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井队见闻

难忘的井队见闻　　文/李成忠

1975年春末，我们一行5人，乘坐成都石油总机厂的解放牌卡车，去川南C县莲×井试验刚研制出来的国产天然金刚石钻头。我和技术员老李同司机挤坐驾驶室，工人小韩、小王在带蓬的车箱里，押运两只钻头。沿途春雨霏霏，正是“冻桐子花”时节，车箱里的人难抵料峭春寒，没走50公里，就冻得鼻涕长流。在我和老李的坚持下，以后每跑30公里，车箱和驾驶室里的人互换位置，轮流取暖。第一天歇泸州气矿，办好一切去井队的手续，次日在C县城中饭后，汽车下了干道，沿着满是泥泞的山区简易公路艰难行驶，下午3点左右抵达目的地莲×井。

井场建在一个山包上，占地有两个篮球场大，井场右侧两列草棚，除钻井值班室、泥浆室、地质室外全是宿舍。车一到井场，草棚中跑出一群小孩，像看外星人一样团团把我们围住，颇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的意境。领头男孩说∶“是送肉嘎嘎（猪肉）来的。”有个女孩反驳道∶“没出息，光想吃的。人家是放电影的。”……从值班室闻声出来位满脸胡茬的中年人大声呵斥，赶跑了娃娃军。

在简陋的钻井值班室里，中年人大大咧咧自我介绍∶“我是许××，32×××队的队长。”如果他没穿钻井工人的行头──遍布油垢的工衣裤和满是泥浆的工靴，象个地道的农二哥。没容我们说明来意，他就下了逐客令∶“气矿一早来电话，说你们下午到，让我们安排接待。井队没招待所，你们只能到8里外的莲××场住栈房了。场上只一家客栈，去晚了怕写不上号。你们赶快去安顿食宿，明天再谈工作。”主人言辞恳切，我们只得起身告辞。

莲××场紧靠川南边境，西接云南，东南靠贵州，在川、滇、黔三省交界处，因僻处山区，又远离通衢大道，所以僻静萧条。街道长不足30米，稀稀落落有十几户人家，若没有供销社兼营住宿、餐饮的“群众旅舍”，看不出场镇景象。旅舍只有3间客房，没其他住客，被我们全包了。住宿登记时，服务员得知我们来自省城，是到钻井队办事的，特别殷勤。食宿条件虽不如泸州，还能凑和∶被褥不新，却还干净；菜肴尽是瓜、菜、豆花，却麻辣俱全有盐有味。晚上照明点煤油灯，上厕所极不方便，服务员配置了夜壶，才解决了半夜撒尿不出门的问题。

久雨初晴，次日是个少见的艳阳天。早餐后我们直奔莲×井，许队长、钻井技术员老张和地质技术员老曹，已在值班室等候。寒暄几句后，许队长边抽叶子烟边介绍井队情况∶“我们钻的这口井是莲××构造上的探井，所以叫莲×井，设计井深3200米。抗日战争打小日本，只花八年时间就胜利了。我们打这口悖时井，都快9年了才钻到3100米，剩下的100米不知要到牛年马月才能钻穿哟……”

我在大庆、大港、胜利等油田参加过钻井，钻一口3200米的探井，最长不会超过半年，因此对莲×井为什么钻了这么长时间感兴趣，打断许队长的话急切问道∶“什么原因拖了这么久还没完钻？”

许队长在板凳腿上磕了一下叶子烟头上的烟灰，缓缓说道∶“我们钻得慢的原因很多，首先是在远离气矿基地的边远山区钻井，什么都要靠基地供应，就是缺一个螺栓也要泸州送来，单程100多公里，山路又烂，汽车轻载走大半天，重载一天还到不了。夏天山洪暴发，冬春雨雪绵绵，山道泥泞难行，运输就更困难了。我们常因等料停工，停工时间比钻井时间长得多。”

老张插话道∶“1966年初，莲×井开钻后才招的徒工，在这儿娶婆娘、生娃儿，娃儿都满地跑了，井还没钻完。娃儿没处上学，整天围着井场跑耍，大家都很着急。队上谁都想早点完钻挪挪窝，到娃儿能读书的地方钻井。”

“有没有红卫兵到队上串联，妨碍你们钻井哟？”小韩冒然发问。

许队长一听来劲了，激动答道∶“来过！泸州不知啥子学校的几个青沟子屁娃来串联，让我们‘停钻闹革命’。我问他们家烧什么？他们说烧天然气，安逸得很。我说你们先回家，把天然气炉子扔了，再回来辩论‘停钻闹革命’问题。他们惊问为什么？我说气矿‘停钻闹革命’了，哪还有天然气供你们烧呢？你们不是喊造反，叫停产嘛，真那样就安逸了──农民不种田，气矿停了产，没粮又断气，你们吃铲铲！说得他们脸红筋胀鼓眼睛，灰溜溜的走了，以后再没人到队上找麻烦。”

