丝丝儿,可见水的浓度。组长一气之下,把那盆衣服甩到门外走廊上去。这么粪的臭衣服,恐怕也没人捡。他回来后,大家乱炮齐轰好一顿数落,原来是他运动后汗湿的背心,脱下来放到盆子里,泡了点水后就搞忘了。蛋白质这么丰富的水,啷个不发酵嘛?慌得他赶忙去洗。 外面的洗涮平台上,立即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奇观。他的前后左右,空出一个十多米的大圆圈儿,别人都遭衣服的瓮臭熏得远远的了。他孤身一人在中间站定,若无其事地胡搓乱揉一通。十有八九洗不干净。他换上的干净衣服,经常有污一块白一块的痕迹,久而久之,我们都习惯成自然了。男生嘛,多数都这么邋遢。  那时候的玩笑常常跟吃联系到一起。鸡翅管每次上WC都很隆重,吃的看的听的一应俱全。点一只烟,拿一本书或报纸,收音机是必带的物品。一蹲点就是半个钟头以上。以金圣叹的语气:出恭。释怀中物,听天下事,吃手中烟,读圣贤书,感官俱乐,绵长无尽,不亦快哉。看着他心满意足悠悠哉哉的样子,我等只能用最让人羡慕的享受来形容,笑他:“大吃完了?”他嘿嘿笑着:“完了。大吃完了。”我们把在学校吃一份炒肉称为小吃,到外面酒楼吃烹烩精巧的宴席,称为大吃。这是我们小组憧憬已久的,毕业前夕一定要去完成的长远计划,是当时我们所能想到的最高享受。他身体这么瘦,咋还能蹲这么久呢?很多人蹲了起来都会眼前一黑,乱冒金星的呀。  他极少参加体育锻炼,有人说他是厂足球队的,哪个都不信。但是看到他偶尔在地上盘球带球,耍两个小动作,竟然十分精巧简洁,不得不信他有两刷子。平时,他除了昏天黑地下围棋外,几乎看不到他任何体育强项。体育达标测试时,可以15秒跑完一百米,或者拉十五个引体向上,或者做二十个俯卧撑。他避开力量和速度的测试项目,踢足球就得满场飞呀,那么他啷个当好足球队员的呢?他选择了比较悠闲的游泳项目。游泳要求每个人至少游完25米的距离。为了避免踩假水,测试放在游泳池的深水区横向进行。轮到他时,他扑腾一声果断地扑进水里,借着冲力往前冲了两三米,然后手脚并用地往前游。不到十米,他的体力就明显不支,手脚渐渐地不再协调,前进的速度慢下来。他把头高高仰起,腰臀蹩得沉了下去,脚板努力往上翻蹬,手掌快速朝两边划动。只见浑浊发绿的池水里,两只发白的脚底板,在水里一翻一翻地现出来。渐渐地,他手划脚蹬的频率越来越不一致,努力折腾一阵儿,身体不仅没往前,反倒慢慢向后退了。池边的同学笑得前仰后合,体育老师都忍不住笑了。他满脸认真闭紧嘴巴,在笑声中拼命游,眼见风流倜傥不拘小节的文学才子,用这种头脚两端在上,中间下弯的反弓姿势,努力向后倒退的游泳动作,简直象士大夫受刑,比反吊成鸭儿凫水还难受。大家都笑得叉了气,我眼睛水儿都笑出来了。慢慢地,他不象游水更象在挣扎了,身体越来越往下沉,池水就要淹过他竭力仰高的鼻孔,似乎他在喝水。他一声不吭地继续挣扎,就是不开腔,决不说:“我不行了。”的求救话。旁边的同学看不过,好几个人扑通扑通地跳下去救他,站在上面的同学,急忙七手八脚的又拉又拽,才把他拉了上来。这会儿,他已经脸色发乌,躺在池边,已经半昏迷了。晕乎过一大阵儿,起来的时候,走路打偏偏儿,靠别人扶着,才回了寝室。快拢宿舍时,运动死期的后遗症发作,他蹲到路边,哇哇大吐刚刚灌下去的脏水,黄疸都吐出来了。最后不晓得他过关没有?冲他这种精神,恐怕也该感动老师,让他过了吧?看他这付狼狈样子,哪个想得到:他是厂足球队的呢?  印象中他体育就这么弱了,他偏偏又做出叫人刮目相看的事来。一天深夜十一点钟后,宿舍熄了灯。