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学杂记

幼学杂记 石念文

一、小嘴老师

比我大四岁的姐姐常把她的同学带回家来，我因此知道了许多关于学校、关于老师、关于大灰狼和熊家婆的新鲜事。这可比我成天坐在篱笆门前看马路上携来攘往的男人女人听房前屋后竹林里树枝上单调乏味的虫鸣鸟叫有趣多了。于是有一天，我跟随姐姐到了学校。那时我六岁。

学校是一座挺大的四合院。它的旧主人是开烧盐作坊的一位朱姓老板，因为把一个偷盐的长工推进卤水锅里烫死了，土改时被政府敲了“沙罐”。盐老板的作坊已种上了庄稼，只剩中间两口大池子留着盛水。四合院的后坎有一棵斜生的榕树，树干上可以站立，可以行走，茂密的枝叶遮蔽了院子的一角。我们的教室就在那只角上。

上学果然有趣。教我们的老师和我上中学的哥哥一般年纪，脸特小，嘴唇尤其小，似乎吃一粒花生米也得掰成两半。他教我们念“a、b、c、d”，数“1、2、3、4”，写“毛主席万岁”，画五角星，还教我们唱“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有时还讲一些“乌鸦与狐狸”、“农夫和蛇”之类的故事。也许是我的个头和年龄都最小的缘故吧，小嘴老师对我似乎特别关照些，时不时给我理一理衣领、扣一下纽扣，手把着手教我写字。有一次，一个如他一般个头的同学把我的铅笔折断了，被他罚站了半节课。

一天我们上学时，看见小嘴老师被绑在操场边那棵老槐树上，胸前挂着一块比课桌面还大的木牌，木牌上赫然写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忠义”，“张忠义”三个字还被划了个红马叉。直到上午开批判会时，我才知道小嘴老师出身地主，他给我们讲“乌鸦”和“蛇”是影射攻击“林副统帅”。

我们当时都很庆幸，要是再不揪他出来，我们还全中更多的“毒”呢。批斗会是由一位据说是上北京见过毛主席的麻脸红袖章主持，那位因折断了我的铅笔被小嘴老师罚过站的同学还代表全班揭发了他“体罚贫下中农子弟”的罪行。批斗会结束后，麻脸红袖章把我们班单独留下，要我们挨个用桑条猛抽他那长“放过毒”的小嘴，每人至少五下，说是为划清界线，表明立场。轮到我时，不知是给那张血糊糊的脸吓住了，还是记起了小嘴老师待我的好处，我没能打中要害，用力也狠得不够，结果被麻脸拉到一边，训了我足足半个钟头。

后来我再没有见过小嘴老师。据说在各单位游斗了半个月之后，被遣送回外县农村的老家去了。

二、光头老先生

读高小的时候，教我们语文的是从县中学下来改造的一个老先生。老先生头顶铮亮，满面红光，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老先生有两大嗜好：一是打乒乓，一是下象棋。老先生打乒乓喜欢把球垫得老高老高。无论对手扣得多刁，他都能垫起来，垫起来的球仍是老高老高。每个球总要来上十来个回合。这一扣一垫的场面常常博得一阵阵喝采。老先生的象棋是特制的，棋子比茶杯口还大。做这幅象棋他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每逢雨天或是不开会的晚上，他总是棋不离手的。他

下棋时落子的声音全校最僻静的角落都听得见

老先生上课从来不用教本──那时也没有合适的教本。先是用半节课教我们练字，然后用半节课给我们讲“山海经”，说“聊斋”。后来赶上批判《三字经》、《千字文》、《百家姓》、《声韵蒙学》等“封资修”的毒草，我们每人手里都有过此类批判材料。这下老先生可高兴了，他让我们成天抄写，成天诵读，偶尔还做些必要的讲解。他说：“没有弄懂怎么去批判呢？”

