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生

大宋治平年间，湖南民间有祭奉妖神，杀人做祭品的习俗。在那些山民心中里，饱读四书五经的儒生是上上的祭品，和尚算是次一等，实在找不到儒生也觅不到和尚的时候，凡人也将就凑合。这习俗曼延近百年，而官府又因苦于拿不到确凿的证据，抓不住现行而束手无策。山民们也就更加横行无惮、无所不用其极。 三、四月间的郴州到连县的山麓上繁花似锦，一匹匹山峦象一个个碧色的绣球由近而远地跳动着。晨曦初开，晓雾薄罩，正东方的一点红光象荷塘里的初绽菡萏，渐渐漪开的时候，那山涧边、农田旁，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传来时有时无的诵书声：“从孙子仲，平陈与宋。……”这声音越来越清晰，走近了，拐过一个弯，哦，看见了，是一个身背行囊远足的秀才，这会儿正边走边在诵读《诗经·击鼓》。他是哪里人？不知道。他要哪里去？也不知道。只见他头戴纶巾、手执书卷，背上除了行囊外还有一把半旧的油伞。“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嗯，与子偕老。好诗，好诗！”秀才一边走一边用书卷在他白皙的左手上轻轻地拍了三下，这是他高兴的方式。 山径渐渐地平坦，前面有一大片麦地，在用过自己带来的干粮做晚餐后，秀才决定寻找一个宿处了。很好，在一垅将黄而未黄的麦子中间，有一个圆点在晃动，那一定是个农夫。秀得上前问讯。 “老伯安好。小可这边有礼了。” “哦，是秀才大爷啊。你好，有什么事情吗？”那个农夫站直后问道。 “小可姓赵，乃岳阳人氏，欲到连县投友，路过贵宝地，现日色偏西，天行将暮，正要寻觅一客栈烦请贤老伯迷津指路。” “你要找一家店儿过夜啊，哦，使不得，使不得。打这里到最近的镇上有十二、三里路，又全是山路，中间还要经过魑魅谷，听人说，那里时常有老鬼、凶虫出现，专门吃秀才的。使不得，你还是不要去的好，等明儿天亮，公鸡打了鸣，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你才可以去得。” 秀才──是赵秀才，此时他粉白的俊脸上是一阵红、一阵青，最后以至于全白了，两条修长的腿战战栗栗，星星点点的汗珠这会儿恰似八月雪山上的雪水，一泻如注。 “啊，啊，那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子不语乱力怪神。如何是好？” “秀才大爷，要是不嫌弃，我们村子就在离这里两里远，你倒可以去住住。我们村的人都很好客的，告诉你，我们村还有不少的美人儿呢。大爷有没有听说过咱郴连自古出美女吗？” “既如此，那就多谢老伯。” 赵秀才，赵生这才乘空擦擦汗，对着那农夫一揖，就向小村子而去。 说话间，天色渐渐黑下来，一钩瘦瘦的新月努力地照耀大地，而四周依然黑黝黝的。路途上树木极多、又极密，又曲折难行。赵生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恼怨来，甚而疑心那农人是存心戏弄于他。但事已如此，又有何法？走吧。只吃了几块粗干粮的肚子已然有了几分饿意，咕咕地提着抗议。 正当赵生抱怨不已的当儿，前面小树林的尽头透出几点光亮。越往前行，这光越明亮。赵生心中一阵狂喜：“君子不穷。君子不穷啊。”等钻出小树林，赵生眼前赫然一高门大第：下马石、栓马桩、迎宾蓬一应俱全，朱门四扇，十二盏灯笼雁字排开，灯下四个家丁谦卑地站着。见赵生过来，其中一个赶紧抽身入内。过了一会儿功夫，只听里面礼乐大作，然后是中门洞开。 接下来的时间，我们的秀才大爷几象在梦境中一般：先是主人亲自迎接，打拱作揖后，在许多神仙姐姐般的美女簇拥下进了茶厅，几杯让什么龙井、香片统统见鬼的不知什么茶下肚后，我们的秀才更饿得厉害了。筵席，丰盛的筵席！这是赵生自打从岳阳上路以来，不，自打出娘胎以来，就没有享用过的大筵。美色、美酒、美食当前，即使孔夫子也会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又说：“吾不闻好德有如好色者也。” “有女怀春，吉士诱之。”