住有女生的二舍三舍那边,突然传来一声女生啊──的尖叫,叫声惊慌凄厉,在深夜空旷的校园传得很远。我们不约而同地弹起来,我急急忙忙地笼上衣服,穿好裤子,摸摸索索笼上拖鞋,出门朝叫声的方位冲去。等我边冲边找,追拢后门时,已经有十几个人,围着地上一团黑乎乎的身影踢打。那人完全不敢反抗,卷曲在地上哼哼唧唧。我很想看看坏人的青面獠牙,狠狠揍这种流氓。旁边站着一个哲学系76级的女生,像受害者的室友,显得气定神闲,深更半夜穿得单衣薄裳,婷婷袅袅的显得很有女人魅力。我几个男生冲出来扮演了英雄,黑暗中凑上她身边关心地问:“他做了啥子?”似乎我们这些救美的人应该晓得内幕,有权跟女生多说两句话。那女生退后半步淡淡地说:“坏人,坏人,”不愿跟我们多说。只好怏怏地转身来对付流氓,这种坏人就该打,我们男生都接近不了的女生,女皇一样高高在上的女生,他竟然敢去碰?把人家赫得啊──地惨叫,而我连跟她们说句话的机会都没得。不打得他满地找牙,怎解我渴望女子而不得的恨?等电筒照到贼娃子身上才看清,是个四十来岁的矮汉子。个子怕只有一米五的样子,头发乱着,额头上有血迹。他不敢有任何反抗或招架动作,哼哼着横卧在地上,缩起脑壳躬起身子,双肘贴护肋骨。看清这付可怜巴巴的样子后,我下不了手打他。大家都不怎么打他了,有人在用皮带反绑他,反复往后提拉着他的手臂,把他提得坐了起来。借着微弱乱晃的电筒光,我满怀钦佩地看着捆绑贼娃子的同学,哼!坏人再高明,也没逃出我们同学的手板心,这位同学就是今晚的英雄。啷个有点象鸡翅拐呢?我从人缝里仔细辨认一下,嘿!竟然就是鸡翅拐。他正叉开双腿,撑着松垮垮往下滑的短裤,埋头认真地捆绑着,只看到他的后脑勺和精神的青年发式。在这种突发事态和陌生人群中,他顿时显得:高大有力机智干练,真应当刮目相看呐。他抽出各人腰上的皮带,临时充做当绳子。那皮带又硬又短,很难打结挽扣儿,他一心要绑紧贼人,打好这个结,在那里鼓捣了好一阵儿。他非常吃力,一边捆身下的人,一边竭力叉好腿,防止裤子松垮下去。回寝室的路上,我想:平时不比他跑得慢,为啥子他远远地冲到了前面?我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出来的呀。只好推断:他刚好没脱短裤,在黑暗中过他的烟瘾。一听到尖叫,他顾不得穿鞋,箭一般地射进茫茫夜色里,全凭第六感觉,一路狂奔追寻过去,在对方逃出后门前,一个飞身鱼跃,手到擒来贼娃子。细细一看果然是:赤脚大仙擒蟊贼。  大三时,我们去彭县学农劳动。一天傍晚刚吃过晚饭,一里外的农家冒起浓烟来,肯定失火了。我们都是受报纸影响的一代:《火光就是命令》。大家端盆提桶,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几十个人冒着盲肠发作的危险,跑得气揣嘘嘘肚皮发痛,到达后手忙脚乱地传水、泼水。也有上房揭瓦断火路的,大呼小叫,壮观闹热得很。周围的乡亲站在一边,抄起手默默地看着,小声议论著,就是不出手相助。看着我们风风火火满脸严肃地奔跑,竟然还有人面带讥讽地微笑。我猜这户人家平时恐怕恶事做多了,遭这么大的灾都没人救。我心头有些堵得慌,不由得生出一些滑稽感,好象在做多余的事。二十多分钟后,火扑灭了。大家忘记了周围特殊的冷漠,享受起胜利的喜悦。这时才发现鸡翅拐脸色土灰,快要倒下了。原来他只身冲进屋里抢救东西,遭垮下来的房梁砸昏了,倒在地上没人晓得。后来遭浓烟熏醒,才跑了出来。老师当即决定:派人送他回家修养。我震动的同时想想后怕呀,如果他当时醒不来,岂不遭浓烟闷死?救一场乡亲们不救的火,抢救些破旧锅盆碗盏出来,值得冒这么大的险么?