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次尘暴来时,他却并不知道那叫尘暴。 那时,夜的寂寞还慢慢地在淤积凝固,干冷的西北风卷起几乎是赤地千里的红土丘陵的尘土由弱渐强。风是坚硬而粗糙的,像一只长满老茧的巨手抚摸着遍体鳞伤的土地,夜如生铁浇铸,凛然中透着清寒,一株小树笔炭似地孤零地兀立着,最后的一片残叶飘下时,就如呤起了一首哽咽的哀歌。汉子听着,就觉得这些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苍老的声音,更显出眼前的凄怆与苍凉。过去这儿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这儿有白云、蓝天,围堰里还蓄着清清碧水,以及村落、庄稼、牛羊。它最初的劫难是从大跃进、大炼钢铁开始的,人们把树木、植被都喂进了那些吐着熊熊烈火的小火炉,从小火炉里,便流出些什么用处也没有的铁疙瘩。后来,便是修大寨田,垮了修,修了垮,翻过来倒过去的折腾,植被没有了,水土流失了,直闹了个赤地千里,加上这里本来就十年十旱,而近一两年更是大旱频至,烈日当空,裸露的地面地下水不断蒸发,使大地象个蒸笼似的,地下水的丧失和水位下降,更使土壤表层严重沙化,几十尺深井,也打不出水来。人畜吃水尚且困难,就更不要说种庄稼了,许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流亡。过去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眼前的一切变得广袤而荒凉,常常使人无法自拔于这种黑暗与孤寂,只有偶尔一两声夜鸟的啼叫,唤醒那些深藏在内心深处的对绿色的记忆与骚动。 后来,尘暴便袭来了。 尘暴挟带着大量泥沙尘土的旋风。当烈日照射裸露的地面时,由于冷热空气的对流便挟着泥沙扶摇直上,连成一片,愈演愈烈,形成尘暴。它一次就可以吞没上万亩土地,一天中便可以在每平方公里降尘土二千多吨,尘暴过后,沙土扳结,寸草不生。 这次尘暴裹挟着尘土,刮了三天三夜,许多房屋、庄稼被刮走、掩埋,尘暴过后,满脸沙土的汉子在被摧毁的自家老屋里扒啊,刨啊,手指扒出了血,终于,他眼前一亮,看到了一粒种子,一粒黑中带着红的高粱种子。他无言地攥着那粒种子,在荒凉的土地上坐了一天一夜。许久许久,一动不动,面孔平静而苍凉。一批批逃难的人群经过他身旁,人们劝他走,他摇摇头,目光里,有一种深深的孤独与绝望,但也有一种近于仇恨的誓与抗争的决心,让人们从他的目光中领略到一种无言的动魄惊心。 于是人们在他面前摆上一些食品和水,摇摇头,然后默默地离去。 他依然不吃不喝,一动不动地坐着。 那时,恶梦依旧在他眼前的阳光下泛滥,赤地千里、扳结的土地泛着灰色的、炽热的、眩目的光。 后来,他把那粒种子下到地里,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找来水,留些生活用水全部浇到了种子地里。便搭了窝棚在地边死守着,锇了,便找来些草根树皮充饥。也不知过了多少个白天和黑夜,那粒种子发芽、长高了,并结出了一个巨大的穗子,火红火红的,在风中摇曳,犹如一个巨大的火炬,在他眼前点然,也烧得他热血沸腾。他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收获的,他把每粒种子精心保护到第二年,又把它们下到地里。 如此两年,他硬是在板结的土地上,开出了一块熟土,熟土上,生长着一片高粱。 后来,第二次尘暴又来了。 当遮天蔽日的黑色风暴挟着泥沙席卷而来时,那山摇地动,如海啸狂潮的巨风把泥沙如暴雨般倾泻而下时,高粱地里的高粱便被击打得东倒西歪。汉子狂怒地迎着风头冲了上去,站在高梁地面前,仿佛想用他的身躯,遮挡身后那些柔弱无助,呼唤呻吟的高梁一般大喊着:“妈的!冲我来吧!别毁了我的庄稼!……”随着他那撕心裂肺的叫喊,一股涩涩的热流从口中喷出,并被狂风吹散,如虹如霓,如霞如花,显得十分惨烈壮观,连天地也仿佛失了色。 仿佛被汉子这一声绝望而悲壮的呼啸所震撼,尘暴一刹那间改变了方向,风头奇迹般地奇迹般地与他和高粱地擦身而过。 时间仿佛在汉子脑子里形成了空白,铺天盖地的泥沙仍倾刻间埋住了他的大半个身子,可是,他仍然屹立在高粱地前一动不动,但他心里明白,高粱地保住了。 汉子保住的那一点点红,便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慢慢地浸润开去,渐渐地,几乎复盖了这片赤土。 不过,那时汉子已经故去了。回来种高梁的,是汉子昔日的乡邻。这儿也渐渐成了一个全国著名的高粱白酒生产基地。而且人们从中再也品不出赤地千里的苦涩,反倒有了一种甜美的甘醇。 自然,这块土地,也得那了复苏。 后来,一位农学家经过多年研究发现,高粱是唯一能在扳结土上生存并能改变这种扳结土土质的植物,他百思不得其解,当年的汉子,是凭什么把握住了这一奥秘的呢?为此,他专门来到了汉子的坟前。 汉子的坟上已长满了荒草,于瑟瑟秋风中给人一种苍凉而宁静的感觉,在他坟前的田野里,是一片一片成熟的高粱地,火红火红地直铺到天边,几乎与地平线上的晚霞连在了一起,只有风,在无休无止地涌卷着,仿佛象汉子的呼吸,正穿透时间凝固的墙壁,与高梁一起起伏,回荡成一首颤动的歌。 农学家心里一动,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 他想起了《圣经》里的一句话:一粒麦子掉在地上死了,便结出许多新的子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