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最后一次回桂林已有二十五年了,除了风景,一切都显得很沉重,天空是灰冷的,建筑是灰冷的,就连每一个人的脸,也都是如此。那时我只有十岁,跟随父亲回乡省亲。 一路上,我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像是触之冰冷的幽灵:和父亲为车票争执的验票员,蜡像般晃动的乘客,甩着一大串钥匙走来走去的乘务员,只有窗外飞奔而去的山景还显得有几分亲近,却又是光秃秃的,沿途的枝干在张牙舞爪地想要扑过来,我于是总远远地望着窗外,想像着我所要去的桂林的模样。 然而桂林对于我来说,只是一条条大街一栋栋高楼,也都是铁青着脸,没有好生气。好不容易父亲找到了一家小旅社,把我安顿在饭桌旁之后,父亲便去开票。 小旅社里的人不算多,都是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像黑白老片里的场景。我注意到了旅社饭堂的门外一直守着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一群人,其中的几个等一位顾客起身走开,就迅速地打扫起桌子上的残汤剩饭,而另一个年纪和我差不多大的则往我旁边一张桌子上刚端上来的米饭里吐口水。 我疑惑地看着他们,他们似乎不是和我一样的人,就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某种低等动物。 桂林,在父亲的讲述中,在我的心目中是山水甲天下的仙境,却没想到这仙境是如此的遥远和丑陋。 我小心翼翼地吃着饭,生怕门口的那些人来抢或是往我们的饭里面吐口水,虽然他们已经被店主人赶走了,但是我仍然担心地看着门外。 饭后,父亲牵着我匆匆地穿过一条条陌生的街道,最后走进了一个昏暗的大房子,里面早已挤满了黑压压的嘈杂的声音。 原来是一家电影院。不一会,灯都熄灭了,有歌声响起,光亮处出现了“刘三姐”三个字。那一晚,我听到了最动听的山歌,看到了最旖旎的风光,发现了最美的人。 因为有山水的映衬,有些侠女气质的刘三姐显得格外的英姿飒爽,她让我心中灰暗的桂林一下子变得光彩夺目。当时只是为她的聪颖善良而倾倒,为她幸福的绣球感到喜悦,并将这种美好的记忆珍藏起来,时时在我的脑海里回放。二十多年之后,我重新把她捧出,却发觉这个美丽善良、泼辣机智而又个性独特的女子绝非影片中那么单纯。 刘三姐,撑着一叶扁舟伴歌而来,那亮丽的歌声荡漾在江边、茶园、山间,似甘甜的清泉滋润了万物,又似一把锋利的宝剑把朽腐的斯文击得片甲不留。然而,她桀骜不驯的外表下有一颗倍受伤害却依然勇敢的内心,她神话般的传奇背后是专制带给她以及她所代表的阶级的深重的苦难,她的快乐、浪漫的爱情来自伤痛下的自 慰、忧郁后的释然,她张扬不羁的灵魂却掩饰不了这豪迈的步履维艰。 原本就是无所依靠,原本就是面对着一张无法解脱的命运的网,被一个恶霸残害后又逃奔到另一个恶霸的掌中,所以她只能无奈地坚强,只能唱着动人的山歌亡命天涯。这种无奈的悲剧在人们善意的幻想中演绎成了喜剧的结局。这在中国民间传说中十分地普遍,比如阿凡提,在动人的故事中,人们看到的是国王、巴依老爷们被机敏勇敢的智者愚弄,然后正义得到伸张,人民安居乐业,很有些像童话中的结尾: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美好的幻想终归只是幻想,它瑰丽的外表下隐藏的更多的是辛酸与苦痛,而刘三姐的悲剧的潜台词却是真善美。因为真,她不畏强权,直面丑恶;因为善,她宽容坚贞,为民呐喊;因为美,她追求幸福,用吞咽苦水的歌喉放声歌唱。她就像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为人间带来了火种带来了光明,却因此遭受无边的苦难,忍受肝肠寸断的酷刑。他们是在被自己的精神放逐,他们的友善与真诚犹如一把利刃,在刺向暴力的同时也击倒了自己。 但是世界因为有了他们而可爱,因为他们而有希望,因为他们而有意义。 刘三姐,有着天堂的欢乐,地狱的痛苦。 虽然历经磨难、身心交瘁,但她始终不改自己的真性,为自己的个性而生活,她的歌声因此更纯美更辽阔。我们在想起她的时候,总能听到一个声音: 我要歌唱。 她在山水间放歌,她在天地间放歌,她在心灵深处放歌。 她歌唱美丽的家乡,歌唱勤劳的人民,歌唱友谊和爱情,用最质朴最生活的语言扎成吉祥的绣球,抛向永恒。 有一个很出名的导演幸运地想起了这位歌仙,在刘三姐的家门口、在漓江上演出了一幕桂林山水实景剧《印象刘三姐》,刘三姐经典的山歌、广西的民族风情、漓江的渔火将色彩和听觉艺术发挥到了极至。人们在追寻着刘三姐,在天地间找寻她的踪迹,但我想他们这样追寻到的可能只是一种外在的美、功利的美。刘三姐可以成为一种品牌、一种标志、一种时尚,但她更应该是一种象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