时代就这么驱使他,不计得失义无返顾地冲了上去,瞬间献身的冲动,比他生命还重要呢。儿童图书讲:红军过草地的时候,有个战士遇到三个困在草地里,饥寒交迫的藏族母女。他把各人的炒面送给她们吃,自己却饿死在长征途中。鸡翅拐可能受这类假宣传的影响深些?关键时刻就冲动。听说他回学校后只躺了半天,又挣扎着坚决要回来,留守的马达啷个都拦不住,只好帮他胡乱捆好背包,送他上了回学农驻地来的车,这边再次派人把他送回了家去。如果不好好卧床休息,落下脑震荡,会终生头痛。当时也闪过一丝问号:他会不会是为了入党呢?但这只是偶然孤立的事儿,从别的方面看不出来。当时同学们普遍反感:为政治目的而挣的虚假表现。一个月后他从家里回校来,大家见到分外亲切。又拍又擂:“翅拐儿!翅拐儿!”叫得欢。  后来他又做过一件大好事:为了让全校学生晚上有干净的地方跳舞,他从下午就躬起背背儿,独自一人挥舞叉头大扫把,清扫学生二食堂,扫了两三个钟头。洒的水太少,扫得尘土飞扬,冲上八九米高的屋顶,把水银灯光都蒙蔽住了,很有点儿战争片里烟尘飞扬的效果。那可是一个装得下千人的大厅呢,单独的他在里面显得十分渺小。扫得他灰头土脸满头大汗,衣服都湿了。他个人从来不跳舞,甚至看都不去看。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而不事张扬,使人没法反感,忍不住从心里称赞,佩服他的奉献精神。  毕业前夕,才隐约听说他曾经有过知青女友,调回成都后,觉得跟她不现实,便断了交往。直到快毕业,他才又冒险交了个女朋友。象搞地下活动一样神神迷迷的。说是相貌一般,没敢带来我们小组同学看,怕留下违反校规的把柄吧。只见他那时候经常擦皮鞋,而且样式换成高筒包头的高档鞋。自行车也换成半新旧的,还经常哼着歌儿擦车。人也显得年轻滋润,经常笑咪咪的。  二十多年过去了,原想他这么懦弱平和,活得这么异端个性,应该在僵化刻板的官场难过得很。不想凭着他的谦卑恭顺和文笔功底,做了二十年官样文章,不断调整大错不犯,竟也一路升迁官至道台,再升一级就是副都督,成为我辈的父母官了。虽然不是官场打破脑袋,你死我活地抢来的实权,但级别到那里去了,吓人呀!到时候我这般草民同学,再也不敢喊他鸡翅拐,更不敢往卤好的鸡翅膀上想了。谨防他冒了火,嗯哼一声,把我烤成全羊。 张晓虎 2003-6月于重庆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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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蜀虎 发表于: 2004-4-11 05:20:17|只看该作者
八 火娃金东波  川东民间把不怕冷的人称为火娃。金东波深秋都穿短袖衬衣,冬天只穿夹衫或薄毛衣,从没见他穿厚毛衣或笨重的大棉袄。据说数九寒天他都可以只穿短袖衬衣,只是怕别人说:“炫耀身体出风头。”不愿太招摇,他特意穿上长袖衣裳。奇怪的是:他属于不足月出生的早产儿,倍受父母精心照料后,反倒比一般人身体强。张胖娃那批大龄同学叫他:火娃。更有身体虚弱的老学生,妒忌他穿衣少省布票,经常笑骂:狗日的火娃。一般大对小,上对下,可以称为娃。他在我们哲学系77级年纪也算小的。当时毛老人家判断:第三次世界大战将随时爆发。中国立足于防守挨打,他提出:“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的耗子哲学,把中国划为三大作战线。