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清散文选──阅读凉山五十年

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母亲中的母亲，是女人中的女人。
　　她年轻时漂亮，在火把节中多年都是出众的美女。美丽的母亲，勤劳的母亲，善良的母亲，给儿女们留下的都是深深的怀念。翻开我的记忆，母亲是个特别能干的女人。她以惊人的吃苦耐劳精神和超人的毅力支撑着我们那个家，以聪明和才智抚养了她的四个儿女。
　　我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在我的眼里，她是我心中热烈的太阳，是温暖的火塘，是黑夜中的月亮。那是因为母亲给了我许多许多，没有母亲就不会有我的今天。
　　我为有一个好母亲而骄傲。
　　我还在几岁的时候，看到母亲常常是披星戴月，早出晚归，为一家人的生活奔波劳累。每天夜晚，我看到母亲推磨、切猪草，很晚才睡觉，一倒下就呼呼入睡，睡得赔甜好香。我听着母亲辛劳而又幸福的鼾声，心头一阵阵地难受，久久不能入睡。我疼我母亲。
　　一次，等她睡熟以后，我悄悄从父亲的身边爬起来拨开了火塘，借助火塘的火光切猪草，切了好大一堆。然后才悄悄去睡了。那天晚上，我才觉得我是母亲的儿子，因为我能为母亲做事情了。人最高兴的是看到了自己的价值在体现，自己的作用在发挥。第二天，母亲抚摸着我的小光头十分激动地对我说："还是我的儿子乖。但是以后就不要在晚上切猪草了，小心伤到手。"父亲是个经常不落屋的男人，因为他是有名的"德谷"，又是队长、村长。他成天就忙着上山打猎、走亲戚、调解纠纷、开会、解决各种各样的问题等等，他真是个大忙人，从来不顾家，家里的活路几乎都由母亲来承担了。
　　记得凉山民改不久，山上的彝族寨子也建立了公共食堂。刚开始的那年，把各家各户的过年猪肉全收为公有，公共食堂的房前屋后密密麻麻挂满了猪头、腌腊肉、香肠、香肚。大人们说："共产主义已经到了彝家，顿顿都有肉吃了。"食堂天天都在煮肉，吃多少打多少，只登记一下就随便称。大家都说，共产主义真好，吃饭吃肉都不给钱了。
　　一天上午，我很兴奋，对到公共食堂打饭颇感兴趣，主动要求到食堂去打饭菜。
　　我打了一大簸箕包谷饭和坨坨肉，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在路上，遇到了下小雨，路像抹了一层猪油一样滑。我一不小心便摔倒在一块石板上，那饭那肉撒了一地，糊满了泥巴水，和在那些泥土和雨水上了。我怕挨揍，不敢回家，便丢了簸箕，跑进了寨子边的一块树林里藏了起来。我真的不想回家了，我怕被打。家里人等了我好久，但是等到人家都吃完饭出工劳动了，还是不见我回来。父亲跑出来一找才知道他的儿子太不争气了，便拿上一根竹条子在四处找我，想教训我一顿。
　　我不会让自己挨打，皮肉之苦会使人记恨，会影响父子之间的感情。
　　我在外面躲藏了一天，躲在山坡上的树林里。
　　首先着急的并不是我，而是我的母亲。
　　天要黑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母亲哭喊着我的名字，在到处找我。
　　我同情我的母亲，不忍心再躲藏了，免得母亲操心。于是，我以男子汉的脾气毅然决然地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哭着投入母亲的怀抱。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高兴地骂着。
　　当母亲带我回家时，严厉的父亲举起一根竹条子朝我抽来。母亲用身子挡住了舞来的竹子，那竹子打在母亲的身上，鼓起一根根的肉青疙瘩。我不忍心了，从母亲的怀里挣脱了出来，站在父亲的面前，抬起头说："父亲，你打吧，不争气的是你的儿子，你不能打我的母亲。"
　　父亲一看我脱光了衣服，仰着头，没有一点怕的意思，心反而软了，举起的竹鞭久久没有落下来。
　　他说："你有种，没有长翅膀就有点硬呢，有出息！"父亲笑了。
　　母亲也笑了，笑出了。
