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文化的建构与经济的可持续发展

源自：西北人文资源基础数据库  : 方李莉

---

　　以前我们总习惯把科学技术和文化分离开来，认为科学技术是中性的，它像武器一样可以由不同文化的人来掌握。所以在本世纪初的中国洋务派们便提出了“中体西用”的观点，觉得我们可以保持中国的传统文化，但是要掌握西方的科学技术。但事实上科学技术，不仅仅是一种可以掌握的，用来征服自然，用来发展经济的武器。实际上它还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有机的整体文化系统的一个部分。也就是说，一种文化也就是一种有机的自成体系的环境系统，像生物一样有自己平衡发展和相互制约的机制。因此，对一种文化的引进必须要注意其整体性，如果不注意到这一点就会发生类似“生物入侵”以后的灾难性后果。
　　资本主义文化，也就是现代西方文化，经过许多年的不断发展和完善；其所具有的生产方式、管理制度、行为模式、生活方式、伦理道德，包括蕴含于其中的文艺、法律、政治、哲学等各个部分，形成了一个相互制约、相互协调而存在的，相对平衡的价值体系。而以往我们对于西方文化的认识，往往只是羡慕其先进的科学技术和繁荣的市场经济，但却没有注意到其中所蕴含的人文精神和其它的非经济因素的价值体系，所以在这样的基础上，我们对于西方文化的引进往往是一种片面的引进。失去人文精神与道德约束的科学技术和最大化经济利益的追求，尽管会使得我们的经济迅速地繁荣起来，但同时也会不断地吞噬我们民族文化的生存空间，使中国长期以来建立的一套有序的文化价值体系，很快遭到破坏。
　　面临西方技术文化的入侵，中国民族文化的根基正在动摇。我之所以讲这样的话，是因为我今年到陕西的一次考察，让我看到了就连中国最偏远的农村也在现代西方文化的辐射之中，迅速发生变化。
　　近百年来，中国的传统文化，往往被人们视为中国走向世界先进国家行列的绊脚石，因此，“五四”运动时，“打倒孔家店”就成为了当时的一句响亮的口号。如果说早期洋务派提出的是“中体西用”，到此时在以胡适等受过洋式教育为首的知识分子们中间，便有人提出了“全盘西化”的口号。一切视西洋的为先进，视中国的为落后。西方文化开始在社会精英和大城市中蔓延，传统文化生存的空间日益萎缩。尽管这样，在一些交通闭塞的边远农村，人们的生活依然照旧。人们不知道也没见过和体会过什么是西方现代的生活方式。传统的民俗，传统的生活习惯并没有离开他们。洋化只是城里时髦人们的事情，与他们无关。
　　时至今日，我们对传统文化的理解逐渐理性、深化，不少学者也强调要振兴中华传统文化，“新儒家”讨论在知识分子中尤为热烈。但在广大的农村，由于有了电视之类的大众媒体的传播，农民们不再孤陋寡闻。即使一些生活在边远的山区的农民，也许他们最远的地方只去过县城，但通过电视，他们却看到了整个世界。在电视中，他们看到了繁华城市中的生活和他们所在的贫困中的乡村生活有多么大的距离。他们开始觉得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寒酸和落后，同时他们传统的价值观念开始被颠覆，以前被认为是美好的东西，现在变得一文不值。于是，以前认为“可好看”的剪纸画被迷人的明星照所取代了，以前曾把他们迷恋得要死要活的山歌──信天游，也被现代流行歌曲所代替了。他们为自己的贫穷而感到羞愧，在这羞愧中，他们也否认了自己传统文化中的各种审美习俗，认为那是一种落后和简陋，他们要奋起追求和城里人一样的时尚，一样的漂亮。
　　如今在农村，即使在春节这样的民间节日期间，传统的民俗活动，如扭秧歌、打腰鼓已经不能吸引大家了。传统古老的戏剧表演更是无人欣赏。实际上，中国的传统文化，正是通过各种民俗活动、民间戏曲、民间歌舞、民间美术等这样的一些传播手段而逐步深入于中国人心中，渗入民众生活，流为民俗，上升到民族意识的高度，成为中华民族认同的一个标志。因此，即使那些没有受过学校正规教育的农民，也许他们并不知道什么是儒家文化或什么是道家文化。但他们从小就知道要“尊老爱幼”、要“孝敬父母”，做人要讲“天理良心”，要“人穷志不穷”，要“童叟无欺”、“将心比心”等。而且也熟知“以德为本”、“以知为贵”、“讲理重义”、“勤俭持家”、“洁身自好”、“自强不息”、“重义轻利”、“待人以诚”、“推己及人”等古训。