沿海、边境为第一线,华中、华北为第二线,西南内陆为第三线。全国大搞所谓三线建设,为世界大战做准备。沿海地区许多重要厂矿,作为战略设施迁入内地。火娃的爸爸是厂里的高级技师,他跟着父母的厂矿,从上海迁来重庆。把上海大城市的精致考究,也带到了内地。江浙人吃稻米海鲜,生得白皙细腻。火娃特别白,日常衣食又比四川人讲究,这使他更显得面嫩。他面容俊朗,头发粗短光洁,戴一副高级玳瑁眼镜,平添几分儒雅。在老生员成堆的地方,他不以青春白皙为荣,反以为羞,时时撑着端着,说话有板有眼,话语缓慢有力,竭力缩小跟大龄学生的差异。在日常学习工作争论中,他更乐意平等相待,甚至出人头地。  他似乎没有洞穿班干部的虚无,或者仍有为同学服务的热心。系上指定他当乙班的学习委员,他干得很欢实。几乎天天跑系里,送作业、取家信、传指示,忙得不亦乐乎。花了许多时间,为同学老师做实事儿。后来选班干部时,大家都遂火娃的心愿,推举他继续担当学习委员。十年动荡,十年一考,中了秀才的老少生员,大多是社会底层磨爬滚打出来的人,一般看重人的阅历,知识特长,思辩口才。比如中文系的徐慧,因在76年4·5清明节期间,写过脍炙人口的纪念周总理的诗篇《纪念碑》,而背后受人普遍尊重。我们系的路真,因为开学仪式上的精彩发言,而让我们自豪了很久。火娃阅历浅,积累少,肚子里装的书不算多,家世背景也不显赫。甚至世俗作敲门砖的字,他都写得叉脚舞手笨拙难看,难免遭人看轻。但他风头很劲,十处打锣九处有他,到处可以看到他的身影。一来因学习委员的工作,他得到处串门,铺排交代系上的事情。他身体好底气足,背负领导旨意,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气浪逼人。跟他太近的或内向的人,经常感到这份外在的“盛气凌人”。二来他个性明朗思想开放,在思辩成风,喜欢挑起话题的专业堆里,参与争论似乎是他当仁不让的职责。所以经常见到他在各个寝室,大声武气地介入同学们的争论。争急了,还会红脸结巴,急不择词地吞吐停顿。后来为考试而聚的答题研讨小组,以解放思想为特色的《探索者》团体,他都是其中积极的串联、组织、参与者。他不是党员,却比一般党员更为活跃。以致不少低调同学,对他侧目而视。有甲班的同学小声问我:“这个咋咋呼呼的人是哪个?他是干啥子的嘛?”  他热情向上乐于助人。自小生长在上海内迁的厂矿家庭,花钱比较撒手,同学有困难,发起赞助时,他以纯粹消费者的身份,共同赞助了别人四年。他穿得花哨吃得精致,经常率先穿出上海的新款服饰,颜色比其他同学光鲜亮丽。比如猩红、果绿、青蓝色的各种背心,还有暗红咖啡色的长裤子。各种新潮款式的长衫短裤,都在不经意间穿出来,引领了我系服装的新潮流。东西都不华贵,但却好看耐看,很有点我想象中的上海小K的味道。成渝两地的服装,几十年来都跟着上海跑。一说新潮服装,言必称上海。为了省布,上海人搞出假领代替真领的穿法,火娃就有不少假领。搞得我等后生崽,经常观摩仿效他的衣着方式。他喜欢把短袖衬衣或体恤杉的袖子挽一轮,连短裤脚都挽一道或两道,我觉得精神利索,也悄悄模仿。我以前也挽过,但到大学环境不自信,总是看别个啷个做,然后协调自己的穿戴,在群体中趋前露脸。因为有火娃长年做挽短袖子的楷模,我才敢挽得更勤。他有家里带来或寄来的美食零食,床头长年放满了各种滋补药瓶,分不同的时间、剂量,精确服用。这种科学滋补方式,使他精力过人,整整四年,从来不睡午觉。常常中午通知完别的小组事情后,最后到我们组。