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并非所有的爱都是宽阔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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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传时间: 2015-6-24 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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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所有的作家都能做到风风光光地搁笔收官，马尔克斯也很不幸地成为了其中一员。虽然在《百年孤独》之后他仍然写出了激荡人心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但天才也有失足的时候，他的最后一部作品《苦妓回忆录》还是没藏住，露出了贫乏之相。小说出版后好几位重量级文学大师都为此书写了评论，大多对作品质量持保留态度，极少有褒扬热赞的，看来晚节难保是大势所趋，即便死者已矣，对作品保有诚实的态度仍然很有必要。
　　《苦妓回忆录》最大的问题在于它丧失了延展与提升的空间，小说的种种企图都太过明显。男主人公，一个九十岁的老头通过妓院老鸨勾搭上了一个被迷昏的雏妓，并被她的美与生命力深深折服，爱上了她，一个典型的老牛吃嫩草的故事。当然你可以说老人爱上的这个女孩是一直沉睡着的，她在小说里都没开过口，关于她的一切我们只能从老人的单一视角中去了解。其实这么处理的结果也不过就是把一个两情相悦的故事变成了一个单相思的故事。老人结结实实地对这个实实在在的女孩子萌发了炽热的爱意，并因着自己的衰老而使这爱显得尤为惨烈，就如一位重伤的士兵更有奋不顾身的勇气。在小说里你能找到的所有关于爱的桥段，表现水平不会超过一部文笔娴熟细腻一些的言情小说，更可怕的是这最后还是大团圆结局！小姑娘一觉醒来爱上了老爷爷，老爷爷欣喜若狂地发现自己原来仍有巨大的爱的能力，于是自叹宝刀未老，于是快快乐乐地生活了下去。
　　当然马尔克斯能做的不仅是这些，他还由此回溯了自己漫长的一生，冷漠的，猥琐的，通过付钱来获得性快感，明明动了真情却连婚也不敢结的可怜巴巴的一生。小说的大部分篇幅落在“回忆”二字上，作者显然希望借此重拾写作《霍乱时期的爱情》时那力挽狂澜的气魄。马尔克斯在写作上向来更注重广度，如大海，要有无限的包容力，作品的力量感才能由此而生。《百年孤独》是一部历时七代人的家族史，《霍乱时期的爱情》则被称为爱的百科全书，《苦妓回忆录》的篇幅虽然比不上前两部作品，但作者的野心仍在，他希望通过对一个漫长人生的总结回顾来表现出情欲的浩瀚，用时间的长度来测量它的宽度，初衷不可谓不善，可惜情欲并不是以它的宽度来展示其深刻性的，情欲本身并没有包容力，它是刀尖，只有尖锐、锋利的一面，它的魅惑力引人犯罪，它的彻底性能打通死亡，它就像一口井，你只有义无反顾地向下走，才能探得真相。老马呢，他圈了很大的一块地去挖井，并且乐观地认为只要井口够大，水就能源源不断地涌出，他错了，即便写上一百辈子，即便这位老人活到九百岁，他笔下的情欲仍然是浅薄的，因为他的方向错了，他对情欲的思考方式从一开始就错了。
　　情欲之所以会成为作家们钟爱的主题，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在广袤无边的人性中占据着永恒的地位。但处理情欲这个题材，切忌将它等同于某种行为或某种形式。所有深刻的探讨情欲的作品都会非常小心地将其与爱情，与性交剥离开来，唯有如此情欲才会显出它的本相，和永恒意义。从这点来看，马尔克斯还和劳伦斯处在同一水平，完全显不出其他作品里的锋芒了。倒是他在小说篇首摘录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小说《睡美人》里的一段话，似乎为我们开启了另一扇探究情欲深渊的门。
　　当然，川端康成也并非一开始就能触摸到情欲的真正内核，他早期作品《伊豆的舞女》中的美少女薰子，和《苦妓回忆录》里的那个雏妓一样，是一个很实在的人物，这个美好纯洁的少女一度成为川端小说中最能打动人的女性形象，甚至直接成为美的化身，但《伊豆的舞女》并非川端最好的作品，它带有很明显的早期作品才有的青涩印记。到了《雪国》，在处理驹子和叶子这两个女性形象时，作家开始逐渐有意识地同时采用直接与间接描写彼此呼应的笔法，让她们虚实相照，呈现出美的多个层次。比如在写叶子时，作家刻意回避了直接白描，转而着重描写她的脸映在玻璃窗上的幻影，以虚代实，让她躲在驹子背后若隐若现。女性形象的虚化让美得以以它更本真的面目出现，事实上从《伊豆的舞女》到《睡美人》，川端的写作历程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不断将笔下的女主人公抽象化、符号化、偶像化的过程。最终，《睡美人》里的黑白两位姑娘成了江口老人跪拜的神，沉睡阻隔了她们与现实情欲相遇的可能性，并使她们丧失作为主体的感知能力。当意识被无尽的黑暗噬夺，睡美人们最终呈现出一种木偶般的真空状态，而这正是作家想要的。江口老人面对的看上去是一具真实的女体，但若想要达到唤起情欲的目的，首先要摒弃的，也是这具女体。只有当肉身成为一尊圣象，被彻底地符号化之后，灵魂层面的沟通才得以顺畅进行。老人一边匍匐在睡美人的脚下贪婪地吞噬着她们的美，一边深深忏悔着自己的罪，情欲的深切矛盾最终让灵魂在剧烈的撕扯中达成一致，这便是作家认为的人性的至臻。
　　川端的深刻处在于，他是通过一种自淫的方式来达到肉体与精神的高度融合，爱与欲说到底不过是一场只关乎自我的惨烈斗争，它的残酷始于人们永远也无法摆脱对人性之罪的本能认知，这认知同时伴随着厌恶与迷恋，绝望与渴求，是一种只存在于内部的深深折磨。能写出《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样荡气回肠杰作的马尔克斯，或许真的对爱情的种种可能性有着超常的理解，但即便是在表现幻灭与死亡时，他也更倾向于将它们暴露在热烈的阳光之下，他的魔幻，是必须植根在拉美这片炽热的土地之上的，他的鲁莽的激情，也必须依靠这片土地才能存在。然而讽刺的是，情欲恰恰不是可以用来暴晒的东西，所有的欲望都是晦暗的，情欲尤是。它因晦暗而无边，因阴郁而深不可测，它需要的恰恰是川端康成这样的作家，表面纤细，实则尖锐，能深扎下去，针针见血，用足够的疼痛感来唤起人们对情欲最深刻的记忆，最切肤的感受。相比之下，马尔克斯只是个被宠坏的老小孩，有太优渥的条件和太开朗的心态，这最终使之丧失了感受情欲之痛的能力。看来作家确实不能离开属于他的土地，这是他们创作的本命，作品生命的源头。（文/陈嫣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