　　大跃进时期，还是吃公共食堂，那时的公共食堂就没有那么多的腊肉香肠了，连饭也吃不饱了，总是饿着肚子在挣表现。那时候的人都是些怪物，一天只吃半碗没有一点油荤的饭菜，但还在拼命地干活。我们读书的学生一顿只有三五个洋芋或者七八两水分很重的包谷饭，饿得面黄肌瘦。每一天放学回家，我们就在路边采火草，然后在石头上搓揉，把皮渣搓揉出来，带回家，合在那很少的饭里揉着充饥。
　　那时的日子过得真艰难。
　　我看到饿死了好多的人。
　　那时候，我父亲是大队长，很有权力，上上下下的人都尊重他。我沾了父亲的光，没有怎么饿肚子，食堂里的会计、炊事员们经常在暗地里给我吃的。可是，我母亲却经常把自己的饭菜让给姐姐、妹妹和弟弟吃，她却背着他们悄悄在吃野菜。一天，我那还不懂事的弟弟和妹妹把自己的那份饭菜吃了，但确实不够吃，还在闹着向母亲要，扭着母亲哭。母亲只好把她的那份饭菜分给了弟弟和妹妹吃。弟弟妹妹开心地笑了，母亲也笑了，她含着眼泪。我生气了，打了我的弟弟和妹妹。但他们还小，他们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打他们？
　　这样的事不是一次两次，我看得很清楚，看得心里在流血。在那个年代，高山的彝族人都被迁到沟坝，有河谷气候反应，不少的人病死的病死饿死的饿死，有多少人饿死在山坡上，很隧意地交给一堆火，连只鸡都杀不起，连一块荞子粑粑也没有。在劳动的山上，我看到母亲在啃着绿色的野菜，脸上的虚汗直流，一脸苍白。我走到母亲的面前，悄悄把炊事员给我的一块饼塞在母亲的手上。我说："阿妈，你不能倒下，你倒了我们全家就完了，你要挺住。"
　　她说："你吃吧，阿妈不饿，你还小，你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吃饱了要好好读书。"说着就把我给她的那块饼子塞进了我的书包。她还说："阿妈不会倒下，现在饿肚子只是暂时的，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不会让我们长期饿下去。"母亲真好。
　　母亲真的挺住了，我们全家都挺过来了，依然好好地活在世上。
　　母亲很善良，但也很严厉，对子女的要求相当严格。她要我们循规蹈矩，安分守己，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得按规矩，不得越轨。只要你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她就要把你骂得抬不起头，甚至要被打。
　　有一次，趁父亲外出开会时，我偷了父亲的那支专门发给他打猎守庄稼的步枪，在我们家房子背后，瞄准一只乌鸦试我的胆量。才打了一枪就被母亲发现了。母亲跑来骂了我一通，把我拖回去了。她说，不能背着父亲干那种危险的事。母亲的那话我没有听进去，反而和母亲吵了起来。我是一个不安分的男孩，总喜欢去冒险。我第一次和母亲顶嘴，虽然心头不好受，但是发现自己成熟了，总想跟父亲学。

　　我读小学的时候，虽然是吃大锅饭，但家家还有那么几块自留地。一早一晚我都在自留地头，要么打猪草，要么锄地，要么做其他的事情。说来也怪，那几年，整个村子的自留地我们家的种得最好。那地头的庄稼种啥好啥，长得特别地茂盛，人人看了都羡慕。
　　记得有一天黄昏的时候，大人们刚参加生产队劳动收工回来，我也刚放学回来。父亲母亲和姐姐妹妹他们都到我家的那块叫岗堡的自留地去点包谷去了，母亲安排我和弟弟在家里做饭。煮饭，是我经常干的事情，因为我很勤快，很会弄饭菜。天都要黑了，他们还没有回来。
　　我干脆点起煤油灯看起书来了，看的是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连环画。我最喜欢看连环画，看得入迷。
　　灶头上蒸起一大甑子包谷饭，甑脚下煮着四季豆，散发出包谷饭和四季豆的香味。弟弟不知跑到哪儿去玩去了。
　　我一边不断地往灶头添着柴火，一边在看连环画。