他喜欢我们小组的和睦氛围,喜欢听以黄平为首的漫天海聊,一边吃完冷饭,就着剩菜残汁儿,用开水冲成热汤,一边跟谢昆打趣:“我亲自打个汤。”没得菜汁儿的时候,又说:“我亲自做个汤,喝个玻璃汤。”我们经常重复自己创造的口头禅,每每自嘲耍笑。他用瓢羹一瓢一瓢地舀,吱儿吱儿地抿着喝,一边加入饭中闲谈。通常他进门时,生活极有规律的郭兵已经爬上上铺,直挺挺地躺好了,绝对标准的仰卧式。大家吃着摆着,人一个一个地外出洗碗,回来边说边上床午睡。直到最后一个睡下,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他才慢悠悠地离去。我躺在床上想:“可怜的人,他到哪里去熬呢?这么一大中午的。”  学校流行的怪话,差不多他都大声夸气地到我们寝室重复播报。报上流行:我党我军我国人民,我们就改编为:吾党吾军吾民。这个“吾”字,把所有宣传辞藻都抹上了封建色彩。又戏谑:川大的东西烫得很,除了开水不烫,啥子都烫。笑称:“川大烂自行车多,除了铃铛不响,周身都响。”我们说怪话的时候,都心怀畏惧哼哼叽叽。火娃不,他身体好底气足,往系上跑得勤,说话有持无恐,有股楞头青的冲劲。听他大声武气地说怪话,真是一种畅快的享受,每次我都笑得嗬啊嗬的。这么一笑,就把平时积郁的闷气宣泄出不少。  我们属于最小年龄段的人,喜欢锻炼体型。好练出泡泡肌肉吸引女生。进校头两年,我坚持拉引体向上、撑双杠。锻炼时间在下午五点或晚上十点钟左右。通常站在那里捱时间,用力的时候少,拍打放松的时候多,纯属保健锻炼。经过一年,练出了一身肥肌肉。火娃也想火一把,跑来拉单杠。才拉一个,第二个就扭来扭去,颤悠悠地往上拉,等挣扎到顶,下巴颏超过单杠时,他的头和手臂抖动得厉害,白脸涨成了红脸。很快就气喘吁吁地滚将下来。他坦城地摇头:“看来还得多练。”自尊心不许他就此败北,过一段时间他跑来说:“经过苦练,本人现在可以一口气拉十个。”我等同学都不相信,哪可能进步这么快?这可是实打实的靠力量哟。“不信么?不信,我们可以打赌。”马达问:“赌啥子嘛?”他豪气地说:“赌一份肉。”见他说得肯定而自信,我们都闭了嘴,没人敢跟他打这个赌。体育常识和好奇心,催使我们去检测。几个人煞有介事地奔单杠而来,他脱了上衣,甩臂扭腰地做一番准备活动。然后,很有把握地举手抓杠,发力开始拉。只见他很费力地挣扎扭曲,拉完两个后,仍就脸红筋涨跌落下来。大家笑道:“还不是只拉了两个,重复一次而已。”“哪来的十个嘛?”他一边甩手放松肌肉,一边喘着气说:“我、我用的二进制,二、二就是十噻。啊、你们说:啷个不是十个?”大家嘿嘿笑着回去,原来遭他耍了一把,跟我们玩脑筋急转弯。拉不赢,嘴上搞赢你。稀得好没有跟他打赌。如果赌了,那份油汪汪的肉片,还不遭他这番诡辩赢过去?  大三的金秋五月,我们利用五一节的长假,四个同学去爬峨眉山。前后要用一个星期,我们便提前三天悄悄出发了。当过公社团委书记的光友,拙于言辞话不多,争论中一处于劣势,便哼哼冷笑,以笑为战。他爬山像打仗一样,背起背包爬得飞快,一路走,还不忘轻松地观山望景。我们三个在后面撵,完全丧失了身在山中的悠闲乐趣,撵得浑身汗热。山风吹得冷飕飕的,我们敞开衣衫走路。火娃热得受不了,索性衬衣一脱,露出了只穿背心的光膀膀,那一白,白得恍眼儿,细得没边儿。白得我跟在他后面都不好意思。满山路上多少人,上上下下地走,就他赤着白膀膀儿。万绿丛中一点白,抢眼得很呢。好多人都在偷眼打量他,他倒显得若无其事。民间有说法:一白遮百丑。如果女娃儿生出这种的皮肤,尾巴还不翘到天上去?还好,只晒了几个钟头,火娃的皮肤就红了,红得比别人艳,真的有点火味儿。