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出发的前一天,突然放弃了去昆明的行程。
突然,突然就好厌恶那么多那么多的楼,那么多那么多的车,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不是你的人。
背着行囊,坐了六个小时的车,我到了一个叫普威的小镇。
这里远离都市,小镇的路上不时有包着头巾的红黑面膛的女人经过,冲着我一笑,就露出雪白的牙齿。精壮的男人光着膀子驾着马车大声呦喝着奔驰而过,还有叼着烟锅的老汉,赶着一群牛羊走来,于是,小镇的路上便留下了一粒粒的羊屎疙瘩和冒着热气的牛粪。然而在平日有些洁癖的我竟全然不反感这一切,甚至觉得那牛粪的味道也是不臭的啊~
到小镇的第二天清晨,一觉醒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睡眠质量一向糟糕的我在这个陌生的镇上的一家简陋的小旅馆中竟好像无惊无梦地沉睡了五百年一般。
才早上五点半,窗外细细地散着雨丝,空气中混杂着菊花和泥土和新鲜牛粪的味道。
披上外套,走出旅社一个人在街上静静地漫步。
小镇的居民都遵循着早睡晚起的作息规律,清晨的街道上只偶尔见到一两个人影,空气中充满着潮湿的颗粒,才到十月,哈一口气,就会看到一团白白的雾轻轻散出,消失在清晨的鸟鸣声里。
突然好想跑步,在空寂的小镇上我发足狂奔,头发散开了,脖子上系着的烟荷色的围巾迎着风欢快的飞舞,它也在歌唱呵!~
早上八点,雾渐渐散了,时住时起的飘零的雨丝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正是赶场(镇上的居民逢一、三、五日的集会)天,手脚麻利的大婶已在小街两旁占了摊位,背篓里是滴翠的蔬菜。小镇两边的米线店包子铺中也有了烟火的气息,从山里来的彝乡男人和女人背着满筐的土豆,赶着自家的牛羊,不知今天能不能卖到好价钱呢,该买些盐醋什么的回家了吧。
吃了一个烧饼,又喝了一碗彝乡特有的油茶,在小伍医生的带领下,我开始向“天鹅抱蛋”出发。
小伍是普威镇上计划生育站的医生,由于这边特殊的居民分布情况,彝乡人多生活在大山里,计生工作得不到普及,小伍和她的同事们隔一段时间就会上山普查。在乡里,计生工作可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苦了累了有时还要招架对此不理解的乡里人的围攻。尽管如此,小伍说起自己的工作时还是一脸灿烂的笑,被高原的日光晒得黑里透红的脸蛋便散发着青草的气息。
“天鹅抱蛋”是这里的一座很高的山,传说从前有一只天鹅飞过这里的时候在山上下了五个蛋,后来这五个蛋就变成了五个圆圆的相连的山头。卖烧饼的小伙儿朝我挥手告别,嘴里喊着:“那山可高,爬不到山顶你怕是要哭呢!”我哈哈大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现在出发!”
搭乘一位老伯的牛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我们才来到天鹅山的脚下,好高的山呵,云雾在山腰回绕,一眼望去竟未见山顶。
走在崎岖的山路上,路边是水红和粉黄的小花,一片一片到处都是的,已是早上九点过了,花草却都还挂着露珠,走着走着,就发现裤脚全湿了,鞋沿尽是红褐色的夹杂着小野花的泥土,真是露湿衣裳香染尘,行来却不知此身何处。
一路沐风而行,竟全然不觉得疲乏,几近山腰,一轮一轮的白雾开始从后面追上来,顷刻将我们包围,随即又呦呼着结伴向我们前方荡去,眨眼不见了踪影。山上路边的花也变了颜色,先前那些水红和粉黄的花儿都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丛丛的幽蓝幽蓝的小花,漫山遍野开得肆无忌惮。
山中偶见一户人家,原木房屋,屋周一圈木栅栏,栏门边一株深青色虬枝蜿蜒的老树,没有一片叶子,树干上尽是苔绿,披着黑斗篷的彝乡女人站在屋前,背上背着一个大眼睛的小男孩。
我一直觉得彝乡孩子的眼睛是天空的缩影,清澈深远得能让人坠进去。小男孩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嘴里不停地啃着自己的手指,仿佛能从中嚼出些什么来。我冲他们笑笑,招了招手,大声地打着招呼:“你们好!”突然,院里冲出来一只高高的黑狗,汪汪地朝着我吠,女人忙冲那狗凶了一句,那狗便呜咽着颇有些委屈的趴了下来,可还是竖着耳朵用一双眼睛死死的盯着我。我朝那黑狗汪汪了两声,继续向山上行去。
行一段路,看到在不远的山坳中有一个男人骑着一匹枣红色的骏马飞驰而过。许是方才那彝家的男主人罢,不由惊叹这骑术真是了得,由此陡峭的山中也能如履平川!