　　但在经济大潮的冲击下，这些民俗活动、民间艺术、民间戏剧逐渐被看电视、录像，上歌厅、舞厅、唱卡拉OK等娱乐方式所取代。于是，中国传统文化在民间的土壤中已逐渐地失去了生存的空间，人们传统的伦理观念也趋于淡薄。考察的路上我们多次碰到无子女赡养的老人，买东西时也多次被人蒙骗上当，人与人之间除了经济利益、金钱关系，似乎已经没有多少情感可言。如果说“文化大革命”时，人们对传统文化的批判还是言不由衷，在心底还保留了不少中国人传统的品质和从小习得的许多的传统观念。但时至今日，传统文化几乎开始在中国的每一个角落和每个人的心中遭到了程度不同的驱除，在某些地方可以说是彻底性的。
　　近几年来，随着旅游业的发展，各地的民俗风情和传统文化似乎正在恢复，但这种恢复不是真正的从心底的恢复，而是为了经济的利益，为了游客们的钱袋。当然，传统文化的消失也许并不可怕，可怕是传统的文化消失了，依附在传统文化上的道德标准沦丧了，而又没有一种新的文化，新的道德标准来填充我们的生活。我们在学习西方，但我们学习的只是西方人的物质生活方式，西方人的信仰，西方人的价值观、道德标准却与我们无关。在这样的情况下，假冒伪劣、诈骗、虚假广告、侵权盗版、黄色录像、吸毒贩 毒、贩卖儿童等，只要能带来经济利益，使用任何手段也在所不惜，在道德失控状态下的人们什么都敢干。
　　有一位学者在文章中写道：“为了扼制土地沙化，西部的许多地区正在退耕还林，退耕还草，但营造农民心中的一片绿洲或许更加重要。由此而言，优化西部的生态环境应该包括两个方面，一为自然，二为文化，因为人不仅是自然的产物，更是文化的产物。”
　　也就是说，我们在引进西方文化时，不仅要注意到其科学技术和物质主义的追求部分，还要注意到其非经济性的社会道德的部分。同时也要看到资本主义的西方社会远不是十分完美的，尤其是“新美国模式”的出现，资本主义国家实际上也已经走到了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文化的地步了。
　　作为发展中国家的中国，一方面我们要尽快加入到现代国际性文化中去，学习西方文明中的先进技术和先进文化。同时也要重建我们自己新的文化价值体系，在东西方文化都需要进行反省和“文化自觉”的今天，中国的文化不能再甘当西方文化的复制品，一定要找到自己“原生型”文化的“根”。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不光要注意一个外部的物质世界，还要关注人的内心，人的灵魂。灵魂的荒芜比自然界的荒芜更为可怕，尤其是一个民族精神的荒芜。
　　因此，估量文化的价值不在于拥有多大的城市、房子和道路、建筑、家私、器具，也不在于制度、艺术和科学的发达，这些现象恰恰是西方现代物质切割分化的结果，文化的优秀与否在于人类灵魂的质量。
　　就像生态平衡如果遭到了破坏、经济也就失去了可持续发展道德文化的重建。之所以要重建，是因为一方面近年来中国传统的道德文化失落得很厉害，另一方面，中国传统的道德文化虽然优秀，但为了要加入世界一体化的经济体系我们就必须要有所更新，要与时俱进。但这种更新是在传统的基础上所做的更新，传统的经验和智慧可以成为创造的源泉。历史中蕴含着一切，历史是未来的向导。同时，西方世界的文化体系也是我们民族文化重建中获得力量的新的源泉之一，如他们的社区意识、环保意识、可持续发展的观点等等。
　　另外，在中国道德文化重建的同时，我们不光要关心社会精英们的选择，还要关心民众们的情感，民众们的参与，他们是属于社会肌体中的每一个细胞。要真正了解中国社会就必须深入民间，深入生活，在那里我们才可以真正地感受到我们民族脉搏跳动的情况。这是属于书斋之外的学问，但也是真正关心社会的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