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机关逸事(上） 石念文 一
这天早晨，龚悟元在梦中被闹铃吵醒，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卷毛狗，象一团绒球蜷缩在被窝里。身长不足二尺，四肢短若香肠；浑身雪白，耳如蒲扇；嘴尖舌长，脸狭鼻塌，尾椎上还添了一条不算很长的尾巴。他被自己的模样吓坏了。心想这一定是那场噩梦的继续。刚才在梦中，他被一条硕大的狼狗追咬。他惊恐失措，迈不开步，也喊不出声，终于被逼进小巷。那狼狗拖着长长的舌头，张着血红的大嘴，两眼射出蓝光，但最终却没有真要咬他的意思。大概是见他身子单薄，皮包骨头，狼狗生了恻隐之心，竟然用糙湿的舌头为他舐去脸上的热汗，并温和的对他说：“变狗吧，做人没意思。”──对，这一定还在梦中吧。他试着用手掀开被子，没有成功。他四肢并用，被子掀开了，却露出一身白毛。“天啦！我这是怎么了？！”一阵巨大的恐惧和羞耻袭上心头。
他想到了头天下午的事情。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时辰，科里的人早走光了，楼道里出奇的安静。他给科长草拟的《述职报告》刚刚写完，副科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说是无论如何要请他吃饭，因为有件事情要请他帮忙。副科请客，如同太阳从西边出来！悟元受宠若惊，糊里糊涂到了副科家里。副科从厨柜最隐蔽的角落挑出一瓶自制药酒，说是他祖辈配制的，传到他手里不知多少代了。副科说，这种酒有神奇的功效，喝过之后，愚笨的可以变得聪明，丑陋的可以变得美丽；卑贱的可以变得高贵，背时的可以交上好运。莫非是副科的药酒起了作用！
再过半小时就要上班了，这副模样如何去得！请假吧，科长的那副马脸一定会拉得更长。昨天送孩子多耽搁了几分钟，就被科长堵在门口训了一顿。说目前正搞机构改革，科里正不知道拿谁开刀呢。要不是周围的同事太多，他真想大哭一场。
悟元正当不知所措，启智在隔壁叫他了：
“喂，八点过了，还不送旗儿上学去。”
“我—呜──汪汪！”连声音也变了，变得跟狗叫没有两样。
“下班早点回来，我要请王老板吃饭。──喂，听见没有？”
他费了很大的努力，本想说“听见了”，一开口，发出的声音仍然是“汪汪汪”。自从去年副主任科员没有评上，在启智面前已没有了“公家人”的优越感。上半年启智做生意又赚了不小一笔，他这个月薪600多元的老公就更加显得底气不足。要是这副样子被启智看到，不如一头撞死。
“妈妈，我要吃蛋糕。”是旗儿的声音。旗儿是他的命根子，寄托着他全部的希望。他估量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多大出息了，唯一的盼头就是儿子成才。儿子快满4岁了，机灵着呢。唐诗宋词能背出数十首，写字画画也象模象样。可如今──，叫儿子将来如何见人！
“妈妈，快来看，爸爸床上有条狗！”不知什么时候，儿子已经站在了床前。悟元惊恐万分，急急忙忙往被窝里钻。
启智很快也进来了，却不惊不诧：“可能是你爸爸买给你玩的吧。看你爸爸这德性，把狗弄到床上去，也不怕虱子啃他那副排骨。──你爸爸呢？”
“没看见。”旗儿说着，伸手抱过小狗。
“怪了，没见他出去呀──小先人，怎么像你爸爸一样邋遢，快放下！”
“不，我要玩。”
“娃娃乖，放学回来再玩，我们快迟到了。”启智拉着旗儿走出了房间，一脸疑惑：真是闯了鬼了，一大早起来就没见个人影，却莫名其妙钻出条狗来！
二