又行一程,见有一男一女两位老乡在地里刨着土豆。这山里盛产土豆,彝人每家每户都会种一些,逢赶场天背到镇上去卖了好换些家用。不觉已是下午一点了,肚子里也咕噜噜地闹上了空城计,小伍冲我笑笑,走上前去向那两位老乡买土豆。男人憨憨实实的:“买什么?自己到地里拣嘛。”女人便悄悄的抿着嘴笑,从背篓里拿出才刨好的土豆塞进小伍的口袋里。
不一会儿,小伍乐呵呵地提了小半袋土豆回来,对我说:“没吃过正宗的山里烤土豆吧?今天让你尝尝鲜!”那敢情好!看到不远的地方有一处烧过的痕迹,我便提着土豆兴冲冲地朝那里跑去。小伍在身后大叫:“回来!那里不行!”我不觉奇怪,便缠着小伍定要探个究竟。
原来,彝人有个风俗,便是人死后不土葬,也不似其他民族一般风葬、水葬,而是用近似于今人的作法,火葬。但是这火葬又与汉人的不全然相同,他们通常会在山中找一处地方将死去的家人焚烧,然后在烧过的地方用几根木桩按照特定的形态搭一个所谓的“符”,表示这是他的家人,那烧过的骨灰便随同山中的暮雨晨风消失殆尽,与山水同化。到此不觉彝人的这种作法真是干净痛快,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何必封在一个小盒子里空占地域徒惹伤悲?有情于心,纵无祭处,又何患相遗?
正发呆,小伍推了我一下:“又走神啦?大小姐。”呵呵。。是是是,感叹归感叹,肚子总题也得解决呵~!我和小伍捡了些树枝树叶,挽起袖子开始生火准备烤了土豆来先祭五脏庙再说。才下过雨,枝干都还有些潮,怎么也点不着火,小伍和我大眼瞪小眼,愣没办法。真个是一星火难倒英雄汉。。呵。
犯难处,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们的“村庄”很快便出现了──伴着一嗓子韵味十足的小调,一位彝族老汉背剪双手叼着烟锅慢慢悠悠地从山上走下来。
“大爷!过来一起烤土豆吃!”小伍使劲朝老汉挥挥手。老汉停住脚步,朝我们瞅瞅,了然一笑,把烟锅别在腰带上,乐呵呵地走了过来。
在大爷的帮助下,不一会儿就生好了火,我们把土豆丢进去,坐在火堆旁开始闲聊。小伍拿出计生普查的劲头儿,和老汉从现在拉扯到解放前,从山上的林区工作拉扯到老汉的小孙女的学龄问题…………
闲话中,土豆也烤熟了,一阵阵香味随着山风扑鼻而来。小伍扒出一个来丢给我,我便学着她的样子用小木块刮掉表面的一层焦皮,轻轻掰开,好香呵!
任我们怎么劝,大爷都不肯吃我们的土豆,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掏出烟锅很享受地吸。
填饱了肚子,告别彝族老汉,我们又开始向山顶行去。
将近山顶,山上的野花竟又换了颜色,幽蓝的小花换成了紫色和白色的,走在其中,如堕梦境一般。不由得想起了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过他最喜欢的紫色,紫色,紫色,这里都是紫色,你会喜欢的吧,你会摘下它们为我编一个花环么?哦,不,不,还是让它们以最绚烂的姿态开在枝头吧,那么,你会陪我与这紫色的精灵共歌舞吗?
恍恍惚惚行于山间,不觉已到山顶,这时已是下午三点。
露水已下,我和小伍躺在开满野花的“天鹅蛋”上,头顶是湛蓝的天空,偶有丝丝游云浮过,余不见任何杂质,空气干净得让人想哭。
极目远眺,整个普威镇落入眼底,好一个山清水秀去处!再看脚下,山谷中白茫茫的一片,尽是雾气。
小伍笑着对我说:“看,起雾了。”说话间,那雾便自谷中冉冉升起,像海水涨潮一般向山顶上漫过来,轻轻地漫过我们,两米以外再不见什物。远处是一片松林,一阵风刮过,松涛阵阵,此起彼伏。
张开手臂,闭上双眼,我静静地感受着这一切。
……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你能放弃那一套责任论,如果,如果什么都不想,相依相伴于这山中,门前两株桃花,膝下一双儿女,你说好不好?
你终是无言。
如果,如果只是如果呵。
今日归去,要面对的,还是那三尺的办公桌……。。
但,
教我如何淘净了脾肺,又将感受尘污?!
子夜 2002年月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