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卫星＂

一年一度的全国高等院校统一招生考试（简称高考），牵动千家万户的心，也引起某些地方党政领导的重视，这很自然。但变味的关心，就演绎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放卫星”　　　 文/李成忠

1960年冬，川西山区H县同全国广大地区一样，正陷入那场被称为“过细粮关”的饥馑中，百姓饱受饿肚皮的痛苦，靠“瓜菜代”苦度难关。百业凋敝，县领导已没有“大跃进”时向地委和省委报喜“水稻亩产万斤”，“日炼钢铁万斤”的底气和热情了，但头脑灵活的县委王书记，还是没有放弃在高考备战时“大干一场”的想法，他要让H县的高考升学率在地区，甚至省里“放卫星”，不居前茅誓不罢休。根据县委指示，县文教科给三所高级中学下发了《抓好高考备战工作要求》的文件，责令各校安排业务能力最强的教师担任高三年级的课程；要求各校领导“解放思想，敢想敢干，以大跃进精神，为来年的高考升学率‘放卫星’”。文件中还规定了给高三任课教师增加副食补助的奖励办法。

1961年春节一过，县文教科黄科长就带领“高考督战小组”一行五人，去各中学检查文件的落实情况，第一站选定离县城最远的桃江中学。学校距县城40公里，在翠屏山麓的一个山丘上，解放前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宇，解放后被征作粮站，1958年才改为校舍，依山势修建的三层大殿改建为礼堂、教室、办公室、宿舍和饭厅，新修了实验室、图书馆和操场。学校管辖的山丘漫坡上有大量荒地，建校初期是种树的绿化地，1959年秋被开荒种植红苕、瓜、菜，成了学校师生的救命地。在全县所有中、小学校中，桃江中学的生活条件最好，是最早实现“瓜菜代”的学校，师生勉强能填饱肚皮，没出现一例浮肿病，也没一个教师和学生减员。黄科长将桃江中学作首选目标，一则是认为该校生活基础最好，具备高考“放卫星”的条件；二则长期在城里吃自己那点“计划物资”，已饿得翻肠倒肚，想到桃江中学吃两天饱饭。虽然学校没有啥子大鱼大肉招待，但“黄金饭”（以红苕、南瓜为主，掺和少量稻米、玉米碎块蒸制的饭）管饱，也算改善生活了。

黄科长一行到达桃江中学，受到耿校长的盛情接待，晚饭时，不只“黄金饭”敞开肚皮吃，让黄科长没有想到的是，每人除一盘素炒土耳瓜外，还有一碗红烧猪下水，在副食严重匮乏的年代，那可是极其珍稀的菜肴。饭后与耿校长闲聊，才知学校为了欢迎“高考督战小组”，宰了养的一头不足60斤的架子猪，肉中午给全校师生打了牙祭，下水留来招待县里来的贵客。黄科长对此深受感动，对耿校长开诚布公地谈了县委王书记要H县高考升学率“放卫星”的想法，希望他不要辜负领导期望。耿校长听后没立即表态，只说让他同高三的老师们仔细研究后再作答复，并约定次日上午黄科长一行到高三各班听课，下午才听取学校汇报。

桃江中学的领导和高三年级的主科教师全部出席了汇报会，足见学校对这次会议的重视。但耿校长的讲话却使黄科长失望。他大摆学校缺乏高素质老师的困难，说去年高考升学率只有8%，今年再努力也超不过10%。老师们一致同意耿校长的意见，同县委王书记要求的80%以上的高考升学率相距甚远，“卫星”放不上天，会议出现僵局，黄科长只好宣布休会。

按黄科长的脾气，早就该给耿校长“上纲上线”了，无奈“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看在其盛情招待的份上，他给耿校长留足了面子，既没在会上发火，也没当众批评耿校长“右倾”，把想说的话留到晚上同耿校长单独谈话时讲。

“老耿呀，你的脑筋怎么那样不开窍哟？县委王书记要求80%以上的高考升学率，你就照领导要求报不就完了。为啥坚持只报10%的高考升学率，让领导为难嘛？” 黄科长开导耿校长。

耿校长严肃地说道∶“报了80%以上的高考升学率，兑现不兑现？如果要求兑现，我们没那个本事。如果不要求兑现，讲那些自欺欺人的大话干啥子嘛？”

