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歌 文/吴红霜 在城里，酒宴实在是多，仿佛比吃福席的人还多。 别看有些人经常换老公，换老婆，但换来换去，一般都是一个换一个，人的总数是不会变的。可是人们置办的酒宴，变化可大了。生人要办酒，死人要办酒。交待姑娘要办酒，接媳妇要办酒，升官发财换老婆也要办酒。有时候，尽管一家人分开来走，也不一定忙得过来。比如上周星期天，大鹏就吃了三个酒，幸好几家都在同一酒楼，不然，有两家就只能情到人不到了。 情到人不到是件很尴尬的事。人家办酒，主要是图个喜庆，图个热闹，要的是你人到。如果人不到场，即使你送了再大的情，主人也不会高兴。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在乎你的千儿八百。你听那些酒宴上，有谁问过谁送了多少吗？他们问的都是某某有没有来。 吃酒不知是谁发明的，真是让人说绝了胆。不管是结婚酒，生日酒，还是别的什么酒，都离不开酒。而且一喝就是半天。好像不把酒喝完，就对不起主人似的。不过这样的人只是一部分，更多的人喝到有了感觉，就对酒没了兴趣，而对别的事情有兴趣了。酒于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过场。相当于音乐的前奏。音乐的前奏又叫过门。人们过了酒这道门，就想着另一道门了。事实上，另一道门才是人们真正向往的。人们情感的沟通，交易的谈成，基本上都是在另一道门里完成的。这个时候，喜欢打牌的就去了茶楼，喜欢唱歌的就去了歌厅，喜欢桑拿按摩或其他的，当然就去了别的地方。直到大家都玩好了，尽兴了，才各自回家。 大鹏对上面的事都不感兴趣，大鹏的兴趣是写小说。不过，他没少受同事们的奚落。譬如酒场上，某人一定要和他喝，而他又不喝的时候，他们就会说，还作家呢，怎么不喝酒呢？你看人家李白，酒一下肚，诗马上就出来了。大鹏知道，他们是急他。可他是慢性子，急也没用。大鹏本来想说，我和李白怎么比呢？人家李白一喝诗百篇，可是老子一喝呕一滩。因为在宴席上，大鹏不便这么说。每当这个时候，大鹏只是说，哥们，姐们，我是我呵，我又不是李白，怎么敢和这样的大人物比呢？有的人听了他这话，就不纠缠他了。可有的人不行，不管你怎么说，就是要和你喝。那天，几个酒旋旋正在纠缠大鹏，赵琳突然出现了。赵琳的出现，让大鹏喜出望外，差一点没喊出声来。 赵琳是大鹏的女朋友。上高中的时候，大鹏就爱上了她。赵琳是大鹏的同学。说是同学，其实就同学了一年。在此之前，赵琳在别的学校上学。因为没有考上大学，才来到了大鹏班上复读。大鹏见了赵琳，精神就来了，他爽快地端起酒杯，兴奋地对邀请人说，来嘛，喝就喝。酒咯嘛，水嘛；喝咯嘛，醉嘛；醉咯嘛，睡嘛。来，干！ 大鹏因为不喝酒，几杯下肚，就醉了。 要是在一般酒宴上，大鹏醉成了这样子，完全可以回家睡觉的。可是大鹏没有回去。因为大鹏吃的是校长的酒，而且是校长死老婆的酒。听说升官发财死老婆是中年人的三大喜事。校长是才提拔的校长，中年人的三大喜事，他一下子就占了两样，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是很值得庆幸的事情。如果大鹏中途回家了，校长会觉得他很没意思，会认为他很不懂事。校长认为你不懂事是件很糟糕的事情。大鹏有过这样的教训。 大鹏进城的时候，城里正流行麻将。大鹏由于囊中羞涩，又节俭，一般不上牌桌。即使偶尔上了，最多也打点小牌。就像乡下的老头，没钱进大饭店，只能去小店喝二两小酒一样。可是学校其他的人非常喜欢，尤其是几个领导，一天不打牌也过不下去。 有一次，学校放归宿假，老师们都出去了。可是几位领导牌瘾发了。校长在宿舍转了一圈，正好见了大鹏，就把他叫去了。大鹏本来不去的，但无奈校长的生拉硬拽。