晚上,住在清音阁的简陋瓦房里。只能睡地铺通铺,男女分开住。一间房几十人,吃得孬东西少。潮湿阴暗的小屋里,大家席地而坐,这种氛围很容易让人闲说思考。我偶然听到:旁边围坐的五六个工人小伙子,在讨论哲学,才刚刚开始不久。中间一个年龄大些的,像个精神领袖,大家都望着他。他神态凝重而神圣,说话低声慢气:“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问题,属于认识论的范畴。……”我的虚荣心突然被挑了起来:“我们都‘难得糊涂’了,你们还追求真理?”一种怪怪的虚荣心理:打破人家的神圣,占点儿欺头的想法占了上风。我转身跟同学们讲:“他们几个在讨论哲学。”我们几个愣头青,像权威受到冒犯似地呵呵一笑:“他们讨论啥哲学哟?”光友冷笑道:“嘿嘿笑话。”好象哲学思考只是所谓大学生的专利。火娃扭身过去,底气十足地说:“我们几个就是川大哲学系的。”身后我们三个盼顾自雄,摆出金刚神武的气概,俨然真神在此,岂容小鬼说话的神态?就这么一句话,咽得人家工人阶级顿时闭了气,半天不敢再开腔,真的遭我们唬住了。几个人灰头土脸地埋下头,默默枯坐一阵儿,很快四下躺倒,各自睡了去。我在畸形满足的同时,心里又有点儿不落忍。  我们每人花了十几块钱,精神抖擞地游山归来。有习惯带铁镣的同学,突然发现几个人,取下链子偷偷跑了。他不敢自取链子,又不甘别人多一分自在。满怀妒忌和义愤,给系上打了小报告。我几个耿耿于怀,火娃尤其冒火:“都啥子年月了,为这点小破事儿,还兴打小报告?”而系上反倒没当回事,没有理抹我们。  大学的文艺体育明星,是真正的明星。才华一但表现出来,便有异性争相青睐。我当时恨不能有点儿超常才华,好吸引女生的注意。可惜先天后天的环境,没有赋予我惊人的才华。只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参加小合唱,挺胸收腹地卖弄唱歌姿势。效果不好,埋没在群体里面,一直放不出异彩。火娃在这方面淡心无肠,几学期都按兵不动。直到大三后期,才漏出了他卓越的艺术才华。在一次班级文娱会上,他拉了一首二胡曲子,是专业演员的高难曲子,里面有快弓颤弓泛音切分音,他坐在正中,一反往常的喧闹,满脸沉静朴实,拉得有招有式声情并茂,特别是慢弓,拉得饱满厚实,完全是收音机里面的效果,真叫人刮目相看。我大为吃惊:要露脸,这才是他的拿手绝活。这种演奏水准,拿到任何一台学校级的文艺晚会上,都属上乘。哪像那些半罐水乐迷,一进校就叮当乱响。他不温不火,窖了这么久,才拿出来凑趣,完全是谦谦君子的风度。听他拉《江河水》、《病中吟》、《二泉映月》,简直是一大艺术享受。从这事看,他又不像出风头的主儿。  越往后,火娃的火性越明显。检测教学效果时,让同学们评定老师的教学。依靠考勤来约束学生的课堂,啷个能反映同学的真实兴趣呢?因为毕业分配的大刀高悬头顶,同学发言都小心翼翼,生怕冒犯权势人物。成都散眼子彭富信,最善讲俏皮话:“付老师讲课很好,声音很大,效果很好。很辛苦。”说完,大家阴阳怪气地哄笑。有人笑着悄悄补充:“声音大得我瞌睡都振醒了。”除了声音大,就没有别的可取之处了?一个堂堂重点大学,课讲到这个份上,还有啥子希望?火娃却像平时一样,口无遮拦地说:“汤老师备课很辛苦,引用了好多马列著述,但是我们听起来,觉得知识面不够广,好象收益不太大,效果不太好……”这可是当着汤老师的面讲的,逼着书记大人尴尬地装虚怀若谷的样子。他就这样直接了当,捅了汤司令的马蜂窝罗,被老汤狠狠地记下了一笔。我这般胆小的同学,就不明白:他吃了啥子豹子胆,敢摸老虎屁股?