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一友,闲聊间,说到彼此均知的另一新闻同人。此君为一国家通讯机构记者,某报主编。已40余,因工作而爱足球,爱之切,以至在某次大赛中国队败绩时分,能于办公室伏案嚎啕大哭,其声甚恸。
──我闻之汗颜!
我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起,自己逐渐丧失了哭泣的能力,并且不能预知在何种情况下,自己还会哭成一个孩子。除了认定此为压力下形成的情感病态而外,我找不到其他的解释。
但这个病态,好象并非我独有。我周围的人,大约只有小孩和妇女偶现泪容。结婚以后,见过老婆哭泣,但显然并非真为悲伤。真遇到悲伤的时候,我们常常沉默无语,相互背开,各自领受各自的痛苦,因为都知道,能够开解的,不需要安慰,命中注定的,安慰根本没用。
20年前,我们那里发生一桩案子,我一个朋友的弟弟被人杀死在野外。这朋友闻讯惶惶以赴,见了弟弟只大喊一声多时不喊的弟弟的小名,然后再无一言。我双眉紧蹙,心里却颇不恭敬,忍不住嬉笑朋友为何不接着晕倒。这种怪异反常的心理活动,源于我们日常经验造成的心理定势,我这个朋友的弟弟,平常只有一个很粗俗的绰号,也是他父母叫出来的。中国人的习惯就是将孩子当着猪狗来叫,说是这样比同猪狗的孩子容易抚养。此外,我对这个朋友当时的干嚎也甚觉反感,不是怀疑他的悲痛之深切,而是我们的感情历来没有那么外露。看周星驰的大笑,和看同伴的大哭,给我的感觉都一样“无厘头”。
──面对死亡,我心犹然,何况其他!
又过了若干年,市里广场有事。我也曾尾随人流,去看大义汇演。但看之下,还是觉得那情绪激昂的学子,虽演讲声泪俱下,但那赤颜莹泪也经不得细看。我不怀疑世间确有值得凡夫小民为之肝肠寸断的义,但实在不喜欢鼓惑或者自诩似的表演。只有一次,一个农民企业家找到报社,为一桩被政府侵权案来新闻单位求助。说到几年来各处上访,被诸大人呵斥如丧家之犬一节,不觉痛哭失声。其于我心,亦有戚戚。不过我还是只好喟然:这样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那天又遇到一个学者,某人素来无聊,彼时兼有仓促,贸然就问到一个古怪的问题:学界有没有人研究脏话的?我说,民间的脏话其实也传递很多信息啊。学者诧异,敷衍说:研究这个有成果也发表不了吧。
我无法及时解释这后面的原因。那次喝酒,和几个朋友聊到网上的脏话。我发现,老百姓骂脏话,除了威胁侮辱他人之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宣泄。越是处在社会底层、压力越大的人,脏话就越多,也越脏。习性和命运纽结一团如枯树之根茎盘曲难展,何神能予解放,何消他人宽恕?卑同草根垃圾,苍生无泪,因为无助,其能无语?!
当你在铺着红地毯的演出大厅,看到一当亨德尔的赋格合唱《哈里路亚》昂扬响起,君王起立,我们卑微的命运是否可以均沾那份高贵的激情?在如海的鼓掌声中,感受到神赐的尊严也与我们同在?我的经验是:假如你不那么神经质、那么健忘、那么夸张“无厘头”,你就一定感觉不到。除非你不是中国老百姓。我们没有尊严的生活,使我们一天天冷漠下去,对自己的命运,我们也犹如“局外人”。
──我深深自卑,因为我已经无法为任何伟大高贵的事物激动得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