校长和另外两位领导都是老赌哥，牌技十分了得。可是大鹏因为不常打，并不按规矩出牌。他像和谁有气似的，不该碰的他碰，不该打的他打。不管是校长摸牌，还是书记主任摸牌，他该碰的不碰，不该碰的却碰了。有几次，校长自摸的牌，都让大鹏给碰走了。 几位领导牌技再好，在大鹏面前也没了用武之地。转来转去，不是别人放炮，就是大鹏自摸。手气好得不想和牌都不行。气得校长书记个个骂他不懂事。那天，大鹏其实赢得不多，可是第二天还是尝到“不懂事”的苦头。大鹏的课时一下子少了一半。听说还是校委会上研究决定的。我们学校是按课时计工资，上的课时越多，工资就越高。大鹏的课时减了一半，就意味着他的课时工资将少去一半。而我们这里的课时工资，却是工资总额的主要部分。 大鹏的工资少了，但他并不十分在意。因为大鹏有更高的追求。大鹏的追求是写小说，他的课时少了，写小说的时间倒多了。大鹏很喜欢文学，也很有才气。他一进城，就成了学校有名的大笔手。那时，大鹏只把两件事放在心里，一是上课，二是写小说。除了这两件事，他什么都可以不管，什么都不计较。 在学校，大鹏和谁的关系都一般，可是和阿霜很好。其实刚来学校的时候，大鹏根本不把阿霜放在眼里，当他知道阿霜也在写作的时候，仍没改变他的看法。在他心目中，他一定认为，在他们学校，能够写出一手好文章的，就非他莫属了。不过这不能怪他，大凡有点才气的人，都很清高，尤其是在文学上有点才气的人。可是两年过后，阿霜都在各级刊物上发表好多小说了，他还停留在地市级刊物上。之后，大鹏不得不对阿霜另眼相看了，而且非常虔诚地视他为天才 视阿霜为天才的大鹏，对阿霜完全是另一副样子。简直什么都听他的。阿霜的话仿佛比校长书记的话还管用，阿霜说什么都言听计从。比如抽烟，大鹏本来不抽烟的，阿霜却是个老烟哥。阿霜坐在电脑前写作的时候，一天能抽完三包朝天门。大鹏每次来到阿霜书房，都会被浓烈的烟味薰得很难受，而且样子非常无辜，非常委屈，好像阿霜很欺负他似的。每当阿霜见他这样子，心里就很不舒服，就想让他也染上这一恶习。其实这不能怪阿霜，如果有人让你心里不舒服，你也会这样做的。于是阿霜说，大鹏，你真想当作家吗？他说我想啊，咋不想呢？阿霜说那好，先学会抽烟吧。不抽烟怎么能成作家？你看人家鲁迅，之所以那么伟大，你看他抽烟多厉害，简直一支接一支，从不熄火。你再看人家路遥，在写《平凡的世界》的时候，听说烟头都用簸箕装。 大鹏听了阿霜的话，就开始抽烟了。开始的时候，他抽得很辛苦，但为了成为一名作家，他坚持着，久而久之，烟瘾比阿霜还大。大鹏的烟瘾大了，可才气并没有见长，不过他没有埋怨阿霜。有一次，他闻了下自己刚写好的稿子，煞有介事地说，哈，自从我抽了烟，我的文章果真还多了些烟火味。阿霜说那是当然，不然你的烟不就白点了吗？
除了文学，大鹏对唱歌也比较喜欢。记得刚进城的时候，他的声音很好。尽管教了这么多年书，再加上写稿时抽烟过多，患上了咽炎喉炎什么的，他的歌喉仍能打动好多人。特别是歌厅里，一听到他的歌声，好多热爱歌唱的女孩都愿意和他对唱。不过大鹏不喜欢在歌厅唱歌。歌厅里黑咕隆咚的，非常影响他歌唱的感觉。大鹏很在乎感觉。 大鹏喜欢唱歌，阿霜就带着他直接去了歌厅。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当阿霜扶着大鹏歪歪倒倒朝歌厅走去的时候，大鹏又见到赵琳了。阿霜知道大鹏和赵琳的关系，将大鹏安置在那里，就独自出去了。