老汤是系上专管学生分配的大员,得罪他等于找死。毕业前,因为推委去西藏的名额,全体够格的同学开会,自报情况表明态度。那个告密的同学,站起来先说:“汤书记为了大家呕心沥血,心子都操烂了。我们提议:书记要多注意休息……”然后才讲各人的具体困难。火娃看不惯谄媚,一腔火起:“书记操心是应该的,各有各的工作。我们讲就只讲各人,扯那么远干啥子?”老汤现在可以决定弱者的命运,他狠狠地盯了火娃一眼,把这个白生生的“颤翎子”牢牢地记在了心里。火娃怕热,夏天在寝室常常赤裸上身。为防别人突然闯进来,他们门上写好:暑日无君子,请君子自重。那天,书记来体悯民情,没注意门上的告示,直接推门而入。火娃正赤裸上身挥汗读书,一见大人物来了,心里发慌口不择言,想招呼老师,又要给同学报信,脱口而出:“汤司令来了。”一边抓起汗衫,笼进身上。这下子,当面喊绰号,以下犯上,坐得实实的。火娃晓得真的得罪书记了,慌得脸都红了。果然毕业分配时,火娃留校的过程,遭到汤书记的坚定否决。原来,火娃跟全国伦理学权威,人民大学的罗国杰教授通过几封信,表现出对伦理学的兴趣,讨教过学术问题,讨问过学习书目。罗教授在全国会议上,碰到川大的费舜炜教授,说了火娃:勤学好问,属可造之才。鉴于将来高校必开伦理学课程,费教授和鲁笙主任主张留他教学,为教学接班作准备。为了火娃留系教书,被人事干部和系总之书记卡住,在系务工作会议上,搞业务和搞人事的头儿对抗起来,鲁主任率领八大教研室主任退场抗议。火娃才终于如愿,创造了叫人刮目相看的奇迹,以人微言轻、非党员的外地学生身份留了校。  89年,火娃早已调去了四川省财金干部学院,学生都属省管财金的中下层干部。火娃春风得意,既当系主任,又搞经济课题实验,到蛇口《海上世界》当过一年经理。这可是全国注目的热点,火娃的火性也冲上了峰颠。89年北京静坐抗议波及全国时,成都人民南路广场也满实满载,数十万人拥在广场上,强烈抗议官倒。火娃逞性说了许多抨击权力腐败,支持学生绝食的话。全国动荡弹压平静后,上面要求:冲动过的人表个态:承认说了错话。就可以平安无事。火娃晓得:不低头的厉害关系,那将连带妻子儿子一起受罪。在对家庭责任和社会良心比较中,火娃选择了良心。他火性烧身,收不住心啰。像早年走上刑场的革命烈士,为了理想信念,为了维护尊严,为了民心不可侮,他镇定自若地迈上刑场,骄傲地面对处罚的屠刀。望着期待他认错签字的上司,他梗起粗颈子,昂起高贵的头,绝不认错。良心比官位党籍重要,刚直胜过物质。结果遭开除党籍,丢了乌纱。能够预料的最坏结果,该来的都来了。他的官场前途,彻底毁在了自己手里,简直像自杀。好多邻里同事井市俗人,立马变了脸,见到他侧目而视,甚至怕跟他沾边儿。老婆却始终理解支持他,安慰道:“没啥关系,人就活一口气。大不了,我养你。”面对世态炎凉,饱受孤独的火娃哼哼冷笑:我火娃不吃你们这一套,叫我缩起颈子做人?休想。生命之火,就是用来燃烧释放的。干脆怀抱余火,去烧窑。不信离开大锅饭体制,就活不了人?  他依仗老爸──上海高级技师的遗传因子,依仗技术家庭耳濡目染积累的小灵气,从零开始白手起家。找来各种化学书籍,从头学习冶炼基础知识。租个彭县的小火窑,自己动手做泥胚,独立研制添加剂,然后点火烧窑。最辛苦的时候,火娃赤裸全身,穿条火腰裤,围条湿毛巾,站在炉火跟前,连烧三天三夜大火。炉内温度高达两千度,炉门前火气逼人,汗水还没出来便已烤干,白皮肤烤成了红皮肤。火娃像在烈火前飞舞陧磐,通红的火光映着通红的身子,啥子音乐?玄学?啥子党性?乌纱?通通去见鬼。现在最重要的生存,像祖先一样,用最原始的技艺生存。