启智带旗儿上学去了，屋子里十分安静。悟元趴在床沿，琢磨着刚才那场怪异的梦。“做人没意思。”是潜意识的发泄，还是上苍的暗示。这话虽是人们的口头禅，仔细想来却很是精譬。做人太苦了！这么多年，他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诚惶诚恐，小心翼翼，至今也不过是科长吆来喝去的听差！
提起科长，悟元心里翻波涌浪。科长算个啥玩艺儿！十多年前不过是工地上挑沙抹灰的泥瓦匠。自从做了副处（那时还只是个副科）的小舅子后，这个泥瓦匠就他妈顺水顺风，一路红运。由临工而转正，从杂役到科员，现在竟然爬到了自己头上。自己好歹受过高等教育，读过黑格尔，读过马克思；若干年来一直巴心巴肝卖着老实屁股。熬到今天，连个副主任科员也没有捞上，这机关还有他妈啥奔头！
老张似乎很会做人。无论什么时候，在科长面前总是恭恭敬敬，满脸堆笑；事无巨细，那怕上一趟 厕所，也要向科长请示汇报；逢年过节，婚丧嫁娶，免不了还要提上大包小包的贡品前去朝贺。因而科长看着十分眼顺，尽管一无所长，平庸浅薄，却月月受表杨，年年是先进。每次科里迎来送往、吃香喝辣，或是参观、考察，总不会把老张落下。他也想学学老张，可又觉得有些作践自己：做人总得有点骨气。
“咚咚、咚，龚老师──”是邻居小叶的母亲在敲门。小叶是个很有灵气的姑娘，大专毕业两年多了，至今还在替母亲看烟摊子。她母亲知道悟元在机关里做事，托他想办法给小叶找个哪怕是临时的工作。他答应过试试。科里正缺个打字员，他觉得小叶挺合适，硬着头皮跟科长说了。科长还没有听完，便撂下一句令他七窍生烟的话：“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不错了。”小叶的母亲是来听回音的。
悟元用爪子揉了揉眼睛：他流泪了。自从进机关至今，这是他替人办的唯一一件事。一个打字员，又不是什么美缺，科长竟然一个顺手人情也不肯给他！这些年来，他安分守己，忍气吞声，全无半点用处！
小叶的母亲见屋里没有动静，默默地走了。屋里静得令他发慌。往天这个时候，他早已坐在办公桌前写材料了。他想起了昨天科长交给他的另一个差事：为后勤科的司机小刘写悼词。小刘前天晚上去“兰香阁”接处长，被一辆违章卡车撞到了立交桥下。他当时伤得并不严重，已经从车里爬出来了，突然想起处长的公文包还在车内，正要回去取时，“轰”的一声，油箱爆炸了。小刘被烧成了一堆焦碳。真惨啊！
悟元坐过小刘的车。那一次他坐共交车回老家去，半路上车子抛锚，正好给小刘碰上了，主动停车捎了他一程。小刘很随和，友好的同他聊天，还送了他一包“大中华”，说是别人送处长的，不抽白不抽。在机关这么多年，很少受到这样的礼遇，他感动得眼眶有些湿润。真是好人命不长啊！这个悼词一定要用心去写，要倾注他全部的感情。他甚至感谢科长给了他这个差事。以前他也替人写过几篇悼词，都不过是些官样文章。给小刘写悼词可不能敷衍，他得仔细斟酌，认真推敲。
悟元爬到椅子上，用爪子挪过一张纸，用嘴衔起一支笔，两条后爪立在椅子上，身子倚着书桌的边缘，象完成一桩神圣的使命，神态庄重。两只蒲扇似的耳朵静静的垂着，蔚蓝的眼睛专注而安祥。待他伸爪握笔，却怎么也握不住；他急了，两爪并用，还是握不住。用嘴衔着，叭！笔管破了。墨水在纸上滴出一幅梅花图案。看来这悼词是写不成了。
唉，既然变了狗，哪里还能做人事！
床头的闹钟“嘀哒、嘀哒”，九点半了。启智在做什么呢？是向公安报警去了，还是向科长请假去了？还是根本就没有觉察到丈夫的变故，继续做她的生意去了？她应该去请个假才是，说不定明天早上又变回人了呢。想到这里，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要是有几根排骨多好，肚子饿了真不好受。