大鹏和赵琳同学了一年，大鹏就上了省城的大学，赵琳上了本地师专。可是几年后，他们又分到了同一所学校──当然不是现在的学校，我们现在的学校在城里。他们当初分去的学校，是一所山区中学。说是中学，其实很闭塞。每到周末，所有老师都回去了，学校就剩下他们俩。大鹏本来暗恋赵琳，却不敢接近她。尽管学校什么人也没有，他还是没胆量走近赵琳，走进她的寝室。仿佛一旦进去，他就真进去了一样。大鹏一想到进去，脸就红得不行，烧得不行。仿佛钻了洞，爬了墙，干了偷鸡摸狗的事。 大鹏不敢走进赵琳的寝室，当然还有另一原因，赵琳有男朋友了。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有一次，大鹏偷拆了赵琳的信。在信中，他得知赵琳和男友闹了矛盾。那段时间，大鹏和赵琳多说话了。不管办公室里，还是别的地方，大鹏都会想方设法和赵琳说话，有一天，他甚至还去了赵琳寝室。 那是个星期天，学校没人，大鹏一起床，就径直去了赵琳那里。可是，大鹏来到赵琳门前，正要伸手敲门，心里又犹豫开了。他想，我来找赵琳，总得找个理由吧，就这样冒冒失失进去，多尴尬啊。可是，找什么样的理由呢？他想来想去，觉得借书的理由还讲得过去。 大鹏有了借口，心里还是犹豫，手几次伸过去，又赶紧缩了回来。 不知是大鹏突然停止在门前的脚步声，还是他粗重的喘息，赵琳在屋里就感觉到他了。赵琳说，是大鹏吗？进来坐坐吧，门开着呢。 那天，先开口说话的是赵琳。赵琳说，大鹏，交女朋友了吧？说着，脸颊红得火烧云似的，目光也变得十分温柔。 大鹏难为情地向她摇摇头，没有说话。 大鹏似乎感觉到，赵琳也是喜欢他的。可是，他抬起头来，准备和赵琳说话，又蓦然想起了那封信。大鹏似乎觉得，赵琳是知道这事的，即使现在不知道，一旦他向赵琳表露了自己的心迹，她也会觉察到的。这么多年来，他都没有开口，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候说出来呢？想到这里，大鹏的脸火辣辣的烫。 赵琳看了眼窘迫的大鹏，说，真没有？给你介绍个怎么样？说着，又温和地望着她，仿佛要从他眼里探寻出什么，又好像要给他一个什么暗示。 此刻，大鹏明显地感觉到了心里的躁动。他胆怯地瞅了眼赵琳，差点没迷失在她的目光里。 这天，大鹏最终没有向赵琳表露自己的心迹，他给她讲述了另一个女生。她叫林媛，一个活泼开朗，谁见了都会心动的女孩。她曾经对他很好。可是，由于林媛家庭条件好，人又长得出色，围着她转的优秀男生也太多，他主动放弃了和她相爱的机会。因为他知道，他们相爱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他们相距太远。与其相爱深了分手，不如趁早止步。免得到时候，大家伤得太深。其实大鹏没有说，他放弃了和林媛相爱，除了上述原因，更主要是他心里一直装着赵琳。他的心一直为她留着，他的爱情的荒野一直为她留着。他要等待她来开垦，等待她来播种，耕耘。 赵琳听了大鹏的话，也给他讲了自己的故事。在那个时候，大学门槛还很高，大学里，像赵琳这样漂亮的女生还很少，所以，想追赵琳，想和她套近乎的优秀男生几乎是一个紧接一个。 他们就这样说着自己的故事，一直到大鹏离去。 事实上，大鹏和赵琳的心思，对方都心知肚明，他们这样自吹自擂，其目的本来是想让对方知道，他们有多么优秀，可是，他们却越吹越远，仿佛谁也配不上对方了。
大鹏来到歌厅，赵琳没理他。但大鹏没有生赵琳的气，他想，也许歌厅里人多，赵琳没注意到他，就踉跄着走了过去。可是赵琳还是不理。大鹏有些纳闷，他想，眼前这个和赵琳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难道不是赵琳？如果不是，怎么会长得这么像呢？可是，如果是赵琳，她会不理自己吗？大鹏不相信这个假设，如果真是这样，在进城前的那天夜里，赵琳怎么会答应他呢？大鹏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打死他也不相信。 在进城前的那天夜里，大鹏怎么也睡不着。大约凌晨两点左右，他来到了赵琳门前。大鹏暗恋赵琳这么多年了，这天夜里，他再也按奈不住了。