“队里没人造反离岗闹革命？”小王发问。

老曹抢着答道∶“队长规定‘离岗者不发粮票、工资’，得到大家支持。工人说我们凭良心干活，要对得起每月四百六十大毛工资（46元为野外钻井工人最低月收入）；不糟蹋48斤定量粮食。队上没人瞎胡闹，坚守生产岗位。”我内心由衷敬佩许队长的胆识，也对在僻远山区坚持生产的32×××钻井队平添几分敬意。

一直沉默的老李问道∶“既然运动没影响你们钻井，就是用磨鞋（处理井下落物的工具，可将落入井下的钢铁物件磨成粉末）磨，也该磨到设计井深了啊？”

“我们还真用磨鞋干过。去年夏天遇到燧石夹层，我钻了十年井，还没见过那么坚硬耐磨的岩石，连下11只牙轮钻头，牙齿磨平没进尺，只好下磨鞋，结果磨平了镶嵌硬质合金的铣头，没啃动燧石层。”老张边说边翻《钻井记录》给我们看，证实他所言非虚。

我在石油学院从教钻井技术13年，看过一些硬地层钻井资料，但如此坚硬难钻的案例还是首次，于是说∶“燧石比硬质合金还硬，只有用金刚石钻头才行了。”

许队长接茬∶“金刚钻最硬，也只有这招了。气矿从部里调来外国进口的金刚石钻头，我们才钻穿了那个燧石夹层。”

“矿上要岩芯作研究，我们用金刚石取芯钻头取了块燧石岩芯，我敲下一点做纪念，这家伙能划玻璃。”老曹从工衣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拇指甲大小的黑色石片给我们传看。我随手用石片划了一下桌上玻璃板，果然划出一道白色刻痕，其坚硬程度可想而知。

“外国金刚石钻头太精贵，一只几万美元，我们队一年工资也买不了一只钻头。钻燧石层，最多一两米就报废，用得人心疼哟！有国产价廉物美的金刚石钻头，莲×井完钻就有希望啦。我们热烈欢迎你们来试验钻头。需要我们做啥子？尽管讲，一定尽力配合。” 许队长恰如其分把谈话引入正题。

会议开了一上午，大家谈得高兴、融洽。我们就什么地层下试验钻头，钻进中应注意事项，以及钻井技术参数（钻头压力、钻盘旋转速度、泥浆泵排量）的配合进行了充分讨论，共同拟定了钻头试验计划，决定井队下午开始全面检修设备，保证试验中途不停钻，钻到燧石层时，就下我们的钻头。

午饭时，我看到井场边有十几个村姑和老妪在兜售食品，有的手提大竹篮叫买；有的将背篼放地上，竹篾盖反扣背篼口摆开摊子。出售食品有卤鸭子、茶盐蛋、凉粉、豆腐、萝卜干、大头菜，还有生鸡蛋和蔬菜。孩子们围着小摊“眼睛打牙祭”，工人、家属川流其间挑选食物，叫买声和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热闹得像个农村集市，如此景象我在其他井队从未见过。

第二天晚上，国产钻头开始下井试验，我们的人跟班劳动，观察记录试验数据。我随钻井二班工人同吃同劳动，没过两天就混熟了，交谈中我弄醒豁了井场集市形成的过程，感受到“文化大革命”年代的人情世故。

C是川南经济落后的边远农业县，莲×井所在地，更是C县的穷困山区，农村姑娘的理想择偶条件，是嫁个吃商品粮拿工资的意中人，从此跳出“农门”，脱离“面朝黄土背朝天，挣工分吃饭”的苦海。“文化大革命”一来干部成了“走资派”，不吃香了；军官保险但高攀不上，“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成了首选对象。人们心目中，泸州气矿是富得流油的单位，工人待遇高，所以气矿工人自然成为理想择婿目标。32×××队到C县钻井后，不时有人请许队长喝酒吃饭，求他帮助在井队挑女婿。队长一则工作忙，没心思管这些闲事；二则怕不了解情况帮倒忙，将来受人埋怨，一概婉言拒绝。为不使人难堪，他常以“现在是啥年月罗，哪个领导管得了年轻人娶婆娘哟！现在兴自由恋爱，你女儿要看起了队上哪个小伙子，不妨见见面，当面锣对面鼓的谈谈，合得来就扯结婚证，不满意去球拉倒！”之类的话宽慰对方。谈者无意，听者有心，还真有父母鼓动女儿到井队找对象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最早到井队相亲的是距离井队最近的莲××场的王寡妇家的大丫头。王寡妇膝下有两枝花，全家靠种场后两亩薄地，和赶场时卖卤鸭子为生。王寡妇要找养老女婿，择婿门坎太高，无人问津，所以大女儿22岁了还名花无主。井队食堂管理员老吴常去场上买菜，和帮衬王家生意，一来二往成了熟人，王寡妇拜托老吴在井队为大女物色对象。老吴不负所托，将王家大女介绍给钻工小汪，小汪却不置可否。老吴一再追问下，憨厚的小汪才说∶“找婆娘不能‘隔口袋买猫儿’呀，面都没球见过，我怎么表态嘛？”小汪上班忙，没时间去场上相亲，希望女方到井队见面。

