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槐树的叶子早已落光了,几片灰不拉搭的干瘪的槐角,还没精打采地挂在那杂乱的槐枝上,一只不知名的小鸟儿,在上面叽叽喳喳地乱叫,乱跳。有时会吹来一阵风,风较前些日子突然冷了许多。杨槐树后的瓦房上,已冒出一柱白烟来,洁白的烟柱摇摆着,流向了灰蒙蒙的天空。可是,只要风一吹,烟柱马上就歪斜了,就散了。 肯定是爹回家了,正开始做饭。玉玉收起散布在脚下的书和几个小作业本,哗地掰开文具合,将和她那小鼻子差不多长的铅笔放了进去,又啪地合上。然后她就提着小凳子,一拖一晃地回去了。地上就只留下几张她擦过鼻涕扔掉的作业纸。 小鸟儿也不知跳到哪儿了,玉玉回头时没有再看见它。
玉玉放凳子的声音把爹那看似就要伸进火灶的灰黑脑袋引了回来。他抬头看了玉玉一眼,便又低下头吹火去了。好像还是说了句“你回来啦”。那一定是喊玉玉。 把小书包放在了桌子上,玉玉轻轻地走到火灶边。 爹用劲地吹,但火灶里只是冒烟出来,爹让烟熏得一脸的泪。最后,竟连烟也出不来了,爹就生气了。“这个混毬东西,老子得把你甩出去。”爹低声地骂了,玉玉不着声,她是非常怕爹生气的。爹生气了还会打人。她见爹生气了,便不自在地站在爹旁边不敢乱动。“玉玉你来烧,来,拿个凳子来,看样子这东西是燃不起的了,就烧下面的干松毛,我再去抱捆豆杆来。他妈的,冬天还早,棚里干柴又要完了,这天倒是让不让我吃饭了?”突然转过头向着玉玉大声说:“去拿个凳子坐过来,你还不动,你看哪家现在还没开锅?”玉玉吓了一跳,忙又把那小凳子提了过来,坐在火灶边,一双小手便试探着从那捆潮湿的挂满尖刺般的叶子的杉树枝下,小心地抓出些干松针来。 爹去柴棚了。 火灶口边的墙壁,上面的楼板,全被柴烟熏得黢黑,散发着一种浓厚的气息,气息里,占绝大多数是灰尘和木柴燃烧的烟味。破烂的蜘蛛网,也早被遗弃了,上面蒙满了灰。楼板上悬挂着腊肉炕,炕架上还静静地吊着半个猪头,一只猪小腿及两三块窄小的板肉,像几块没过火的炭。 爹在锅里放了米,将园子里采回的两把青菜洗净,放进筲箕,又回头把锅里的饭搅拌了几下,然后便坐在了桌边,拿出旱烟,抽了起来。很迟缓地。 玉玉只坐在那儿烧火。爹抽一会子烟又去搅一下锅。玉玉感觉有些冷,就把她小小的身子挨到了火灶口边上。她想到了什么,想问爹,但爹只是坐在那儿抽烟,不说一句话。她也就什么也不想问了。 爹,也好像从前不是这样的,但那是在什么时候,玉玉肯定就不清楚了,一时,玉玉好像就记得,她有过娘,而且她娘也骂人,骂爹,骂玉玉。但是娘更可亲。她一时又不记得娘是哪个时候不见的了,玉玉只记不清楚,玉玉却只记得家里来了个弹棉花的叔叔,外地的。还有,那时爹和娘成天吵,成天打,爹把娘的身上很多地方都打青了,娘的嘴也常肿。还有,后来,弹棉花的叔叔就走了,而娘也就和他一起不见了。婶婶们都说,娘是受不了爹的又穷又恶,才跟了弹棉花的人去了的。也就是那时,娘不要了爹和玉玉。 玉玉还是一把一把的把豆杆往火灶里传。 她又想起了那个娘了。那个晚上娘偷哭着,从弹棉花的叔叔睡觉的房里出来。娘同玉玉说,玉玉,你冷不冷,你穿得这么的少,你别站在这儿。玉玉,娘明天要去你舅舅家了,以后你自己冷就多找点衣服来穿,睡觉的房里的小箱子中全是你的衣服,娘昨天还给你买了几件新的,全在里面,如果你爹不在家的话,你就自己在里面拿,我放得不高,你能拿到的。娘停了一会儿又偷偷的又哭了,玉玉看娘哭,也哭了,她不知娘在哭什么,但娘哭了,她就非常想哭。于是娘就把她抱住,给玉玉抹眼泪,叫玉玉不哭。又给玉玉小衣包里塞了几块钱,又说了些话,带着玉玉回房睡了。那天爹没有回来,爹去给别人家做猪槽子去了,爹是石匠,常出门,路远了他就一两天不回来。大床上只有娘和玉玉,玉玉感觉那晚上好冷。后来她被冷醒了,才看见被子落到了床下。娘不知什么时候起床了。她起床便房前屋后的找,可是当他直到傍晚爹回来后并挨家打听都没有找到娘,又过了几天后,她们确定,娘走了。 玉玉又向着火灶里加了几根豆杆儿,火焰就又吱吱地响了起来,舔着大铁锅黑圆圆的肚子。