三
十点过了，办公室还不见龚悟元的人影，科长急得一个劲的转圈圈，一张马脸拉得更长。
老张把电话拨到悟元家里，拨了十几遍都无人接听。好不容易找到了他老婆的手机号码，电话倒是打通了，可他老婆说一大早起来就没有见到过人。这就怪了，难道这龚悟元化成灰了！
科长从老张手中抓过电话，恨恨的往桌上一扔，赌咒似的对老张吼道：“不扣他半年奖金，我这科长不是人日的！”
也难怪科长发这么大的邪火。早晨还在上班的路上，处办的小王就打来电话，说考核组下午就来，要他把《述职报告》送一份到处里去，考核组要先看一下。《述职报告》昨天已安排了龚悟元去写，但究竟写了没有，写得怎样？科长心中一点没底。考核组那位省上下派的纪检书记，做过两年副省长秘书，年纪不大，脾气不小。上个月在三科考核，了解到那位科长跟女会计勾勾搭搭，有贪污腐化的嫌疑，第二天就宣布撒职查处，做处长的舅舅也未能把他保住。自己虽说没有落下什么把柄，但科里并没有几个贴心的人，尤其是那个肥头肥脑的副科，更不是盏省油的灯。
老张见科长心急火燎，一副两肋插刀的神气：“科长，要是小龚一直不来，岂不误了大事。不如把您去年的那份找出来，改一下，先拿去交了差再说。”老张肚里虽说没几滴墨水，点子倒是挺多的。平日里还真没看错他。
听老张这么一说，科长的气消了许多，温和的说：“也只有这样了，这事就交给你办。另外，给小刘的悼词也请你代劳。”
正说着话，副科进来了。这眼前的一幕似乎已在他意料之中，面部表情静若止水。但嘴里少不了还得骂两句那个“不守纪律、不知轻重”的龚悟元。
科长不想多看那张永远藏着秘密的肥脸，也不想附和他的腔调，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姿态说：“其实也没什么。谁不遇上点特殊情况呢？小龚这人还是很守纪律的，今天只是碰了巧。”说完便扭头回了科长室，老张也随着出门去了，把副科一人凉在那儿。
坐在高靠背转椅上，科长浑身都软了。看到副科那副嘴脸，科长隐约感到今天这事与他似有牵连，只是一时弄不明白个中蹊跷。在科长眼里，副科是个最危险的对手。别看他一副谦和恭顺的样子，暗地里使坏的往往是他。上次陪客人去“丁香楼”耍小姐，本来是他提议去的，去了后却借故溜掉了，第二天还去向处长告黑状。论起资历来，副科也是“三朝元老”，组织上也曾有过提拔他的打算。只怪他太自私，太虚伪。考察组来征求意见时，几乎没有一人投赞成票。自己当初被作为候补人选，自然是沾了姐夫的光，但要是他的口碑稍好一点，也没有自己现在的位置。
科长正发着呆，电话铃响了，是工地汤老板打来的，约他下午去“兰香阁”泡澡堂。说新来的几个小姐很不错，是大学里出来挣学费的。二人开了一阵玩笑，打了一串哈哈，约定周未同去好好消受。
“兰香阁”可算是全城最够品位的好去处。场面中人在那里玩乐，做东的有排场，做客的有面子。有句俗话说：“进了兰香阁，如上梁山泊。”在那里，无论老领导，还是阔少爷，无论商界名流，还是江湖老大，一概呼之以“哥”，诸如赵哥、钱哥、孙哥、李哥等等等等，不一而足。还有一句俗语云：“进了兰香阁，啥子都好说。”生意的合作、职位的升迁、码头的争斗，在那里摆一桌酒，赌一局牌，睡几个妞，没有摆不平的事。
企鹅上次大闹“兰香阁”，弄得科长很没面子。那一次是他做东，请几位财政要员勾兑经费。把几位财神安顿好后，他自然不能闲着，很快在迪巴里泡上了一位领舞的姑娘。此人生得丰满，穿得性感，风情万种，楚楚动人。自称“雪儿”，是舞蹈学校学生，来这里体验生活。“兰香阁”的姑娘科长睡过一大半，像这种一见倾心的感觉还很少有过。二人搂抱着进了客房，正要说事，企鹅闯了进来。又是抓扯，又是吵闹，引来了不少围观的人。