“你真是死脑筋，报高的升学率是为了鼓舞斗志嘛！敢不敢报是立场问题，至于能兑现多少则是水平问题。” 黄科长侃侃而谈。

“黄科长，两年前报产量‘放卫星’的事，你忘记了吗？明明亩产几百斤稻谷，在会上被吹成亩产万斤。秋收后按‘放卫星’的产量交公粮和征收余粮，农民的口粮和种子都交完了，还不够数，才引起这两年‘过细粮关’。我们吃够了‘放卫星’的苦头，现在还‘放卫星’干啥子哟？……。” 耿校长字字掷地有声地控诉“放卫星”的恶果，说得黄科长哑口无言。

两人相对无言，沉默了好一阵，黄科长才无可奈何地说∶“县委王书记的话就是代表党的话，我们不能同他唱反调呀。你看我该怎么向他汇报才好呢？”

“向领导汇报做文章，老兄是高手。我就求你在王书记面前作‘上天言好事，下地报平安’的灶王爷就行了。” 耿校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黄科长说。两人就如何向王书记汇报之事，低声商量了近一个钟头，才高兴地分手。

根据黄科长和耿校长私下达成的“君子协议”，桃江中学领导不再开会对高考升学率表态“放卫星”。“高考督战小组”以“深入调查”的名义，在学校又饱吃憨胀了三天“黄金饭”，每人带着学校送的5斤红苕和2斤土耳瓜，高高兴兴地打道回府。

“高考督战小组”第二站到离城10公里地处坝区的灵宝中学。学校在一片农田中央，当年建校时为少占耕地，连操场都没有建，学生上体育课只能到乡村公路上跑步，或到附近大队的晒坝上作操。同桃江中学相比，它无土地种红苕、瓜、菜，住校师生只能干巴巴地吃自己那点“计划物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有近半数的老师和学生患浮肿病。灵宝中学的生活条件，使黄科长一行不愿在那儿多呆，计划用一两天时间“速战速决”后赶快走人。为了不沾学校的“霉气”，他们在条件最好的区供销社食堂搭伙。

在灵宝中学窄小的会议室里，正患浮肿病的朱校长，带领校领导班子成员，和高三年级的几位主科教师挤坐在一起，对面坐的是“高考督战小组”的人员。在听取了黄科长的指示后，没人发言“放卫星”，会场上鸦雀无声。

“黄科长，去年我们学校因为浮肿病的拖累，高考成绩很差，升学率只有2%，差点剃了光头。今年患浮肿病的比去年更多，我看能保持2%升学率，不剃光头就不错啦，还放得出啥子卫星哟！”满脸病容的朱校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心里话。

“砰！”的一声，黄科长一巴掌拍在摇摇晃晃的条桌上，桌上一只盛白开水的土碗“啪！哒！”掉地上摔成几瓣。他声色俱历地指着朱校长怒斥道∶“你，你这是十足的无所作为的右倾言论，要严加批判。”

“我！我……”体质极度衰弱的朱校长一时急火攻心，两眼一黑竟歪倒在地，昏迷过去。

“朱校长昏死了！快叫校医抢救！”坐在朱校长旁边的唐副校长，一边从地上抱起朱校长，一边大喊救人。

会议室里乱做一团，救人要紧，会议只好宣布暂停。朱校长的病完全是长期饥饿，营养不良造成的，经过校医在他的人中穴位扎了一针，接着灌了一碗“救命汤”──红糖开水，吞了几粒“糠麸丸”，人就苏醒没事了。

会议接着开，黄科长当场宣布朱校长就地免职，由唐副校长接替校长职务，继续讨论“放卫星”的事。黄科长杀鸡儆猴这一招镇住了大家，个个噤若寒蝉，会场一片沉寂。

“县委王书记特别关心这次高考升学率‘放卫星’的事，指示物资供应部门增加‘放卫星’学校老师的副食供应。对升学率提高10%的学校的高三教师和校领导，每人每月补助二两黄豆。” 黄科长见挥舞棒子不起作用，就摇动“物资刺激”的胡萝卜。

唐副校长抢着发问∶“如果升学率提高80%，每人每月补助黄豆多少？”

“那还用说，按文件每人每月补助黄豆十六两呀！我说的是小两，也就是一斤。” 黄科长慷慨回答。

唐副校长环视了一下与会的同事，激动地说∶“我代表灵宝中学响应县委号召‘放卫星’，力争今年高考升学率达到82%”。他石破天惊的表态迎得了“高考督战小组”的掌声，却引起与会同事满脸疑惑。

会后教导处李主任把唐副校长拉到办公室不安地说道∶“老唐，你今天没发高烧吧？怎么也赶时髦‘放卫星’，你不是把大家坑了嘛！”