　　那连环画太好看了，真的看入迷了。我完全忘了我在煮饭。我似乎闻到一股怪味，也好像听到什么声音，但没有在意。他们回来了，我听到了母亲在外面叫我。我从连环画的情节中惊醒了过来，慌忙放下了手中的连环画。这时候，我发现那锅头在冒烟。完了，一看，那锅被烧得通红，那甑子都已经烧燃了，甑子里的包谷饭全烧糊了，锅头煮着的四季豆全烧成了黑灰。我慌忙往锅头加了一瓢水，发出一声巨响，把我吓倒了。父亲一看，火了。他在门边抽出一根长长的刺竹向我抽来。那刺竹抽在我的背上好痛。
　　我没有躲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咬着牙，任他抽打。我知道我确实错了，是不可饶恕的错误，该打。
　　我姐姐和妹妹看傻了，不知怎么办？急得在跺脚。弟弟被吓哭了，躲在母亲的背后。
　　母亲喊了一声："憨儿子，你跑，你快跑开！"
　　我还是没有动，依然不动。我不想让我父亲看不起我，因为我还是一个男子汉，男子汉是不能跑的。
　　那刺竹鞭抽打在身上痛得钻心，犹如刀尖在刺杀皮肤和肉体。
　　父亲在气头上，手很重。
　　母亲看不过去了，一头跑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父亲舞来的刺竹鞭，一把将我推开，推出了门外。
　　我已经疼痛难忍，实在支持不住了，也只好趁机跑了，跑进了黑夜。
　　我听见母亲和父亲吵闹的声音。我真的在为母亲担心。关键时刻，疼儿子的还是母亲。
　　天下着蒙蒙细雨，伸手不见五指，令人害怕。山坡上猫头鹰的叫唤令人毛骨悚然，全身都在起鸡皮疙瘩。
　　我躲藏在一棵大树底下，蜷曲在一堵烂围墙边，想着我的母亲。
　　我不恨我的父亲，但我不想回家。
　　这时，我听见了我父亲叫我的声音，那声音是真切的。我不想理他。父亲对我很严格，严格得已经威胁到父子之间的感情了。
　　父亲在房前屋后转了好一阵，也叫了好一阵，但是还是没有发现我。
　　随后，是我母亲和父亲吵架的声音，是在离我较远的地方。"没有出息的家伙，打那么一下就跑了。"父亲骂道。
　　"你有出息，你的心也太狠了，太野蛮了，你快点去把我的儿子给我找回来。"母亲的声音在颤抖，似乎在哭，我好难受。父亲又出来了，在山坡上到处找，找得好苦。
　　天已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又在下小雨，星星和月亮全躲进了云层。只有我在黑暗中淋着雨，躲避着父亲。
　　其实，父亲后悔了，他摸着黑依然在山坡上喊着我的名字。这时候，我忽然听见我的母亲的哭喊声，在风雨中飘荡，在黑夜中震颤。我知道，母亲很爱我，很疼我，处处都在维护我。我想我不能再让母亲伤心，我不忍心再让母亲在那里哭喊。于是，我悄悄摸到母亲跟前，拉着母亲的手回家了。
　　当我们回到家的时候，父亲还在山上找我。
　　我说，把父亲叫回来吧。母亲说，等他在山上淋点雨，淋点雨他会冷静下来。其实，我还是气父亲，他打得我体验到了父亲的厉害。
　　母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以后看书不要再忘了看火。
　　从此以后，我依然喜欢看书，看好多课外的书，看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但是，不再犯那种错误了。
　　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在我的眼里，没有哪个母亲胜过我的母亲。我说的是她的胸怀、她的母爱、她的温柔、她的为人、她的漂亮。
　　我十分同情我的母亲，我爱我的母亲。当我在读小学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母亲一天到黑都在喂猪、推磨、背柴、做饭，满脸的汗水，满脸的疲倦。我那个时候个子不高，还没有磨子高，但我不忍心让母亲一个人推磨，就拿起凳子或者一个草凳，把脚垫起，站在凳子上帮母亲推磨。还帮母亲做好多的事情。真的，我注定是一个孝子，我孝敬我的父亲，但更孝敬我的母亲。
　　我想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作为一个家庭的大儿子，应该理所当然地承担更多的责任，尽儿子的义务。但是，我一直在读书，没有尽到我的责任，而是我的父母亲在为我尽责任，省吃俭用供我和我的弟弟读书。我母亲说，过去他们没有读到书，是祖先的过错，但是，不能再重复祖先们的错误。我听了母亲的这番话，好感动。一个没有文化的母亲说出这种话，分明是一种忏悔，是一种希望。