夜里,外面起了风。 玉玉家总是睡得很早的,这晚,玉玉家却还点着灯,玉玉正静静地趴在小桌子上。突然一晃,差点儿从小凳子上跌下来,原来她竟在小桌子上睡着了。可揉了揉眼,再看了看,还是没有爹的影子。爹说他是到五婶家去一趟,很快就回来的,可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呢,早该睡觉了呀,他还在干什么呢。又坐了一会儿,门外还是没有人过来的脚步声。玉玉抽了门闩,打开门。外面黑黑的,没有尽头只有风吹在外面杨槐上的呼呼声。 玉玉等不下去了。爹不在家,她不敢睡,尽管爹常骂她,打她,但爹不在她真的不敢去睡觉,她怕的东西太多了。玉玉就开了门,再用小锁把门锁上,她得去五婶家。可刚走出没多远,就踩上小石头上了,脚扭了一下。她弯下身去捏了捏,她很快就直起身来。背后也许会有野狗悄悄过来的,玉玉突然想。又看了看四周,全都是没有边际的黑,玉玉接着还听到了那一片被吹得吵吵作响的竹林。她也知道,转过一个弯儿,就会是一大群坟头。她更有些怕了。她又赶忙回头看了看她家的房子,窗口仍然还透出淡淡的灯光来,终于又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摸着那比刚出门时,已稍稍显出些轮廓了的小路往五婶家去了。 玉玉终于走到五婶家房子外面了,她喘着气,从快到坟地开始,玉玉就全是跑着来的,玉玉的额头上还出汗了粘着几丝乌黑稀疏的头发。五婶家的门关着,窗子上还亮着灯。看样子爹真的在。走近了,她就听到了说话的声音,有爹,还有五婶,五叔,好像还在说玉玉。玉玉并没有立马喊门。屋里的声音,这时已传到玉玉的小耳朵里了。 “你看嘛,过了这个村,可就没了下一人店哦。”是五叔的声音。 “我看你,都三十好几了,你的玉玉也都二年级了,又是个女娃娃,你让同学老师说不说笑呀。”是五婶的声音。 “我也想过了的,但总怕对玉玉不好。你看,既是个后娘,想来就不会对玉玉好。你看玉玉她本来就怕我,如果来个后娘又让她怕那哪行,我不想让她再遭后娘的罪。”是爹的声音。 “你还别说,你玉玉倒直怕你。不过我倒想说,你这爹可当得一点都不对呀。”是五婶的声音。 “其实,那是以前我恨她娘,心情坏,就打过她几回,我也没想到她从那以后就那么怕我。我有时也还想好好和她说说话,她总是很怕我。再说也不当全怪我的,家里这么不顺心,常想到她一天一天的长大,我心里还担心呢,你说吧,她一个女娃娃,抚大这娃是要花钱,费心的,她娘倒好,说走就走了。再说长大了的女儿,又是我的?一嫁,又不知哪时才回门一趟了。我也老心烦,有时她做错点事我就忍不住又会骂她,打她,但我也不愿意,只心里像老记不住一样,打过了,骂过了,我心里才又知道难受了。我有什么办法啊?我们这样的人家。” “你看你,难怪玉玉怕你,你这样要不得,人家还小,你就这样想了。不过这不怕你兄弟难听,我倒说,那事也不怪她娘的,你成天像当她发气筒,又骂又打的,哪个女人能愿跟着你?穷苦点,只能怪天,但你也不当让她受你的活罪呀。不过呢,我看你这人啦,还是就不要多想了,玉玉我看是很乖的,长大了孝得很呢。还有啊,你不可以招个女婿?不过说到头,谁家又有多好过哦。” “现在这个女人就很好,你说她会让玉玉遭罪,我看倒不大可能,人家是死了男人的,也怀过小孩儿,她是不会这样的。这女人我真的知道的,真的很好,心也好。这你就放心好了兄弟。”是五叔的声音。 “其实我真的没什么,只是不知玉玉要不要。我真怕她这一来玉玉往后就不好过。要不你帮我探探她。你们知道,玉玉那么怕我,她是不会对我说什么的。” “看你这做爹的,好嘛。”五婶说。 听到这里,玉玉心有些里怪怪的了,而且她还不想去喊门了。但她看了看通往自己家的那条黑黑的,没有尽头的路,又想到途中的一大片纵横交错的破坟头,玉玉又害怕了。玉玉就轻轻推了一下门,没动,玉玉又推了一下。 “哪个?”五婶在里面问。 “我,玉玉,五婶,我来喊爹回去睡。”玉玉对着门说。 “我在这儿。”爹在里面说。 五婶打开了门。玉玉弱小的身体就陪了一阵冷风移进了屋。 爹就从座凳上站起来,拍了拍腿。五婶从桌上抓了一大把花生,给玉玉塞在小衣包里。又往爹包里塞,一直到爹急喊装不下了,五婶才笑着,把手中的半把花生放回了桌上。爹又同五叔五婶搭了两句话,就要带着玉玉回去。五婶执意要给她父女做个火把,爹说不碍事,这点熟路,用不着的。五叔五婶又把她们送到了院坝的石阶下。才又对爹说些要爹做什么准备的话,然后才同五叔一同进屋去了。 爹拉了玉玉的手,一步一步地在黑夜里摸索着自己的脚步。 “玉玉你说爹要是给你结个后娘,要不要。”爹和气地问。见玉玉不回答爹又说:“要是有个后娘呢,我们家就会好多了,要是有个后娘呢,那肯定做饭是要比现在好吃的,还有菜呀。还有洗洗衣服呀。好不好玉玉。” 玉玉仍不着声,她让爹拉着小手。玉玉跟着爹的步子慢慢地走。 “你要不要呢?爹要真的给你结个娘,你要不要?” “嗯。”玉玉含糊地应了一下,不再多说。 快到那块乱坟地了。玉玉对爹说:“爹,我们走快点,我好想睡觉了。” “困了吧,爹也困了,快了,只要转过这弯,就是家了,来,让爹背你。”爹说着蹲了下来。
2004年9月1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