他凭着一股子火性硬撑着,烧冶泥土的时候,何尝不是冶炼自己的心,内外火攻中,一个大大的人格,从烈焰中重生出来。三天中,他手舞足蹈忙东忙西,为拯救良知,为另劈生路喂饱家小,不停地挥舞钢钎铁铲,几乎没有睡觉。凭着他的火性,早年蓄养的良好体质,他硬邦邦地支撑下来。三天三夜后,当窑门打开,经过冶炼的泥土,烧结成了叮当作响的陶瓷。用了他潜心配制的添加剂,色泽斑斓艳丽。呵呵火娃成功了!终于烧出适应市场的陶瓷品种,取得了较高的产品附加值。从此可以不依赖任何人,做个堂堂正正永不低头的火娃。这么着,边加工生产边转手批发建筑陶瓷,经过十年拼搏,火娃又火了起来,买房买车买物业,儿子考进了北大物理实验班。在万马齐喑的专制环境中,火娃或许没有写出振聋发聩的理论文章,但却用自己的脚步,踏出了最有力的人生鼓点,镗镗嗒嗒地敲击后人的心扉。用自己的生命,点燃了人生选择的熊熊火炬。他心里始终有一团火,虽然人到中年,头发蓄得厚长卷曲,白白胖胖开始发福,火娃仍然精神矍铄心不服老。毕业二十周年聚会上,有人官场失意,有人当了爷爷,有人完全白了头,有人已经英年早逝,在头发眉毛渐渐花白的同学中,他满怀激情地朗诵:《永远年轻》──为与同学聚会而作金东波谁说我们已经年老,其实我们依然年轻。难道你的心中没有林荫道的春风细雨?难道你的眼底没有荷花池的水光波影?谁说我们已经年老,其实我们依然年轻。岁月不过增加了些许体重或皱纹,理想主义正沿着生命之链,顽强地成长延伸。 越过山川,披荆斩棘,满身风霜来到这雅江之滨;我们自然应具备高度的自信。谁敢说自信的高原没有生命?辽阔坦荡,一望无垠,这里的源头滋润着中下游的丰饶和文明。 冲出峡谷,掠过堤岸,义无反顾地万里前行;我们自当拥有大海的深沉。谁敢说深沉的大海没有生命?潮起潮落,电闪雷鸣,生命正是从这里辉煌地向大陆进军。 是的,征途上曾有坎坷曲折,生活中难免风雨阴晴,但时代的变化真让人鼓舞欢欣。祈祷般的祝寿已变成喧闹和争论,单调的军装绿已退让给五彩缤纷。府南河已成为古老蓉城的翡翠项链,我们再不必为买书而节省菜金。你我还能耕耘和收获,后代们已长成一片沙沙作响的小白桦林。 我们依然年轻,年轻不等于年龄,年轻是一种心情,一种气质和意境。年轻并不是出生不久,并不是圆融老道,顺天知命,年轻是牢牢紧握命运的缰绳,为文明的进步而努力抗争;年轻是一种渴望和不屈,年轻是永不停息的生命冲动。 虽然恺撒说过; “我来到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 同学们:我提议彼此祝福:平安是福,真情是金。我们曾经试图体味:“最终目的算不了什么,运动就是一切。” 让我们再次吟咏:“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 1998-10-12 于夹江返蓉途中  恺撒说过:“我来到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是的,火娃在中国向民主社会转型的进程中,真正征服了胆怯迷惘和奴性,彻底战胜了自己。火娃的个人选择,与东欧各国的连锁演变不谋而合,与时代的最强音同步共振。征服自己和征服世界一样伟大。罗马大帝的话,像为你而吟咏。衷心祝愿你火娃,一路火到底! 张晓虎 2003-11月于重庆蜗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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