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牛

父亲说他把牛卖了。我说嗯。父亲说本来还可以多卖200元钱的，牛贩子说要把牛铃铛搭上，他没干。我说嗯。父亲说牛可以卖，但牛铃铛是祖辈传下来的，不能卖。我说嗯。

父亲顿了一下没继续说什么，我也就此挂了电话，但牛铃声渐渐响了起来。

牛没了，或许我们这一辈人再也不会去养一头牛了。牛铃的声音也许会在我们这一辈消失，多年以后那只牛铃铛会成为文物，被收藏的人考证为一种乐器，但牛铃声声的韵味，恐怕是再也无法还原。牛于我们，可谓至亲。童年时家里养了一头黑牯牛，大哥放了我放，我放了弟弟放。我们仨兄弟假期的主要事情就是放牛或割牛草，无论风雨总要去做，那时牛在我们的记忆里成了最大的负担。天气晴朗，山地里没有庄稼时，我们就去放牛。邻家也养了一头大牯牛，与我家的牛在一起时总爱打架，放牛时我们就把牛放在两面山坡上，两家小孩就聚在一起玩打敌人的游戏。我与弟弟总是被抓，心里很是恼火总是不平。有一天，玩得正起劲，不知怎么两头牛跑在一起也打了起来，结果我们家的黑牯牛把邻家的大黄牛打了个落花流水，把我和弟弟高兴得遍地打滚，我们的牛儿哟，总算给我们争了一口气。接下来的几天，我们把牛儿给喂的圆滚滚的。

后来，我们仨兄弟先后上学了，牛儿开始远离我们。有一天放学回家，家里多了一头小牛，却不见了黑牯牛。母亲说牛卖了，这头小牛是母牛，能下小牛，今后会有很多牛呢。我们当时都不知道，是我们读书学费太贵，实在没办法，父母只有卖了家里的耕牛。有一天夜里，母亲拿了一捆青草去喂牛时，亲切地喊了黑牯牛的名字，然后就是深深的沉默。寒假时读书的大哥回来，他也没问黑牯牛哪去了，只是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把那只黑牯牛带过的铃铛给小牛认认真真带上。他那时的心情我们不懂，到现在谁也没提起过。

我亲历过牛滚岩的现场。大概是农历冬月吧，空闲的冬地本就因干旱显得土质疏松，我与弟弟亲眼看见对面山坡上一头大牯牛踩崩地埂后滚下山坡，只见一股灰尘四散，山谷间的回声还未消逝，那头牛已扭曲地摔在山沟的乱石堆里，生命就这样结束了。生产队长是一个说话结巴办事利索的人，在日落前，那头牛就被瓜分完毕。随着寒风中的炊烟，牛肉的膻味在院落间四处飘曳，大人小孩吃得香喷喷的，我与弟弟总是感觉很恶心，从此落下不食牛肉的心理障碍。

杀牛的场面我见过，至今还有一层神秘的东西不时梦魇着我。一把并不起眼的刀子被放在暗处，一根夺命的绳子在牛的四腿之间游走。牛鼻被死死地牵住，牛的温顺被瞬间激怒，牛蹄是槌地面是鼓敲响了荒蛮的节奏，世间最凄惨的舞蹈拉开帷幕。牛蹄与地面碰撞出的尘土是天地间窒息的烟幕。一切变得狰狞。牛累了，四蹄被纤细的绳子慢慢收紧，最后的舞蹈开始谢幕，牛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下。它也许在后悔当初的懒惰，没把这坚实的地面犁得再深一点，深成一汪泥塘，能把自己瞬间埋下去，少了这羁绊。它也许还在回忆初春的青草，不该耕耘，让它疯长吧，倒下的瞬间，嘴边至少还留有草味芳香。它也许……牛的眼睛慢慢闭上，几滴晶莹硕大的泪挂在眼角不肯离去，直至牛的胸膛已被剥开，几滴泪才和牛的血一起渗入地下，一片暗红。

我是农民，当种地不能支撑整个家时，我选择去上海打工，自此与牛渐行渐远。从川北农村到国际大都市，我很难适应，最难忍受的是一点泥土都看不见，一段时间我迷失在这个城市。突然有一天，一声牛哞震响我的耳膜，我看见一辆几十个轮子的拖车上拉的全是牛，牛被像古代囚犯似的用铁栏隔离开，固定着，失去了用尾巴驱赶蚊子的自由。拖车在城市繁华的车流里缓缓蠕动，运往哪里我不知道，牛肯定也不知道。我闻见牛粪的清香，我认得出这些从大山里被贩卖到城里餐桌上的牛，还有那培育了城市五颜六色花草的牛粪。牛呢，可曾看见街道边泪水涔然的放牛娃？

前不久与几位朋友谈起牛，都显得苍白和伤感，有一位朋友开朗地说了句：现在的耕地少了，牛也不要整天拉犁了，快下岗了，算是福份。大家都释然。■邱正华  （青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