学生当然不能只学文化，还得“学工、学农、学军”，还得“批判资产阶级”。我们那里无“军” 、 “工”可学，也没有几个“资产阶级”值得批判，因此，“学农”便是贯彻“五七”指示的唯一途径了。每逢春种秋收，我们便在光头老先生的带领下，排着长队，浩浩荡荡开向田间。十二、三岁的少年，不知稼穑之苦，也不懂稼穑之术，难免弄巧成拙，帮了倒忙。但“滚了一身泥土，炼了一颗红心”，损失一点粮食又算得了什么呢？只可惜我们那位光头老先生，在田里割谷子时骤发高血压，一头栽进泥里，再没有爬得起来。学校里从此听不到棋子落盘的响声，球台边再也没有了一阵高过一阵的喝彩。

三、胡代表

也是读高小的时候，公社革委的贫协主任胡老头作为贫下中农代表管理我们学校。

这位胡代表可不一般，据说是位苦大仇深的老贫农。解放前躲壮丁，在粪坑里藏过，在岩洞里躲过。有一次他藏在谷草堆里，右臂被蒋匪兵捅了一刀也不敢吭声；有一次他终于被抓住了，他便砍掉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每次报告至此，他总要扒开衣服，给我们展示臂上的刀疤；举起只乘三根指头的右手，令台下的人唏嘘感叹一阵。他母亲在朱老板的烧盐作坊做短工，朱老板不仅霸占了她，还污她偷盐，扒光了衣服吊在树上，用猪鬃扎她的乳头。讲到这里，他总要流很多泪。看台下也都陪他流泪了，便提高声调，象总结似的说：“娃娃们啊，这阶级恨、血泪仇，你们可要记住啊！”

胡代表在学校的威信挺高的。校长见了他也点头哈腰，学生们更是望而生畏。只是后来听他报告的次数多了，越听越淡味，也就不再那么敬他畏他了。

胡代表在反复作忆苦报告的同时，还要求全校师生写忆苦文章，办忆苦墙报；规定教师个个上台，轮番谈心得体会，依次作思想汇报。他抓住最落实的是每学期吃两顿忆苦饭。每逢开学和期末，胡代表便亲自动手操办，因为他才有资格。他派炊事员去找来麦麸、谷糠和一些豆脚，再派人到山上采些天星苋、鸭脚草、芭蕉头等等，召集全校师生从阶级感情到政治立场的高度作两个小时的动员报告。不知是他的报告立竿见了影，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每次搅上几大锅都不能满足需要。那些未添上二轮的学生把桶上的老垢都刮掉了一层。

在号召吃忆苦饭的同时，胡代表还组织忆苦展览，演忆苦戏。在他的精心组织的下，我们学校的展览搞得很有特色，以至于惊动了区县头面人物的大驾，学习取经的更是络绎不绝。在展览室里，陈列着穷人过冬的破衣烂衫，富人用过的皮鞭棍棒。其中有一条带血的绳子，据说就是当年绑过胡代表母亲的那一条。实物之外，墙壁上还挂着一些惨不忍睹的图画。解说员会用哭腔告诉你，这个执鞭的就是朱老板，他正在抽打那些赤臂的盐工；那个在卤水里挣扎的工人因为私拿了两斤盐巴，被朱老板推进盐锅里给活活烫死了。这时，隔壁房间便会响起凄楚悲凉的二胡曲：“想起往日苦，两眼泪汪汪，家破那个人亡啊好凄凉……”

可能是我个子尤其瘦小的缘故吧，胡代表在编排忆苦戏时，竟然挑上了我。这出戏里说，在一个风雪交加的除夕之夜，有个穷人家已经断粮三天了。丈夫不忍心看着一家人活活锇死，想出门讨一点能吃的东西。不想出门不远，就被抓壮丁的匪兵绑走了。妻子在家里苦苦等着，半夜过后，儿子也锇死了。妻子悲痛欲绝，上吊自尽。胡代表亲自出演男主角，我的班主任演女主角，我演他们的儿子。

上演时正好也是冬天，台下十几亩地的操场满满的都是人。没想到第一次登台就有那么多观众，我心里简直有些得意。演出结束后，胡代表拍着我的小脑袋瓜，称赞道：“小家伙演得很好。希望你好好学习，长大了接无产阶级的班。”我受宠若惊，兴奋了整整半个月。

[此贴子已经被余小平于2005-7-27 23:51:26编辑过]

忆苦思甜.

这些故事是父辈们的事,经常听他们摆龙门阵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