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笑的人和不笑的《草房山》 已经想不起了,是怎么认识马平的。我是个注意细节的人,马平我们在一年里总要见上几面,但回忆过目不忘的细节,没有。我注意到,马平在朋友面前的特点是笑,年轻的笑,友好的笑,不知疲倦的笑,外加一点插科打诨。这是没有特点的特点,我们出门经常可以见到这样的人,初次见面,笑容可掬,热情客气,为了打破初识的尴尬,故意说一点趣闻趣事。这是好人的一种,朋友的一种,但无法成为你小说中的人物,因为他是“大众”。以我写小说的经验,塑造一个“大众性情”的人物,比写整篇小说还难。 记不得具体时月了,好像是去年的夏天,也许是秋天,马平第一次出现我家楼下。几分钟后,我上楼时手上捧着他给我的一个厚信封,里面装的就是《草房山》的前身,当时的书名叫《红色睡眠》。我用了两个晚间看了,心里涌生了诸多拂不掉的阴影和梦境,仿佛看见了一个日久弥新的传说,一团血肉模糊的生命。经常说文如其人,其实从实际情况看,“不如其人”的文远多于“如其人”的文。马平的《草房山》,使“不如其人之文”的浩荡队伍又加增了新员。和马平本人相比,这部小说具有鲜明的“不笑”特点,即使有笑,也不再是友好的笑,而是苦笑,傻笑,嘲笑,假笑,皮笑,冷笑,毒笑,不可思议的笑,无可奈何的笑,发人深省的笑……一个人或一部作品,笑到这般地步,那你就不得不要记住他(它)了,因为他显然不再是人,而是鬼,是怪,是墙角的一尾蛇,是深夜破窗而入的狐狸精。我为小说本身和马平本人之间的距离而满足,而愉快。 我一再说过,现在的小说翻开就是白生生的大腿、胸脯,人们把私底下的愿望、行为当作宣言和日常,当街摆弄,大肆炫耀,而且脸不变色心不跳。用身体写作,写身体,写身体的欲望、动作、声音,有了高嘲就喊,天亮以后就分手,天不亮就分手,不想上床……接踵而至,纷至沓来,飞沙走石,铺天盖地。小说写到这份上,已不是作践,而是作恶。马平显然不想跟人造恶,他想跟人作斗争,他让我们回过头去,看一场场荒诞的“红色睡眠”,看一只只空荡荡的胃,看一个个死去活来的梦。李安乐,一个梦里生梦里死的农民,一个半人半仙的稻草人,一个穿针引线的皮影人。这个人塑造了我们难忘的过去,道出了我们的恐惧,我们的爱,我们的恨,我们土地的深度,我们天空的高度。这个人有酒气,有酩态,疯疯癫癫,跌跌撞撞但也有血有肉,有真有假,有是有非。 我喜欢这个人物,他连通了一种真实,一段历史,一个警示。我相信,这才是文学的真正意义所在:不是激活我们的精子,而是激活我们的精神。 □麦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