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树(摘自《大唐薛涛》,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11月第一版)
1.木芙蓉 吟诗楼的秋天,又是成都芙蓉花开时。 芙蓉树不仅是薛涛赖以谋生的经济作物,而且又是她心爱的秋季观赏植物。 芙蓉,有水芙蓉与木芙蓉之分,水芙蓉就是通常所说的荷花,木芙蓉,便是芙蓉树了。 木芙蓉,自泥土钻出,灰头土脑的样子,无益远清香,缺亭亭玉立,皱折没有光泽,犹如鹅卵石平常于河床之上。 在皇皇一部《诗经》上,中原的先民们连草部的野豌豆,即薇,还有蕨,都唱歌到了,当然不会少了荷花,说那是“其华菡菡”,已有审美的趣味了。可在木部内,连木芙蓉的影子都没有。 水芙蓉,木芙蓉,虽说都是水木清华,但多数人喜欢水芙蓉即荷花,亦称为“凌波仙子”。仅此文字的感性上,迷倒了就不止建安第一才子曹植了,领引无数才子佳人竞折腰,留下诗歌图画无数。 可见,水木之间,在汗墨丹青图文符号上是有抑有扬的。 木芙蓉,《辞海》上释条: 木芙蓉,俗称“芙蓉花”。锦葵科。落叶灌木,被毛。叶掌状5—7裂。秋季开花,花腋生,至枝梢簇一处,花冠白或淡红色。原产中国。叶多作消肿解毒外敷药,性平,主治疮痈、乳痈、烫伤等,花多作凉血止血药用。 成都花农说,木芙蓉花贱得很,生命力旺盛。每年 清明前后,折上三、五寸枝条,插入泥土即活,不出二、三年,就二、三丈高了,蔚然成林。 又是芙蓉花开时。唐时成都的空气透明度很好,杜甫诗中的西岭雪山时刻浮现在天尽头。 浣花溪流水淙淙,制笺作坊内外一派忙忙碌碌。 金秋一日,段文昌的儿子段成式,说是代父来探望薛涛阿姨,实际上是他自己来想来和薛阿姨聊天。 他陪着薛涛阿姨漫步在溪边的木芙蓉树林里,忽然眼睛一亮提起: “薛姨,我去年在老师李德裕李卫公的东湖园林庄里,看见过一枝并蒂的芙蓉花……” “贤侄,可是在薛姨这里从来没有见过。” 薛涛仰视枝头,半天没有言语,眸子噙满了泪水。 年轻的段成式在一旁静静伫立,他有些替薛姨悲戚?若干年后,他在《酉阳杂俎·支植上》里写道: 卫公庄上旧有同心蒂木芙蓉。 在薛涛之后,成都芙蓉树花也有倾国倾城的光景。那是距今九百年的五代十国的孟昶后蜀。 孟昶为了自己的爱妃花蕊夫人颁发诏令:在成都“城头尽种芙蓉,秋间盛开,蔚若锦绣。帝语‘群臣曰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 成都,整整一座城市在那个动荡不安的岁月里,为天下幽静的花城了。 以致千年以后的今日成都,也没有超过当时的城市绿化景观:灿若云阵姹紫嫣红的芙蓉树高列城墙之上,所形成的空间序列与丰富景观层次,形态的生动、色彩的斑斓和蓬勃生机都是极具审美价值的。 成都别号蓉城自此而始。 成都的芙蓉花千年后依旧酡颜三变,举城尽是,灿烂金秋。 芙蓉树被定为成都市市花。 “司蒡芙蓉草録云”,在薛涛诗中,木芙蓉的繁茂,若西蜀盆地夏秋之季特有的乌云与彩云共生的草録云。 “芙蓉新落蜀山秋”,在薛涛诗中,木芙蓉的零落,是西蜀盆地秋末的特有风景,使人伤感怀远。 2.海棠 吟诗楼的春天,碧鸡坊开得最盛的是海棠花。 中年的薛涛,愈发对生活充满浓厚兴趣,尽可能地保持审美的人生态度和享受精致的生活艺术。 西蜀海棠,甲于天下。兴于中唐,盛于晚唐五代。 薛涛为《全唐诗》中咏海棠第一人,她有两首关于海棠的诗: 吴均蕙圃移嘉木,正及东溪春雨时。 日晚莺啼何所为,浅深红腻压繁枝。 ──(唐)薛涛《棠梨花和李太尉》 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 人世不思灵卉异,竟将红缬染轻沙。 ──(唐)薛涛《海棠溪》 古人以为海棠称为花中神仙,可与牡丹抗衡。 据今人考据海棠,大约是李德裕于太和四年(830年)来成都,出任西川时,从东都洛阳平泉山庄带过来的小海棠树苗赠予薛涛的,薛涛喜爱此花,将其广植。 成都好雨,随风潜入,润物无声,土壤肥沃,极宜海棠繁殖。 薛涛每年不断扩植,偶遇春旱,她还亲捧四耳陶罐浇水。 不过,晚唐的诗人薛能和郑谷,都同时注意到流寓成都的杜甫居然没有咏海棠的诗,在他们眼中简直成了咄咄怪事,遂成一段千古文坛公案。 薛能《海棠》五言一首,序云:` 蜀海棠有闻,而诗无闻。杜子美于斯,兴象靡出,没而有怀,天之厚余,谨不敢让。风雅尽在蜀矣,吾其庶几。 郑谷《蜀中咏海棠》: 浓淡芳香满蜀乡,半随风雨断莺肠。 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情为发扬。 并自注:杜工部居西蜀,诗集中无海棠之题。 