王家大女儿有点封建，觉得没由头去井队怪不好意思，犹豫不定。母亲想出去井队卖卤鸭子的主意，约定好日子，母女俩带了两只卤鸭子，中午赶到井队。王寡妇本意在相亲，对卖多卖少并不在意。井队僻处深山，食物全靠老吴外购，买回什么吃什么，工人口袋里有钱，也没地方买好吃的。卖卤鸭子的送货上门，焉有不买之理。王家母女放下背篼一吆喝，十几分钟卤鸭子就抢购一空，乐得王寡妇嘴都闭不上，边数票儿边对没买到鸭肉的人抱歉∶“今天货带少了，明天再来吧！”数完钱拉着女儿就往回跑。

次日母女俩背了五只卤鸭子到井队，不一会儿卖个精光。从此王家把生意挪到井场做，大女儿同钻工小汪情投意合，没过两个月就速战速决扯结婚证，作了随队家属。王寡妇继续做生意，隔三岔五带着小女儿到井队卖卤鸭子，赚得包包胀。

地方小搁不住事，王寡妇到钻井队做生意“人财双收”的新闻，不久就传遍四里八乡，令一些人羡慕不已，仿效者接踵而至，井场边出现更多卖吃食的年轻姑娘，逐渐形成井场集市，改善了井队人员生活，增加了周围农民收入，密切了工农关系。两年下来，通过集市交流建立感情，成就了十几对有情人的姻缘，解决了长期困扰钻井工人的“找对象难”的问题，32×××钻井队消灭了“王老五”。

随着史无前例“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风刮到C县山区，整得鸡飞狗跳娃儿叫。农民多养几只鸡鸭，自留地多种几畦菜，到农村集市卖自产农副产品，统统被斥为“资本主义苗苗”铲除干净，对违抗者轻则没收罚款，重则批斗挨整。农民不敢去集市卖农副产品，买油盐酱醋都没有钱；象王寡妇这样靠小本生意维生的人家，也断了生计。铲除“资本主义苗苗”，堵塞了井队百多号人生活物质的供应渠道，原本热闹的井场集市变得冷冷清清，严重影响钻井队生活。

毛主席说过“穷则思变”。被生活逼到绝境的贫民百姓，只能遵照伟大领袖的教导去改变自己的生活处境了。莲×井周围农民偷偷带农副产品到井队卖；王寡妇和幺女走村窜户去农家收购鸭子，通过大女儿悄悄在井队出售；其他小贩也学习王寡妇，变着法子到井队做生意，冷清一阵子的井场集市慢慢又恢复了生气，却招来县里最大的造反派组织“反到底兵团”的干涉。

1969年秋，“反到底兵团”给井队下了“限期取缔井场集市的最后通牒”，井队没理睬，于是纠集30几名头戴藤条帽，手持铁棍、钢钎的亡命徒，乘坐一辆破汽车直奔莲×井，“武力取缔井场集市”。许队长先让集市上卖东西的人全部躲入职工宿舍，再向来造反的人宣读国务院“抓革命，促生产”文件，讲明破坏生产，造成停钻恶果要负的法律责任，劝说他们离开井场。当来人不听劝告，挥动武器耍横时，许队长一声令下，70多名工人操家伙把他们团团围住，经高压泥浆枪一阵冲射，那些来势汹汹的家伙，一个个东倒西歪，丢盔弃甲成了泥猴子，哭天喊娘跪地求饶。许队长见好就收，让带队头头写了“认罪书”签字画押后，叫他们滚蛋。为防止造反派再到井队捣乱，许队长给县革委写信报告事情经过，请求他们约束造反派行为；同时给气矿通话，请领导给县革委打招呼，制止事态恶化。听说县革委领导把“反到底兵团”头头训斥一顿，从此风平浪静，井场集市安然无恙。

我们在莲×井试了12天钻头，接送试钻人员的值班汽车，每天在井队和莲××场间跑两个来回，赶集人不少搭我们的便车，王家母女更是常客，我们又常光顾她们的生意，没几天就熟悉了。离开井队的前一天中午，小韩买卤鸭子时，正有人同王寡妇涮坛子∶“王大娘，听说你又在井队给幺女找对象罗，多久请喝喜酒哟？”她平和答对∶“×师傅，你没喝喜酒的福份罗！幺女不到结婚年龄，队里也没‘童子鸡’啦，对啥象嘛？”她指着小韩打趣道∶“韩师傅，拜托在省城给幺女找个对象，做不动生意了去成都府享福才安逸啊！……”小韩不知如何应答∶“这，这，这难办，成都难落户口……”她忙笑说∶“哈！哈！逗你的，我们哪敢高攀成都府哟！”引来一片笑声。

1975年莲×井试验钻头，取得了改进国产天然金刚石钻头的宝贵资料，更使我获得了那个特殊年代独特的见闻。时光虽已逝去31个春秋，僻处边远山区，在极端艰苦条件下坚持钻井的32×××队人员，为生存而创建莲×井集市的王家母女和山区农民，还常在我的记忆深处出现。

（2006年1月18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