　　我的母亲，以她的善良、她的勤劳、她的责任、她的美丽、她的胸怀、她的人品，赢得了邻居、亲戚朋友的好评。我在母亲的养育下，走上了领导岗位，当上了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县委宣传部长、副县长。我母亲很欣慰，她夸奖我有出息。
　　我在县上当副县长，父母亲在农村，我时时刻刻都在牵挂着我的父母。
　　我和我的弟弟、妹妹都在机关工作，没有多少时间照管父母亲，每一个星期天都要回家看老人，哪怕就只是帮他们提一桶水、安慰几句话，他们也很满足。但是，作为儿女，让父母在家单独生活，难免有许多的牵挂。我们几姊妹集资在县上修了一幢楼，把父母迁到了县城。
　　母亲说，我们过上了比过去的土司、奴隶主更好的生活。我说，这是共产党的好领导，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是呀，过去的土司、奴隶主没有青砖瓦房，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机，更没有电风扇，没有电饭煲。但是，我的母亲享受了这些意想不到的待遇。
　　在县上，每个星期天，母亲都给做一顿玉米饭和彝族的豆腐。因为她知道我最喜欢吃的就是玉米饭和酸菜点的豆腐。了解儿子的莫过于母亲了。
　　母亲以84岁的高龄走了，走得很坦然，走得很幸福，走得挺骄傲。
　　带走了一生的艰辛、一生的苦难、一生的坎坷，也带走了一生积累的好多的故事、好多的遗憾、好多的快乐、好多的自豪。我的母亲在格吾菲列瓮用阳光点燃过黑夜的火把，走出了属于自己的山路；用自己的美丽和善良赢得过多少人的赞许；用自己的责任和爱心把自己的四个孩子抚养成人。在黑水河畔，母亲的足迹依然如故地闪耀着光亮；比牛拉达的山山水水，留下了母亲辛劳的汗水；在木子洛呷在大坪梁子都有母亲的爽朗的笑声。我爱我的母亲，爱得好深好深。
　　我喜欢看母亲的笑容，那是多么可爱的一片蓝天。
　　我喜欢听母亲说话，哪怕只是一句，那是久旱的雨滴，是寒冬里的火塘，是黑夜里的火把。
　　我好想带我的母亲：京去看看，好想带她去坐一次飞机，让她享受享受美好的生活。但是，留下的只是遗憾，我没有能实现我的许诺。其实我无能为力，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也没有多的经济能力。这也是母亲的心愿，她总是教育和要求我们，好好工作，好好做人，要遵纪守法，做老实事，做老实人。她叫我们不要与别人攀比，不要浪费时间，不要占人家的便宜，更不要乱花国家的钱。她不让我们花钱，不让我们麻烦。
　　我的母亲，是天下第一的母亲，在我的眼里，没有哪一个人的母亲比得上我的母亲，她的为人、她的美丽、她的魅力、她的人品、她的贤惠、她的能耐、她的毅力，都在我们儿女的心中化为深深的无比的崇敬。
　　母亲在世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还小，何况我是老二。只要心头有事就爱坐在母亲的身边说，遇到母亲爱吃的，总想办法给母亲带点回来，这样，心头就踏实。有时，我爱拿些零花钱给母亲，但她不乱花钱，一直揣在身上，她很节约。母亲不怎么会说汉话，到商店买东西都是我的妹妹或者我的爱人陪她。她不喜欢说很别扭的汉话。有时，农村的亲戚到县城来赶场，或者走亲戚，那些亲戚都贫困，生活还是过得比较苦，母亲看到就同情，要么给点钱，要么给点白糖、衣服、酒之类的。
　　母亲和邻里的关系特别好，不管是在农村还是在县城，都处得很好。没有一个说我母亲不好的。
　　我在想，天下的母亲都像我母亲那样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充满着真诚和爱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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