躺在床上的赵生在睡梦中还在诵读《诗经.野有死麇》。 “来，再喝，美人儿，干杯。” “公子醒醒，奴奴给弓公子更衣。公子醒醒。” 赵生睁开眼睛一看，眼前又一亮，说什么刚才的有如九天仙女，眼前这个比九天仙女还要漂亮百倍、哦，一千倍。赵生疑心自己还在做梦，便狠狠掐自己大腿一把。不是梦，是梦又怎么会痛呢？ 赵生痴痴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她年纪有十六、七岁，艳丽异常，直如宋玉笔下的东家之子，真是不胖不瘦、不高不矮，恰倒好处，一双玉眼如白璧嵌珠，还流连顾盼，真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啊。加之一袭薄薄的素衫，只在胸前一抹桃红，真个是妖娆动人、我见尤怜。 “公子，你喝多啦，让奴奴伺候公子盥洗、更衣。” “好啊，你来给我洗吧，先来给我除衫。” 那女子略一忸怩，便靠过去给赵生除衫，直到只剩下一件亵衣的时候，那女子才不动了，转身就要去拿毛巾，给赵生洗脸、洗手。 “妹子，哥哥，哥哥我走了，走了这几多天的路早已汗浸全身，污垢遍体。能不能，能不能帮哥哥洗浴、洗浴。”说罢，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在那女子薄纱下似隐似显的一对玉峰上，那玉峰微微向上翘着，而她素衣开口的中间，一道很深的可以让几乎所有男人难免失足其中的幽壑，在红烛光的掩映下越发粉白、圆润。赵生喉头动了动，似乎要吞进一口唾沫。 那女子脸上绯然一红，转过身去，掩上门，又轻轻吹去书案上的大蜡烛，仅让那三根小烛幽微地亮着。她略微背过身去，先自除去自己的外衣…… 接下来的事情就千篇一律啦，巫山云雨后的赵生甚至忘却自己要到哪里去了，他只想在这温柔乡中就这样老下去、死掉。一天一天的盛筵、一天一天的唱对、一天一天的美人如玉、一天一天的销魂蚀骨，“我好还在人间吗？”赵生问自己。这样差不多半个月过去了，主人不让他走，他也不想走。 又是一天同样的筵席后，赵生斜躺在床上，他在他的美人儿来。过去的十多天，她，哦，现在赵生知道她叫波娘，大名是凌波娘的，差不多都是这个时间翩然而至的。更而况，明儿就是十五，今儿的天空中已悄然升起一轮寒玉。想着马上就要怀抱的香软美玉，赵生的心飘飘然要飞到广寒宫去。他早已诗性大发，单等他的波娘来就好一同赏月弄花、唱诗、填词。那该多么的不同于平日，多么的惬意！正当他这样想着，突然响起敲门的声音。打开一看，正是他一刻不见如隔三秋的波娘。赵生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不料她却轻轻地推开了：“公子，公子，咱们快逃吧。” “为什么啊？娘子。” “奴奴对不起公子，我们快逃吧。” 接着凌波娘对赵生和盘托出了那家主人为什么要盛筵留他近半个月的秘密。 原来湖南习俗，好事妖神，常杀人做祭品。祭品又以儒生为上上、僧侣次之、凡人最下。那个主人就是这一带主持祭祀的巫师，他们是在每月十五开坛作法。当他们正在为这次的祭品发愁的时候，赵生自己就撞进去。至于盛筵，那只是一则要有足够的理由绊留他近半个月，二则那主人也认为赵生太瘦，对不住神灵而已。 “奴奴也是被那巫师抢来的，本来也是良人家女儿，他们抢我来就是为牵绊住公子你啊，谁知公子真的竟乐不思蜀。我这几天已经在后花园墙上打好一个洞，我们就赶紧逃吧。从这里往西去四十里外就是官府，我们去报官，听说悬红很高的。” “尽依娘子，尽依娘子打点。” 赵生早已魂不附体，什么主意也没有了，一切只任由凌波娘摆布。这次共捕杀了三十几人，那个在麦田里给赵生指路的农夫也在其中。打这以后，湖南的这个风俗就从此断绝。 几年后的一个黄昏，赵生凭借那次的悬红捐了官，又在任上充分发挥自己一肚子的《尚书》、《论语》，现在的赵生已经是一府的刺史，赵大老爷。这天公余，他搂着波娘问：“娘子，你当初怎么样救我呢？” “老爷虽说有点好色，又好吃，但终究不失一个善良正直的人，加之我一个清白女儿家，已经失身于你，老爷要奴奴怎么办？” 哦，赵生、赵秀才、现在的赵大老爷若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