唐副校长狡黠笑道∶“你看今天这架势，不表态‘放卫星’过得了关吗？反正吹牛皮不要本钱，不用上税，也不犯法。前两年报产量‘放卫星’时，有哪个干部因为吹牛皮被撤职查办啦？不会吹，讲实话的反而挨整。李主任，我是看在每人每月补助一斤黄豆的份上，才不得已而为之‘放卫星’呀！如果学校每月能拿到十几斤补助黄豆，就可以救多少患浮肿病的师生口罗！”

李主任拍了下唐副校长肩头，动情地说∶“你真是用心良苦哟。我理解你，你啥都别说了，我向老师们做解释。”

本来就不想在灵宝中学多呆的黄科长一行，只用了不到一天时间就摆平了学校的问题，连晚饭都不在灵宝镇吃，就匆匆回城了。唐副校长送黄科长出校门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叮嘱∶“黄科长，卫星我们放上天了，补助的黄豆多久兑现？那可是我们的航天燃料。我丑话说在头里，如果补助黄豆不落实，卫星掉下来了，不关我们的事呀。”

黄科长拍胸脯担保∶“向王书记汇报后马上落实，不会少你们一两黄豆。”

“高考督战小组”的最后一站是位于城郊的H县中学校，它是地区重点中学，集中了全县的优秀教师，是全县教育质量最好的学校，县里头头脑脑的子女都在该校就读。“过细粮关”时，县中校虽然没有桃江中学开荒种瓜菜自救的条件，但有县领导的关照，平时各种名目的副食补贴远比其他学校多，所以县中校老师们的生活条件虽比不上桃江中学，但比其他学校强得多。

精明能干的县中校刘校长，早已得知县委王书记要求各校“放卫星”的消息，并做好了应付准备，黄科长一行到校他就痛快表态∶“我们学校在县里条件最好，教育质量最高，去年受‘过细粮关’的影响，高考成绩不理想，升学率只有20%，但我们有决心今年打翻身仗，让升学率‘放卫星’。”

刘校长的表态让黄科长高兴不已，连连称赞∶“刘校长不愧是我们重点中学的校长，有胆识，有水平。”接着话锋一转问道∶“你们的卫星准备放多高？今年的升学率要达到百分之几十呢？”

“这个，这个我们还没具体研究。我们县中校有听党话的优良传统，党要我们达到多高的升学率，我们就拼命去争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以善于揣摩领导意图，和紧跟领导闻名于教育系统的刘校长此时把球推给黄科长。

“根据你们学校的情况，起码不能低于90%！” 黄科长略加思考后，报了一个数。

刘校长紧跟表态∶“我们有决心达到92%！”

会后老师们窃窃私议∶

“刘校长凭啥子放出今年高考升学率92%的‘卫星’哟？”

“凭啥子？就凭人家那个灵活的政治头脑。前两年‘大炼钢铁’时，他在灵宝中学‘放卫星’一鸣惊人，提升到县中校当校长。这次‘放卫星’，人家可能到县文教科当头头咧！”

“看来刘校长是‘放卫星’专家，佩服！佩服！不过实现不了92%的升学率，怎么收场哟？”

“你真是‘看三国流眼泪──替古人担忧’。‘大跃进’、‘大炼钢铁’时放的‘卫星’，哪一颗变成现实？人家‘放卫星’的人，不是照样升官。现在的事都是‘说得热闹，光喊口号，尽都日白，诓倒领导’。只要吹得领导滴溜转，牛皮吹完就全完了，谁还去管它的结果哟！”……。

黄科长向县委王书记单独汇报了三所高级中学高考升学率“放卫星”的情况，得到书记的表扬。由黄科长起草，用县委和县府名义上报省里的《H县大灾之年不泻劲，高级中学力争高考升学率‘放卫星’》的简报送出去了，从此再没人去检查各学校高考备战的情况了，只有灵宝中学的唐副校长不厌其烦，一周跑县文教科两三趟，催要补助黄豆。因为王书记说了，要等秋天高考升学率落实后，补助黄豆才能兑现，黄科长没黄豆补助，唐副校长却缠着他不依不饶，害得他一听到唐副校长来访就开溜，玩开了“耗子躲猫”的游戏。

当年8月，高考尘埃落定后，H县三所高级中学的升学率都低于上年，县里没人再提“放卫星”的事了。因为抓“提高教育质量”有功，县委王书记荣升地委副书记；文教科黄科长被破格提升为县委副书记；县中校的刘校长也提升到文教科当了代理科长，而因“右倾”被就地免职的灵宝中学朱校长的职务，却一直没得到恢复。

（2004年7月10日完稿）

 

　 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