以此可以证明,在薛涛之前成都无海棠,更无咏海棠诗。 北宋大文豪苏轼亦戏笔: 东坡居士文名久,何事无言及吉宜。 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题诗。 在唐以后,深爱海棠是宋人陆游,市人称为“海棠颠”。 他对成都的《海棠》推崇无比: 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气可压千林。 陆游还吟咏《花时遍游诸家园》: 看花南陌复东阡,晓露初干日正妍。 走马碧鸡坊里去,市人唤作海棠颠。 陆游不看成都的海棠则罢,一旦见了竟然魂梦牵绕,终生难舍,直到他辞世的前一年,八十四岁高龄还在念想西蜀的海棠,写下《海棠歌》: 当时已谓目未睹,岂知更有碧鸡坊。 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 蜀姬艳妆肯让人,花前始觉无颜色。 扁舟东下八千里,桃李真成仆奴尔。 若使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 风雨春残杜鹃哭,夜夜寡衾还梦蜀。 何从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为足。 激情似火,为花喷焰;夜夜梦蜀,为花而啼。这位放翁简直将成都海棠花当作人间美好生活的象征,更是将成都海棠写得惊心动魄,空前绝后,人间第一。 当年陆游最爱去赏花的地方,正是薛涛晚年生活的碧鸡坊。 海棠种类很多,木本中有四大类,即贴梗海棠、垂丝海棠、西府海棠、木瓜海棠。草本的秋海棠,也有许多种类:如四季海棠、竹节海棠、斑叶海棠、毛叶海棠等。 花开最早最热烈的是贴梗海棠,最美丽娇艳的为西府海棠;一在早春,一在仲春。 “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宋代的陆游可能赞赏的是贴梗海棠。 “日晚莺啼何所为,浅深红腻压繁枝。”唐代的薛涛则可能欣赏的为西府海棠。 成都西府海棠,花事一旦来,远观繁枝容易纷纷,近察却是嫩蕊商量细细,娇小里暗藏大气,竟然与那苍茫水中菡萏有几分相似,恰有脱心志于俗谛,惟此独立之精神…… 《花镜》中述西府海棠云: 二月开花,五出,初如胭脂点点,及开,则渐成缬晕明霞,落则有若宿妆淡粉。 李德裕在东都洛阳曾经营一座园林“平泉山居”,并写下《平泉山居草木记》,内中云:“木之奇者有:天台之金松、琪树、稽山之海棠……” 他曾评论海棠时说:“花木以海为名者,悉从海外来。”稽山海棠,为树本植物,并且多为西府海棠。[1] 据明代《群芳谱》记载:海棠有四品,皆木本。这里所说的四品指的是: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海棠花开娇艳动人,但一般的海棠花无香味,只有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其花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开后则渐变粉红,有如晓天明霞。西府海棠花形较大,四至七朵成簇朵朵向上,真可谓“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 而薛涛又有诗句:“竟将红缬染轻沙。”再看薛涛《棠梨花和李太尉》诗中的“嘉木”、“春雨时”和“浅深红腻压繁枝”。从开花的季节性、花色及花朵的多寡,可以确切地结论,薛涛吟咏的当为西府海棠。 碧鸡坊仲春时节,吟诗楼一整座庭院散发出馥郁的草木气息,这里,既令人心旷神怡,又呈现出一种令人惆怅的魅力。 薛涛不但是“诗咏海棠第一人”,也为“成都种植海棠第一人”。 西府海棠,抑或为贴梗海棠,当以碧鸡坊为盛。 3. 牡丹 去春零落暮春时, 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 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向馨香得, 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 夜深闲共说相思。 ──(唐)薛涛《牡丹》 在大唐,因武则天的缘故,牡丹为当朝国花,富贵甲天下。 暮春朝露,牡丹垂泪。在多愁善感的薛涛那里,牡丹竟寄托了女儿情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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