大鹏想对自己的爱情作个了断，也为自己的爱情赌上一把。他想，如果他敲五下门，赵琳没有反应，说明他们的爱情无望了。他马上就走。可是，他刚敲了三下，赵琳的门就开了。进屋后，大鹏又想，如果他抱着她，赵琳没有反对，他就把她放到床上。如果反对，他就放开她，而且永远离她而去，不再回头。可是，他刚刚抱住赵琳，就得到了一阵热吻。 过了这次，大鹏几乎每个假期都要回到这所山区学校…… 大鹏一方面在否定眼前的人是赵琳，可是另一方面又在肯定。他很纳闷，世上哪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呢？ 不把眼前的人辨个水落石出，大鹏有些不甘心。可是他又不敢贸然行事。大鹏有过认错人的经历，一次，他在街上散步，突然看见一个人很像阿霜，顿时兴奋得不得了，走过去就是狠狠一拳。当被打的人转过身来，他才发现认错了人。不过还算他聪明，他连忙说，你也在这里玩啊？那人说，是啊。然后又问他，你忙啥呢？大鹏趁那人还愣着，还没有完全回活过来，说了句我走那边去，就赶快开溜了。可是大鹏想，那次是背对人着的，只看了背部，认错人情有可原，可是这次是面对面啊。 大鹏有过认错人的经历，就谨慎多了，他准备打着盲撞招呼赵琳。这样以来，即使认错了人，也不至于太尴尬。于是大鹏大声问道，赵琳，你也来了？赵琳见大鹏主动叫她，忙转过身来，说是啊，孙老师，你也在这里啊？赵琳突然改变称呼，让大鹏心里有些异样，以前，她都亲切叫他大鹏的，今天怎么这样客气了呢？还没让大鹏感觉出味儿来，赵琳很大方地把校长拉到怀前，给大鹏介绍说，孙老师，这是我的男朋友黄昏。说着，又指着眼前的大鹏，亲切地对校长说，黄昏，这是我以前的同事，孙大鹏孙老师。 赵琳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可是在大鹏听起来却是如雷贯耳，酒也一下子醒了。大鹏突然感觉心里有一种异样的东西在蠕动，仿佛比酒精更让他难受。他似乎感觉到了那团蠕动的东西是什么，急急地走到巴台，为自己点了首《忘情水》。 大鹏知道，这一刻他急需歌唱，他需要借助歌唱倾诉心中的痛苦，借助歌唱发泄心中的愤怒，不然，他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失声痛哭，泪流满面。 大鹏唱第一首歌，就赢得了场上的喝彩。接着，他向领班要了一位姑娘，接连唱了好几首情歌。直唱得全场的人个个眼睛发涩，胸口发堵。 这天夜里，大鹏没有回学校。过后的好几个夜里，大鹏也没回学校。后来，赵琳和我们的校长结了婚。大鹏和歌厅的姑娘结了婚。再后来，赵琳调到了我们学校。大鹏在别的学校当了几天副校长、校长，也去教委当主任了。 大鹏的老婆仍在歌厅工作，赵琳和校长结婚后，曾偷偷找过大鹏。赵琳告诉大鹏说，她爱的仍然是他，但人生中，除了爱情，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就因为那些别的东西，她没有嫁他。 大鹏不写小说了。大鹏当官后，他的兴趣改成了唱歌，不过，他不再和自己的老婆唱，因为老婆要陪别的客人。除了唱歌，大鹏的牌技也长进了，记得上次去学校检查的时候，校长书记全输给了他。不过，进步最大的还是要数喝酒，现在的大鹏，能从中午一直喝到深夜，而且不醉，而且还能站在歌厅里放声歌唱。 大鹏当了一年教委主任，又要调走了。听说要去某个地方当县委副书记。大鹏一直喜欢唱歌，人们都说，大鹏的官是唱出来的。其实这仅仅是一种戏说。大鹏为什么不写小说，而改成了唱歌，除了赵琳，大概不会有人明白。 2005-5-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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