科长放下电话，见出纳小陈在门口站着。小陈是科长从财贸学校选调的。年纪二十七八，结过一次婚，据说又快结婚了。常披一头长发，两眼脉脉含情。今天的小陈妆扮得很是性感，上穿露脐吊带衫，下穿褶皱迷你裙，颦笑之间风情万种。尤其是那翘乎乎的屁股，胀鼓鼓的胸脯，让科长看得心旌摇荡，两眼喷火。
小陈任科长扫瞄了片刻，径直走到科长身边，把一迭发票轻轻放在科长面前，弯下腰给科长说明每一张发票的来历和金额，胸脯似乎不经意间频频从科长的肩头擦过。科长几乎晕眩了，不由自主的拿起笔来，不假思索的在每一张发票上签上了“同意报销”。科长放下笔，正想同她“谈谈工作”，小陈已收好发票，飘然出门了。回头时丢给他一个含娇带媚的眼风。
四
下午两点，考核组准时驾临。带队的换成了处办柯主任，那位纪检书记临时被召到省上去了，据说是参观反腐倡廉成果展览。科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悬了半天的心总算放下了。这位处办主任是他最铁的哥们儿，两人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让他带队，真是老天有眼！
处长快要到站了，曾暗示姐夫说有两个心愿未了，一是送女儿到美国读硕士，一是在郊外置一点房产。两项费用合计上百万。姐夫在副处这个位置已经熬了八年，十分清楚处长的分量，很想赌这一把。他盯上了纺织厂这块肥肉，派人去搞了一个亏损调查和处理意见。送给处长审批，处长心领神会，立马就批下了，并责成柯主任和科长具体办理。二人忙碌了整整三个月，既遂了处长的心愿，自己也得了不少好处。
考核组召集科内全体人员例行公事。老张忙前忙后，端茶递水；科长中气十足，庄严述职；考核组长听得专注，记得仔细；其余的人则表情漠然，似睡非睡。
听着科长冠冕堂皇的“述职”，副科心里一阵冷笑。自从提拨的事弄黄之后，副科便与科长叫上板了。表面上俯首贴耳，惟命是从，背地里恨不得一口咬死他。副科工于心计，不时同他玩点智力游戏，放点暗箭冷枪，弄得科长有苦难言，狼狈不堪。上个月，科长带个女人到“兰香阁”开房间，情报落到了副科手中──他有个情妇在那儿做领班，便及时向科长老婆巧妙点水。正当二人宽衣解带之时，被科长老婆逮了个正着。
作为一个“外藉移民”，在这样个圈子里，副科自然是孤立无援。既没有裙带可以攀附，也没有大树可以乘凉，因此并不指望能出人头地，只想把科长弄他个臭名昭著，丢人现眼。让他的主子和奴才们也溅一身污泥，惹一身狐臭。唯有这样，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在科里，科长的帖心豆瓣自然是老张。但老张除了给科长端端茶杯、拍拍灰尘之外，并没有什么别的能耐。另有一个科长虽不倚重却时时离不了的人物，那便是文书龚悟元。小龚和他同时进机关，本分厚道，是科里最廉价也最好使的一头牛。几经斟酌，副科决定同科长玩个游戏。
昨天下班后，见小龚一人还在加班，便灵机一动，拉着小龚到了自己家。老婆把菜摆上桌后，副科又想起了家里那瓶祖传药酒。据父辈们说，这酒是人间稀罕之物，有着无法想象的神力。但究竟是什么神力，若干年来一直没人试过。因为祖先传下话来，说是不到山穷水尽之时不能喝它。副科想在小龚身上试试这酒的神力何在。如果真如先人所言，自己也不妨喝他两口。
都快一天了，小龚还没有音信。莫非那酒把他给喝没了？是化成了一缕青烟、一滩污血，还是乘风而去，得道成仙。副科心里有些忐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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